权力与色欲的不归路:欲望之路
作者:王大进欲望之路 第1节
一部灵魂史其实就是一部社会史。
——法:巴尔扎克
世界的条条道路,其中一条跟随你。权力就在大地的所有记号上。
——法:圣·琼·佩斯
1986年的那个夏天,与往年的夏天相比,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对于南方大学机械动力系的学生邓一群来说,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是决定他命运的一年,也是从此决定他人生走向的一年。
他快毕业了,但未来如何他心里还没有底。他到了人生当中又一个非常重要的关口。就在他于这个地处南方比较著名的高校读书的四年里,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着许许多多的变化。这种变化看上去也许并不明显,尤其是思想理论界还在不停地进行争论,然而正是这种不明显,决定了它的多变和莫测。整个中国社会都在国门的渐开中,小心地摸索着前进。一切都具有不可预料性,谁也不知道它将来会是一副什么样子。新的旧的,好的坏的,保守落后与先锋进步等等矛盾相互纠缠,冲突、碰撞,各种势力在交锋,明争暗斗。而巨大的社会就在这各种矛盾的冲突与交锋中向前推进(虽然有些缓慢,但它的确在朝前运动)。让邓一群感觉到的,一方面是校园里的平静安宁,一方面却是外面的多端变化(无论是社会经济还是政治生活)。这是一个全然不同的,存在巨大矛盾与级差的社会的两个方面,就像一枚钱币的正反两面。所有这些,对像邓一群这样的一个年轻学生来说,要他一下子跨入进去,并且马上适应它,的确是比较困难的。它对他(们)是严峻的。
四年前当邓一群考取这所大学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发生了怎样重大的变化:他获得了人生中通向另一个阶级(干部阶级)的通行证。从此,他走上了一条前程光明的坦途。他已经获得了和自己过去的出身挥手告别的权力(权利)。他是贫穷落后乡村里的一名佼佼者。就像村里的那些老人说的,他出人头地了。他跃入了龙门。他已经从一个农民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将拥有高等学历的国家干部。但是,他没有想到,他获得的仅仅是人生当中的第一张通行证。他面临的东西还很多。现在,他即将毕业,而面前的这条路怎么走,让他再次感受到阶级出身的悲哀。
那个夏天,彻底地改变了邓一群的人生轨迹,这是他自己事先一点也不曾想到的。在那个夏天里,他没有像别的同学那样,拿到派遣证就急急匆匆地往回赶。因为他没有那种行将踏入社会的欣喜。相反,他内心里充满了一种悲哀。他想,反正等待他的结果只会是一种,所以,他宁愿在校园里多泡一泡。四年的学校生活让他产生了很多厌恶情绪,但在临离开的时候,心里又产生了一种眷念——单纯的学生生活马上就要结束了,作为所谓骄子的生涯美梦不再。它虽然刻板,但却美好。这种眷念应该是毕业几年以后才会有的,但他提早产生了。
他认为这不是一种好的眷念。 欲望之路 第2节(1)
在那个夏天的校园里,邓一群满腹的心事,他很不痛快。他高兴不起来。与他的愿望相比,他内心里感到一种强烈的失落。
邓一群一直是个用功的好学生,四年的大学生活,在校方,他担任过学校的宣传干部、校报的特约通讯员;在民间,他是同乡联谊会的副秘书长。他的表现得到一些老师的积极认同,特别是班主任,看中了他表现的那份诚恳,积极推荐他,校方甚至有意考虑让他将来留校。但随着毕业日子的临近,美梦被击破了——留校的名额极少,已经内定了,而内定的名单里没有他。
他将面临着被分配回到老家的县里去。他当然并不介意被分回到老家去,如果有一个理想的岗位的话也是不错的。他想:以自己的表现,进机关应当是不成问题的,学校也许是因为当初有过让他留校的念头,所以,对他的评语写得很好。但是,事情的结果与自己的愿望大相径庭,他感觉仿佛突然被人浇了一头凉水。
在四月份县人事局召开的会议上,他已被初步确定分配在县里的农业机械厂。那次参加会议的本县毕业生竟然多达六七十人,他们大部分是县城出身的,而且毕业于县中。男男女女,意气风发。他在那群人里很不起眼,四年的大学生活,他还保持着一个农村出身的学生的样子,蓝色的学生衣着,黑瘦的脸,戴一副价值低廉的老式黑框眼镜。他性格是本分老实的,甚至还有点胆怯——对一切有权势有力量的东西保持一种敬畏。这是他从父母身上遗传来的。
邓一群所学的专业应该说是绝对的专业——金属机械热处理。但在当前社会分工还很粗拉的情况下,这样的专业就显得无关紧要了。兽医学专业也可以从事文秘、档案什么的。热处理专业也可以做一名税务或检察干部。当初考大学时,他根本没有好好想过专业这个问题,只要能考进去,哪怕是个中等专业学校,他也是喜欢的。所以,填志愿时他只是听从了老师的意见。老师的话总是对的。考进学校就不必再像哥哥姐姐们一样当农民了,就能登记上城市户口,就能吃上国家供应的粮食。
在那次会议上,意向里有不少毕业生将进入县委、ZF及各个直属局,很少有进企业的。而且,事实上有几个将分配在市里。八十年代中期的大学生还是比较紧俏的。邓一群也想进机关。县里面有农业机械局,邓一群想如果进不了县ZF或县委机关,进ZF直属的机械局也很好,但会上那个姓朱的胖局长却和蔼地对他说,下面有个机械厂缺少他这样的人才(一机厂或二机厂随他挑选),而他这样的年轻人应该先到下面去锻炼,将来肯定是能大有作为的。那话里虚假的温度让他感到特别的心寒。他知道,事情的实质并不取决于他是一个什么“人才”,而是他没有任何后台和背景。
他家里的人对他的分配并不抱奢望。家里人正为他能分回县里工作而感到高兴呢。乡亲们看他的眼神都是很羡慕的。在那个村里几十年才出了他这么一位大学生。邓家祖辈都是农民,现在却终于有了他这么一位吃国家商品粮的,怎么能不让家里人感到骄傲呢。邓一群感到自己和家人的隔膜,他们不会理解的。他的烦恼他们永远也不能理解,因为他们是农民,没有接受过好的文化教育。“人生识字糊涂始”,而他们是没有这种糊涂的感叹的。这就是一种他们之间的差别和距离,他想。
回到村里的那个晚上,一家人围坐在哥哥家的那张圆桌上,面对着一盏油灯,大家都有点兴奋地讨论邓一群回来的问题(除了他本人)。他们企盼他回来,因为他是全家人的一张王牌。他就是家里人的一张光荣而巨大的脸面。他是全家人精神上的强大支柱。
尽管作为一个青年学生的邓一群当时的见识和阅历是有限的,但是他仍然强烈地感受到故乡(四年的大学生活,他已经从心里把这里称作故乡,而不是家乡)与外面世界的巨大反差。这里差不多是苏北大平原上最贫困的地方,偏僻、落后,几十年面貌不变。这里的老百姓,混沌愚昧,不知天高地厚,有时相当自卑,有时又妄自尊大。年轻的邓一群不想再回到这个地方来,如果能分配到县ZF机关,他当然非常高兴,但分配到一个小小的企业,他在情感上却是不能接受的。既然别人能分到机关,为什么他不能够呢?虽然他没有后台,但他认为自己在本质上同别的同学是一样的,他不能不比较。 欲望之路 第2节(2)
村子里静得很,连一声狗叫也听不到。一轮月亮静静地、清冷地挂在屋外的天空上。屋里则是另一种气氛,热烈而温暖。他毕业回来,家里人的腰杆子就自觉硬了一些。
“我中午看到了村长,喝了酒,脸红红的,就像一张熏烧猪屁股。过去他架子大得像天哩,可这回不知触着什么筋了,冲我点头一笑,可我没理他。”大姐邓玉梅说。
“三哥回来后,村里的那些大户人家就再也不敢那么嚣张地欺负我们了。”小妹也很高兴。
嫂子刘正菊说:“村长家的那个大闺女周小红,现在是村里的小学教师了。”她内心里希望这个家里唯一有出息的小叔子分配回来,哪怕分配到乡里,再娶个村干部的女儿才好呢。那样,他们这一家就有了很好的靠山了。哥哥邓一彬从鼻子里哼一声,说:“什么小学教师,不过是个代课的罢了。”刘正菊不服气了,说:“代课怎么了?代着代着就能转掉了,我伯父家媳妇的二表亲家的小子过去也是代课教师,人家现在已经转正了,一个月拿好几百块钱。”哥哥说:“他村长能当一辈子?”
邓一群的妈妈说:“那个闺女我见过呢,一群,她初中和你是同学么,有一回我上街看见了她,她对我客气得不得了,一个劲地问你现在怎么样,谈了女朋友没有。”二哥邓一明说:“你看那个丫头胖得不得了,疯得不像样子,穿的那个叫什么健美裤,屁股沟看得一清二楚的,我看她不是好东西。”邓一群听得就在心里笑了,知道他二哥邓一明在心里对村里所有的年轻姑娘都怀有一种莫名的轻蔑。大嫂刘正菊正在一边切猪草,她听了就抬起头,用力甩了一下头发,用刀拍着砧板,用教训的口气对邓一明说:“哼,人家不是好东西,就你是好东西?人家不是好东西也不会正眼瞧你一眼。”
刘正菊从心眼里瞧不起她的这个小叔子,整天晃晃荡荡的,二十好几的人了,没有个正经相,村里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说是说过好几个,可都是人家姑娘不愿意。他也涎着脸,求她在她的娘家给他找姑娘,她愣是没理他。她不想让她的娘家人笑话。有几次她娘家来过几个姑娘,到这里想找季节工做,他打眼看上了一个,就赖在她家里不走,泡着,可她就是故意不理他。现在邓一明说这样的话,她就怀疑他是故意这样说,他对她心里有恨。她的妹妹到她家来,也穿过那种健美裤。她妹妹也有二十岁了,高中毕业了在家里没事干,又不想劳动,整天想着到城里去打工,可城里哪里需要她们呢。她就想着在不远的街上开一家烫发店。刘正菊也看不惯妹妹的那种裤子,那样的裤子跟光屁股有什么两样?要是她,打死了也不穿。这样的姑娘只会好吃懒做。但她是她的妹妹,她不能说。丫头长得倒是很漂亮,但就是因为漂亮,才让她这个做姐姐的不能放心。前一年夏天,丫头在家里和父母吵翻了,就到她家里来,什么活也不帮她干,整天在家里看杂志(她在心里说:过去在学校里学习不用功,现在倒认起真来了),要不就是到村口的小店去买零食吃。她有时看见自己的男人看他的小姨子的眼神都有点不正常了,心里不由得担心起来,就把妹妹撵了回去。在心里,她也就知道,但凡男人都是馋猫,总想偷点腥吃。只是她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男人,永远是吃着碗里的,还要想着锅里的。有了老婆,还要想着小姨子。自己嘴里嚼着的肉,永远不及别人嘴里嚼着的香。
邓一群知道自己对家人意义的重要。全家人都把他看作是改变命运的福星。在这个村子里,九成人家姓陈。陈是大姓,然后依次是朱、廖、江、刘。姓邓的只有他们一家,很多时候势单力薄。没有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是不知道家族的力量的。邓一群清楚得很。但他如果不能分配在ZF部门,而只是分配在什么机械厂,那么他对这个家庭有什么庇护作用呢?没有。
就在那次毕业生会议上,有一个女生引起了邓一群的注意。在发言的时候,他听到她介绍自己是师大的。南方师大跟他所在的南方大学靠得很近,只有两站路。假若从城市上面做一个俯视,它们就像是紧挨在一起的两个绿色花园。平时这两个学校的学生经常走动,还有跨校恋爱的。邓一群过去也随别的同学去过师大,举办过同乡联欢会,但仿佛从没见过她。她学的是中文。她的发言颇受人事局的领导注意,因为她很会表达,说了很多“官话”,这显然不仅是由于她学的是中文,而且还由于她的出身。后来邓一群的这种推测得到了验证。与她相比,邓一群几乎没说什么,只是窘迫地简单介绍了自己的名字与所学专业,然后就是表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服从组织上的安排分配”,都是现成的套话。当然毕业生们除了讲这些陈词滥调,也确实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分配上的事情事实上由不得自己。不少学生家里都有一些或多或少的社会关系和后台,而邓一群什么也没有,所以注定他不会有好单位接受。他不能抱怨什么。他的妈妈是个老实的农村妇女,现在,满头白发,牙齿也都快要掉光了。他的大哥老实巴交,除了在家里能对嫂子发点火,在大场面上连一句整齐的话都不会说。找遍所有的亲戚,也没有一个有用之人。这样,他能指望自己会分配到什么好工作。 欲望之路 第2节(3)
那种表态让邓一群感到一种深刻的痛苦,那就是——他明明没有那颗红心,没有两种准备,但他还必须这样说。组织是一种什么东西?就是你心里明明不愿意,但它却逼你笑着对它讨好。这是邓一群第一次领教组织机构的严酷。当然,后来他也感觉到它的甜蜜。
那个女生事实上不仅吸引了邓一群的目光,也吸引了所有在场的男生的目光。参加会议的不到二十个女生,但她是其中最漂亮的。她叫陈小青。邓一群在心里记住了这个名字。
她可以分配到好工作,而他却不能。他不能,不是因为他所学的专业不吃香,而是他没有一个好父亲。他的父亲当了一辈子农民,最后早早就去世了。去世的时候才五十岁。四十六岁那年得了肺炎,在没有得到彻底根治后还继续在地里劳动。那时候家里一下子分到了十多亩地。父亲就领着哥哥姐姐们没日没夜地干。他心里有着这样的壮志:要给三个儿子每人盖上一幢房子娶亲。但事实上他却只给大儿子盖了一幢,然后全家掉进了债窝——为了给他治病,家里四处举债。但他最后还是死了。他死的时候,邓一群才上大一。事实上,邓一群直到后来才知道,他父亲的死并不完全是因为累,还因为丈量土地面积时和生产队长发生了争执,并且打了起来。那个生产队长短了他家二分地。二分地能打多少粮食啊,土地就是农民的命根子。然而事情的结果却是派出所关了他父亲两天,回来后他父亲就病倒了,而这一次一倒就再也没有起来。
会议结束的那个晚上,很多同学都回家去了,但也有一些留下来的,留下来的同学中,差不多都是因为家在乡下。邓一群没有走(他家离县城太远了)。他们都住在县ZF对面的河岸边一家旅馆里。那家旅馆叫“红旗旅馆”。
县城的傍晚,非常宁静。西天一片通红的火烧云,把不大的县城所有的建筑都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黄。邓一群对“红旗旅馆”是熟悉的,它就坐落在县城中心位置的红旗桥左侧。
红旗旅馆还是几年前的那种老样子,二楼三楼是旅馆,楼下却是浴室。当年邓一群从乡里中学赶到县里参加高考,也是住在这家旅馆里。客房很小,而每间房里都有三四张铺,几只破旧的脚盆和一只水桶,唯一的木桌上有一台上海产的黑白电视机,天线断了,用一根粗铁丝代替,根本看不清节目,只看到一片纷乱的黑白雪花,听到一片很响的杂音。公共浴室、公共卫生间(他心里把它叫“厕所”)。邓一群记得他当年住的是305房,2号床。后来同住的另三个考生里只有他考上了学校。
事情就是这样地巧,这次他住的仍然是305房。三楼住的人很少,大部分都被先安排进了二楼。开票的那个妇女比过去老了一些。邓一群记得她好像姓张。当年他高考住在这里的时候,她很不客气。高考结束时,邓一群不慎把房间的一只脸盆打破了——本来那只脸盆就已经坏了。她就非要他赔三块钱。而当时他身上只剩下回家的一块钱车钱了。他心里颤颤的,一直叫她阿姨,可她一点也不为所动,脸若冰霜。邓一群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他身上实在拿不出钱来。父亲躺在家里连吃药的钱都没有。他临来考试的时候,班主任给了他五块钱。他在心里跪着给赵老师磕了一个头,心里说:“赵老师,我永远也忘不掉你,你是我的恩人。如果我将来考上大学,一定好好报答你。”(多年以后,邓一群当然不复记起。)后来,楼层的服务员来了。楼层服务员是个年轻姑娘,看她那样子,年龄与邓一群相仿,但她的举止作派已经显得很成人了。她看出了他的窘迫,就说:“那你留下你的准考证号码,什么学校,过些天再还来。我们这也是制度。”邓一群很感激她为他解了围,而且最后谈妥他只要赔一块钱就行了。整个暑假,邓一群心里一直惦念着这件事,但直到接到了南方大学的录取通知,才又来还钱。他那天穿了一身新衣服,头发也梳得整齐,兴冲冲地来到了红旗旅馆,在登记处,他把钱递给了那位张阿姨,而她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他说:“我是那个考生啊,打破了你们这里的一只盆子,我现在赔钱来了。”她神情一下恍然了,说:“噢,噢。你考上了没有啊?”邓一群喜滋滋地说:“我刚收到录取通知书,南方大学。”她就做出佩服的表示。南方大学是这个省最著名的学府了,普通老百姓也都知道。他那时候真是很得意的。他甚至还去看了那位年轻的女服务员,那天晚上她值班。邓一群买了几斤水果,她很高兴他能记得她。生活一下子掉了个个,完全不同了。他当时心里就是这种感觉。他们两个在值班室里聊天。邓一群向她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她对自己则说得不多,只是希望他到省城的大学里有机会给她写信,不要忘了她这个朋友,并说如果她有机会到省城去,她一定会去大学里看他。她说他就像她的弟弟一样。当时的情景给邓一群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室内的灯光很明亮,他看见她的脸白白的,是属于那种城里的姑娘的脸,头发梳得很整齐,油光水亮,在电灯光下泛着黑光。她身上有一种香味。邓一群心想:我将来就可以娶这样的城里姑娘。我已经考上了大学,我不再是农民了。我有了娶城里姑娘的权利。那时候他甚至心里有了冲动,如果她同意,他可以同她建立恋爱关系。这是邓一群的第一次爱情萌动。他们那天谈了很长时间,后来来了一个男青年。他一来就用一种不信任的眼光看着邓一群。邓一群从那个男青年的举止,判断出他是这个年轻姑娘的男朋友。后来他知道,这个男青年是县化肥厂的工人,两个人恋爱已经有两年多了。邓一群知道了,在情感上居然就感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挫折。这使他自己后来想起来都觉得有点可笑。 本帖最后由 某领导 于 2009-1-7 12:26 编辑
欲望之路 第2节(4)
这个晚上,他再次登了记,一位女服务员给他开了房门。他问,林湄湄怎么没来。她说林湄湄是晚上七点的班。林湄湄就是当年的那个女服务员。房间里没有其他人,这时候正是淡季。他在床上躺了一会,然后就走到了走廊上。正是黄昏,小县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暮色里。站在这三层楼上,就可以俯视县城的全貌。面前正对的是一条小河,它虽小却把这县城划为两片。南面的一半就是县城最繁荣的了,有一条主干道,叫朝阳大街,两边分列着一些房子,大约有四五幢两层的楼房,那是商场和法院、税务大楼,其余的都是居民房,一色的灰檐粉墙,看上去很灰旧古老。他记得高考的时候是他第一次到县城来,对县城的这一切羡慕得不行。那时候他最大的目标就是能做一个县城人。县城与他所在的村里相比,太繁华了。现在,他实现了自己的目标。通过自己的努力,他考上了大学,不仅可以做一个城里人,而且还是一位国家干部。让他遗憾的只是他这次可能分配的去向不理想。
他听到了门响。原来306也住了人,而且是一位女生。她让他眼睛一亮。她长得不错,身材很好,有股青春的活力。眉眼很漂亮。她也看见了他,回他一个浅浅的笑。他在会上看到过她,她和那个叫陈小青的坐在一起。她主动地问:“你是南方大学的吧?”他说:“你呢?”她说:“我是南师的。”“陈小青和你在一个学校么?”他说。她冷冷地说:“我们是一个系的。”他就关切地问:“那么你分在哪里呢,定下没有?”她说:“我能分到哪里去呢?可能会分在县中教书吧。”“那也不错啊。”邓一群这样说,但他心里清楚这样说很虚伪。师范院校出来,教书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她笑了,说:“那你定下了没有啊?”“啊……还没有,我、我也不知道。”他说。邓一群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也许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吧。
那个女生和他出身是一样的,从她身上的衣着就可以看得出来。一聊,果然。她是沟墩乡二洼村人。二洼村离他家并不算远。她的脸稍稍有些黄,那是营养不好的缘故。邓一群看到她嘴角有一颗小黑痣,非常明显。她的朴素掩不住她眉眼的动人。她是那种不必过多打扮而天生在骨子里很漂亮的女生。她说她叫王芳芳。那天他们站在走廊上谈了很长时间,谈得比较投机。他们甚至错过了旅馆食堂吃饭时间。这时,夜色完全笼罩了小城,街上路灯一片红火,他们才醒悟过来。记不起当时是谁主动提议的,去街上电影院看一场电影。这个建议当然非常好。邓一群和她一起下楼的时候,看见了林湄湄。林湄湄好像还是过去的那个样子,只是衣服穿得不一样而已。她穿了一件绿衣服。邓一群感觉多少有点俗。她也看见了邓一群,眼睛不由一怔。但邓一群先冲她笑了一下,说了一声“你好”,脚下却并没有停留。他听到她在他身后也说了一声“你好”,声音有点虚幻。
电影早已过了正点时间,但他们并不在乎,坚持买了票。电影院里黑黑的,他们是手牵着手进去的。落座后才分开。邓一群感到这个叫王芳芳的手很绵,手心里居然还沁出了一点汗。他们坐下看了不多一会,邓一群就明白他看的原来是电影《 喜临门 》。在大学里他早就看过了,这是几年前最红火的农村题材的电影,它反映的是新时期农村的巨大变化。那种鲜红鲜绿的明亮色调,很符合农民们在分到土地后,一下子家里囤积了吃不完的粮食后的喜悦心情。这些年,农村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家里的粮食一下子充裕得不得了。再也不用为填不饱肚子发愁了。当然农民最根本的就是吃饭问题,农民只要有吃的,就什么都知足了。这部片子城里早就不再放了。这也说明小县城的滞后。现在再看这样的电影,让邓一群当时有了在省城读大学的一种优越感。
他们就像一对恋人一样地坐在一起,有时他们说话为了不影响后面的观众,他们不得不把头靠在一起。靠在一起的时候,邓一群就闻到了她发际的香味,感觉到她的鬓发在他脸上厮磨的异样。他们当然可以成为一对恋人。邓一群想。他们是平等的。他们都是大学生,都是出身在农村,父母都一样是农民,将来他们还都可以分回到县城,而且,连他们的长相也是相称般配的。邓一群想:她对他肯定是有好感的,只要他愿意追求她,她一定会同意的。她没有理由不同意。这样一想,他就决定大胆地试一试。在黑暗里,他摸索着找到了她的手。她好像有点吃惊,但她却并不感到意外。她先是想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但并不用力,也不坚决。她的用力程度决定了邓一群不再放松。于是,她就那样让他握着。这是邓一群第一次如此有意味地握住女生的手。
邓一群有了恋爱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角色。她肯定也有了。电影没有结束,他们就出来了。这是这个小县城在这个晚上于电影院里最迟进来也是最先出去的一对年轻人。他们用自己的行动证实他们是一种恋人行为,因为只有恋人才会这样的浪漫随意。 [3]
这时候的毕业班就有点像三十多年前从这个城市溃败的国民党军队,一片狼藉的模样。这个城市过去是国民党的首府。历史是时间造成的。现在外面是一片和平景象,除了这个大学校园。早两个月前就有男女学生在学校的南宿舍区的路边摆起了地摊,很像路边的那些小摊贩。在他们的面前摆了一大堆经过四年的积攒而现在又必须出手的东西。过去这些东西是他们学习和生活里不可缺少的,但现在则成了累赘与负担。这些东西包括四年来学习过的课本,用过的收录机、热水瓶、旧自行车,等等。他们要通过变卖这些昔日的东西,埋葬掉自己在这个大学里四年来所有的一切,包括个人隐私(如果可能的话)。除了随身的衣服和被褥什么的(因为这些到了新单位后还必须要用的,当然有些富裕的学生连被褥也不要了),多余的东西,他们一样也不想带走,甚至“爱情”。很多“爱情”都是昙花一现,随着毕业分配的各奔东西而化为泡影。大学就是一次教育集训,临了却作鸟兽散。
邓一群他们那个系在毕业前还在学校礼堂里看了一场电影,而这个电影的名字叫作《胜利大逃亡》。后来想一想,觉得很有讽刺意味。
那天他到南师去,南师也一样,一片混乱的景象。自从那次县里的毕业生会议后,他就常到南师去。他去师大,自然是因为王芳芳。那次电影院里的经历为他们的爱情产生了条件。邓一群没有想到自己在最后一个学期,能够恋爱上,而且这种恋爱一般来说成功率会非常高。应该说,在学校里,在班上,他差不多是那种无望得到女生青睐的男生。大学里有些女生眼光是很高的。男生多,女生少,自然就会形成这样的气候。那时候大学里自由恋爱之风并不盛行,一些大胆的学生只有到了大三才开始爆发前三年积攒下来的荷尔蒙。这是一种一去不返的爱情,一种无怨无悔的爱情。这个机会错过了就再也不会来了。从开始谈他们心里也许就很清楚,这种关系很不可靠。可靠的只有自己当时的心境,在大学里这么长时间,他们不能愧对这种同窗情谊,他们需要爱一场。尽管在他们前面有毕业生的失败纪录,但他们毫不气馁,一点也不为此所动,义无反顾地投入到后来看起来很是虚妄的爱情里去。邓一群和王芳芳的情况又有点不一样,首先他们的爱情来得迟了一些,二是他们来自同一个县里,毕业后还会分回到同一个地方去。邓一群后来有一段时间内心里一直检讨自己的爱情,他发现自己的确是真的爱她。同样的出身,同样的质朴,这就有了共同的语言。面对王芳芳,他没有自卑的感觉。 毕业分配意向会后,他们回学校也是坐的同一班车,在县城的公共长途汽车站,他们俩也看见了陈小青。陈小青坐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她给王芳芳两只包,说小车里东西太多,放不下了,请她帮她带上,好在东西并不重。她是搭她父亲单位里的车去陵州。邓一群同她点了一下头,算是认识了。陈小青坐的车先走了,看着那辆轿车远去,邓一群想:这就是一种差别。这种差别存在得如此鲜明。王芳芳告诉他,陈小青的父亲是县水利局的一位书记。这种由于差别意识而带来的不快,好在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在车上,邓一群有了新的快乐,萌发中的爱情的快乐。
当那辆已经老得快要开不动了的长途公共汽车经过十多个小时的行驶,终于到达陵州的江南长江大桥的时候,城市就进入了他们的眼帘。邓一群再次意识他自己对这个已经居住了四年的城市来说不过是个过客。他居住过这个城市,并且热爱这个城市,但他最终还将回到他来时的地方去。在心里,他就有点嫉恨起这个城市来。因为,它的繁华并不属于他。他完全被排斥在这个城市之外啊!
邓一群那天帮着王芳芳把陈小青的包一直送到她们宿舍。在宿舍里他又见到了陈小青。那天正好是星期天,陈小青已经躺在宿舍的床上睡觉了。陈小青说她下午一点多钟就到陵州了。她的脸色有点白,像是没有休息好的样子。但她很快就恢复了,热情地给邓一群倒了一杯水。她很感谢他们能把她的包带来。王芳芳和她的床铺正好是相对的。她问他们这一路上累不累。他们居然真的都不感到累。陈小青说:“我回来后饭还没吃呢,路上我可感到累得要命。”说着她就从自己的包里变戏法一样掏出了好多袋装的熟食,请邓一群和王芳芳吃。邓一群推辞了。陈小青就说:“你干吗这么客气?你们男生不可这么斯文的。”王芳芳后来也主动递了一个面包给邓一群,邓一群就只好从她手里接了。陈小青意味深长地看了邓一群一眼,看得邓一群心里就有点不好意思。王芳芳也不觉红了脸。
交完最后一门功课的毕业论文,昔日的紧张全没有了,精神上一下松弛下来。精神上松弛下来之后,人就像散了架一样,失去了方向感,一度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无所事事。邓一群感觉自己就像等待放飞的笼中鸟,或者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犯。快要毕业的同学们大都是快乐的,各人交换着彼此回去后的打算。邓一群没有什么大的打算,但他突然有了王芳芳这样一个女朋友,觉得回去也不错。他分到农业机械厂,而王芳芳在县中教书。他们可以从此在县城扎下根来,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对于他突然出现的这个女朋友,同班的同学们很是惊讶,说:“这个邓一群还是蛮鬼的,这么长时间居然隐瞒得这么好。”邓一群就笑着,什么也不说。
邓一群在学校里一直是个好学生,他的功课始终是排在别的同学的前面,农村出身的穷学生,大都如此。他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像他这样的学生只有勤奋才能赢得同学们的尊重。老师和班主任对他的印象不错,觉得他学习用功,积极上进。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分回县里机械厂的命运,他想。他甚至对学校产生了一种怨恨情绪,觉得自己被耍弄了。从县里回来后,班主任和他谈过一次心。他情绪上有点忧郁。他说了自己的苦恼。他希望自己能分配到一个好的单位。另一层意思他没有说,他想自己单位分得好一些,那样就可以让家人,让王芳芳更满意。班主任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说:“毕业分配的时候,我们一定会努力的。”他应付着说了一声谢谢,因为他知道,这根本不会起作用。作为一位老师,既然找他谈话,也只是为了安慰他而已。
王芳芳和他的关系发展得很快。邓一群知道如果回去,再找像她这样的本科生,竞争的难度会加大很多的。假若他们这批毕业生全部回去,县里一下多了几十个年轻小伙子,而女生又那么少,既然他们都不会愿意找一般的县城里的工厂女工,那么像王芳芳这样长相还很清秀的女生肯定会非常抢手。他们成双成对地公开亮相。有时他们一起到南方师范大学的那个宿舍去,连陈小青也有点眼热。南方大学女生少,像王芳芳这样的放在南方大学应该排在美女行列里;南方师范大学男生很少,很少有男生愿意考师范大学,尽管师范大学的录取条件要比一般的大学优惠很多,但仍然吸引不了男生,于是像邓一群这样的男生,走在南方师范大学校园里就很引人注意。邓一群细长的个子,五官端正,而且恋爱也改变了他的衣着,王芳芳帮他买过一身黑色的夹克,穿起来显得特别精神。
邓一群每次去她的宿舍都会看到陈小青。陈小青由最早对他们还很客气,到了后来,和他们说话就少了,态度冷了不少。邓一群感到很奇怪,问王芳芳,她就笑着对他说:“她有点吃醋了。”这倒使邓一群感到特别意外,因为他以为她那样出身的女生怎么会在乎他这样的人呢。他们客观上是两个阶级。是因为他考上了大学,他才有可能和她较近距离地说话,如果他还是在那个村里,那么他连看一眼书记大人的千金都很困难。邓一群是复习了一年才考上的,当他第一年高中毕业回到村里时,他初中的同学周小红也就是支书的女儿看上了他,想跟他自由恋爱,但村长却坚决不同意。当然,当时邓一群心思也不在恋爱上。用当时流行而通俗的说法,他就是要跳出“农门”。一个是村长的女儿,一个如果还是农民,那么他们就有着距离!——这是客观的现实世界,没有人可以去改变。在大学里,像陈小青这样来自县城的干部子女有不少,甚至还有市长、县长的子女,但人数并不很多,凤毛麟角,而且他们普遍和一般农村出身的孩子有区别——精神上保持一种绝对的优越感。邓一群同他们总是自觉地保持着一种距离。
听王芳芳说,陈小青事实上也有不少男生追求她,其中还有一位是海城市粮食局局长的儿子。邓一群他们老家那个县就归属海城市。但那个也在陵州上大学的公子却并不认真。陈小青是愿意和他建立关系谈下去的,据她说,她并不想回到那个县城去。对她来说,那个县城太小了。可她渐渐知道那个公子除她之外至少还有三个以上的女朋友。他后来再来的时候,她就不怎么理他了。陈小青有陈小青的痛苦,王芳芳说,但是她这人从不把痛苦放在脸上,而是放在心里,隐藏得很深很深。
邓一群在心里就有点同情她了,心想,她的高傲和冷漠,也只不过是表象啊。看来,是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再到她们宿舍去找王芳芳,他就主动地和陈小青说话,即使她情绪不高,他也绝不往心里去。他是一个恋爱中的人,他应该体现一种男生的气度。他在情感上,至少是充裕的,他想。他有王芳芳,而她还没有,有的只是她不爱的男生和孤单。
类似一种末世的狂欢,那一阵子,校内校外的活动特别多。邓一群在那段不长的日子里参加了至少不少于十次的同学聚会。同学们在聚会上暴饮暴食,常常有同学酩酊大醉的,“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酒不醉人人自醉”,“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多年后想起来,那真是一帮狂生。邓一群还参加过王芳芳她们师大的一次同乡会,在靠近师大的广州路上的一家小饭馆里。那个小饭馆很小,平时的食客也都是些学生。参加聚会的有十来个人,有王芳芳,也有陈小青。酒桌上他们就拿邓一群和王芳芳开玩笑。他们开始多少还有点不自然,但很快就适应了。而且在外表上,他们是多么合适的一对啊!那时候邓一群甚至想,虽然他可能分到县里的农业机械厂,但他在爱情上却是有所收获的,这也是一种平衡啊。像古人说的那样,鱼和熊掌不可得兼。
王芳芳那天也喝了不少酒,喝得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红红的脸和亮亮的眼睛让邓一群觉得自己的这个女朋友特别动人,这使得他的自尊心满足了不少。王芳芳在不胜酒力后,有点斜倚在他的身上。邓一群看见别的同学都装成没有看见的样子——是的,他们都没有用眼睛看,而是在用“心”看。
邓一群心里是满足的,谁都能看得出来,王芳芳的心已经属于他了。在从县里回到学校的这两个多月的时间,他们频繁地约会,足迹踏遍了南方大学和南方师范大学的校园。他们对亲吻和拥抱已经熟悉得像吃饭和睡觉那样自然,但他们还没有越过那最后一步。事情好像仅仅只差那一步,很小的一步。
谁也想不到,陈小青那个晚上会突然喝了那么多的酒,在回去的路上,她走路都有些走不稳了。邓一群和王芳芳只好一边一个架着她。邓一群想不到陈小青这个晚上像变了一个人,这个人绝不是平日的陈小青。
他们把陈小青送到了宿舍,扶放在床上,她软得就像一摊泥。邓一群第一次看到年轻女生这样醉酒。
她心里也许有很多不痛快的事吧。
邓一群在回自己学校的路上这么想。 [4]
邓一群的那幢宿舍里,同学们都走得差不多了,一下子空空荡荡,像就剩下一幢楼房的空壳。
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下雨了,整个陵州成了一只火炉。
邓一群就像一只烤火鸡,在校园里烦躁不安。
无论如何,邓一群没有想到王芳芳会突然离去。
王芳芳在两个星期前突然走了,走的前两天,她来找他。那是个周三的晚上,邓一群的宿舍里没有一个人,同室的只有一个同学还没走,但也不辞而别地出去两天了,没有回来。想必是到林业大学他的女朋友那里去了,不必担心他会突然回来。他们熄了灯拥坐在蚊帐里。他们都有些激动,在激情的冲动下,他们都脱掉了衣服。两个年轻的身体就像刚出炉的烤山芋那样烫。宿舍楼前水泥球场上的灯光从窗子映照进室里,邓一群看见王芳芳的头发披在脸上,看不清她的眉眼。她把羞涩都藏在了那头茂密的头发里了。她的双肩窄窄的,双臂抱在胸前,双腿盘跪着。邓一群感到喉咙发干,他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一种强烈的冲动袭击着他。他去解她的胸褡,却怎么也解不开,他不知道它为什么会那么难解,好像是个天生的死结一样。他用力去扯,她后背的肉都感到被他扯疼了。他急切地说:解开它解开它,它怎么是死的呢。王芳芳就躲在自己的头发后面哧哧地笑。她的手非常轻巧地勾到自己的身后去,那件已经有点泛黄的白色旧胸褡一下就无声地滑落在她自己盘着的腿上。
邓一群第一次看到了姑娘的乳房,过去他们接吻拥抱,王芳芳也让他把手伸进她的内衣里去,但她却从来也不让他看。她说只有等他们将来结了婚,她才能毫无保留地让他看。当时他真想立即结婚,而且很不理解她的那种固执。而她现在终于解除了律令。邓一群看到,她的胸脯很平,乳房小小的,但却是很白,一对小小的乳头就像一个小动物的眼睛在紧张地看着他。邓一群的被单散发着一股霉味,还有他身上长期以来滞留在里面的体味、油垢味。但他们那时候却只感到身上有一股火一样的热情在烧烤着。体内的欲望澎湃。他们在被子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们从来也没有这么光滑地搂在一起过,那种由于身体的赤裸光滑搂在一起所产生的快意,让他们体会到身在天堂的幸福,整个人感觉像在飘起来,飞起来。
他们肯定可以干那件事了,当然,这种事迟早也是要做的。邓一群当时在心里就这样想。她像是我的妻子,我的爱人,我要好好地爱她,永远永远地爱她。她是善良的,她是圣洁的,她是美丽的。她这样肯于同我亲热,是因为她把我看得比谁都更重要。她是那样毫无保留地爱我。他脱掉了王芳芳的短裤,但她却紧紧地并着她的双腿。他的体温烫得可怕,而且脑袋兴奋得很昏,昏沉沉的令他简直抬不起头来。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拿她怎么办。在性爱方面,他完全缺乏经验。但他在上面的那种感觉已经让他有一种战胜的满足。就在他们僵持的时候,他们听到了宿舍走廊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他们一时怔住了,但很快就从床上爬起来。他们不能为此而出事。他们几乎是在同时都想到了这一点。
邓一群拉亮电灯的时候,她裙子的拉链还没有完全拉好。邓一群站着等她穿好。后来他们就那样坐着。邓一群到走廊上去看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长长的走廊空荡荡的,只有顶上的电灯发出昏黄的灯光,许是别的宿舍的同学回来了,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他试图再和她好,但她却坚辞。她什么也不说,只是用手推他拒绝。她脸红红的,低着头。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样不高兴。她后来说她要回去了,他就送她。在送她的路上,她也不爱说话,只是他问起她什么,她才会答。女生的情绪就会这样。邓一群想。
第二天下午,邓一群再次来到师范大学的女生宿舍。他已经到了一天也离不开她的地步,而且这种时候每一刻都显得非常珍贵,然而,在她们的宿舍里,却只有陈小青在。王芳芳的床铺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白白的床板。邓一群脑袋就“嗡”的一下。他紧张急切地问:“王芳芳呢?”陈小青说:“她回去了。”“她什么时候走的?”“早晨,一大早。她没有和你说吗?”邓一群的脸苍白,像一下子失了很多血的病人。他摇摇头。陈小青说:“昨天晚上她父亲来了,连夜帮她收拾了东西。”邓一群问:“她没有同你说什么吗?”陈小青看着他的眼睛,说:“没有。只是说了些回去以后要常联系的话。她分在市里了,海城师范。”邓一群又不甘心地问:“她真的没有说些什么?”陈小青摇了摇头。
邓一群无力地坐在了王芳芳过去的那张床上。刚进来时室里像蒸笼一样,酷热难当,但这会他却感到冷得要命,屁股下的床板也是冷的。冷得他脑门上直冒冷汗。内心的寒冷和外部世界的酷热让他感觉已经被真实的世界所隔离。陈小青把自己的电扇转过来,对着他吹。红色的汗衫,黑色的长裤,在电扇的风里摇摆。他突然感到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虚脱了。身上的力气像突然被什么神灵或魔鬼抽去了,抽得一点也不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伸出自己的左手,看到自己的五指像鸡爪子那样难看,没有血色,而且是青色的,甚至可能会突然抽风。
陈小青给他倒了一杯水,对他轻声说:“喝点水吧。”他木然地接过了水杯,一下子就喝光了。陈小青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了很多同情与怜悯。说真的,对邓一群,她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但也没有觉得他有什么讨厌。放回到小县城那个位置上去思考,他们是两类人。她默默地又无声地给他倒了一杯,他接过来,又一口气喝光了。她用很温柔怜悯的眼神看着他,无声地问他是否还要。他伸着端着杯子的手。水又倒满了。他喝得虽然不再像刚才那样猛,但他却仍然不停地喝。一口,又一口,好像永远也喝不完。那水杯简直就不再是水杯,而像是一口井了。
宿舍里只有电风扇呼啦呼啦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回去?”她问。
他慢慢地说:“明天,呃,不,我不想回去。”
她说:“早点报到好,还可以多拿半个月工资。你是要回去的。” “我并不想回,回去有什么意思呢?我可能会留在陵州。四年了……我根本就不想回去。我不想到那个机械厂去。”他说。
她觉得他所说的话已经让人不能理解了。他是必须分回去的,这样的命运怎么能改变呢?谁都想留在陵州,不要说他这样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学生了,即使像她这样也不能。她的书记父亲对省城可以说没有一点影响力。她开始同情他。这突然的爱情打击,让他的理智有点不正常了。他现在是个多么可怜的懦弱者啊!他会不会自杀呢?他有可能会想不开的,因为这样的打击,对他来说,毕竟一点精神准备也没有啊。她有点想不通这时的王芳芳,怎么会突然这样。同宿舍四年,看来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她。在她的心里,萌发了爱意。她想她可以帮他。她说:“回去以后,也许我可以帮你。”
不,我不需要人帮忙。他在心里说。他需要在她面前表现坚强。他是个男人,他不需要同情和怜悯。爱情算什么?王芳芳算什么?他一切都可以不介意。他有自己的志向。他有的是爱情,同样也不缺女朋友。笑对人生嘛!这一点爱情挫折对他是小事一桩么。“我最近一直在找人,想办法,我们系主任对我一直很好,他说过会帮助我。所以,我这阵子一直没走。我们班上差不多都走光啦。留在城里的是有指标的,我们班上有五个指标。”他说。这样说的时候,心里知道自己在撒谎,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只是为了保全面子,为了那点可怜的虚荣?
这样说让我很快活,是的,很快活,它让我忘掉了由于王芳芳的背叛而带来的耻辱感。他在心里说。他从来也没有感受过像现在这样撒谎所产生的快意。
“我们村里有个老乡,姓虞,他在省里工作,是省ZF秘书长。”他突然说。事实上关于这个姓虞的跟邓一群并不是一个村,但倒是同一个乡。他并不了解他,他还是上高中的时候,经常听老师们夸耀这个人。这个人是很早就出来参加革命了,过去在省ZF担任副秘书长,现在也已经退了。对这些邓一群当然不知道。邓一群只知道虞秘书长算是一个很大的领导,同时知道这人比较讲原则,在老家的农村,至今还有他的两个侄子在村里当农民,另外一个侄子是中学里的老师,叫虞光明。邓一群认识虞光明,初中二年级时,虞光明到他们学校上过公开课。虞光明有四十岁了,在前村中学教物理,他一直想改行,比如到ZF的某个机关担任股长什么的,或在乡里当个干部,但虞秘书长却一直也没有满足他的要求。差不多每个认识虞光明的人都对他未来的官运毫不怀疑,是的,只要秘书长同县里的领导稍稍暗示一下,“我有个侄子在前村中学里做教师”,自然就会有一班人乐意解决他的问题。虞光明正是基于上面的认识,每年都要给他这个叔叔写信、打电话,甚至亲自到省城去,尤其是看到某个部门有人员调整的机会时。无数次求援后,他终于很灰心,常常对人哀叹说:“我叔叔是个老古板,跟我们就像是对外人一样,简直就是六亲不认。”真的,不仅他不能理解,乡里所有的老百姓差不多都不能理解,一个人要是出息了,不给别人好处倒还罢了,要是连自家人也不给谋点好处,那么,这样的人要他有什么用呢?
邓一群知道他去找就更没有可能了,但在恋爱的失落中,他把自己的失望情绪提升了,沉浸在一片虚幻的想象中。他相信虞秘书长要是帮忙,在毕业分配问题上难度可能要小一些。他对陈小青说:“我前一阵子找到他了,他答应替我帮忙。他有个侄子做过我的老师。”
这真是一个弥天大谎。他自己在心里说。
可他说得高兴。他不想在陈小青面前丢脸,他一定要在心理上战胜王芳芳。关于这些话的后果,他没有去想,也不想去想。
他那天还说了什么,后来已经记不清了。他坐在那个宿舍里,一个劲地喝水,终于把她一整瓶的水都喝光了。她有点抱歉地看着他,说:“我再去打点吧。”他站起来,说:“不,不用了,我回去了。谢谢你。”
她说:“祝你好运。”
他用自信的眼光看着她,说:“我们以后常联系。”
她笑一笑,相信他没事了。发泄一下有好处。“会的。”她说。
“你什么时候回去?”他问。
“我爸爸打电话来说他们单位这两天有车来接,可能就在今明两天吧。”
“好,你一路走好。”他说。
她朝他挥了挥手。
[5]
一场爱情,就像一个被吹大的肥皂泡,在阳光下特别好看,五彩斑斓,但转眼之间就破灭了。
邓一群感觉人生一下子空得不得了,像是所有的希望都幻灭了。 [6]
邓一群更加强烈地想:我不能再回到老家去。我要自己想办法,找到一个好的位置。然而,这样的愿望,是那样地没有可能,它更像是一个高烧病人的梦呓。如果他不能找到好的工作,那么他蒙受的将是双重的打击。
他在绝望中想奋力一搏。
那个下午他从西康路那边满头大汗地回来。他真的就找到了要找的人,虽然事情看起来还没有眉目,但他毕竟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回来的时候,心情稍稍有点受到安慰后的轻松。他穿过学校的操场,看到宿舍楼下有个女的远远地看着他笑。他看见那个年轻女性背着一只旅行包,身上穿了一件连衣裙,是黄底白花的颜色。远看上去,身材很好。他感觉对她是生疏的,他一下想不起来她是谁,她怎么会冲着他笑。
“你们这里的人都走空了,我已经等你好半天了。”她说。
他这才认出她是县里红旗旅馆的服务员林湄湄。
“你怎么来啦?”他有点意外地问。
她脸热得红红的,头上全是汗,衣服的后背也都被洇湿了。她答非所问地说:“我来了两天啦,突然想起来过来看看你。我先是找到你们系,办公室里有个老头,人很好,他让我到这边来找。我就到你们宿舍,楼下的老头说中午才看到你的呢,说你不会走远。我又没有地方去,就只好站在外面等。我站得腿都酸了。”
邓一群心里很有些感动,说:“到我宿舍去吧。”
他们就并肩走。
在楼下值班室,那个老头看了他们一眼。林湄湄在他耳边小声地说:“就是这个老头。”邓一群笑了笑,没有吱声,心想:这个老头一定以为她是他的对象啦。他妈的!很有意思。
宿舍里的空空荡荡让她惊讶不已,这种空空荡荡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她们旅馆在最淡季时的水平。“他们全走了吗?”她问。“都走了。”他说。“那你怎么还没有走?”他在心里笑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可能也牵动了一下),说:“我还没有拿到学校的派遣证和公安局的粮油关系呢。”
“你毕业分回到县里哪个单位呢?”她问。
这回他大笑起来,说:“我也不知道,谁知道呢。”
她脸上露出无比羡慕的神情,说:“你们这些大学生分回去就是国家干部了,回去了当官了就不认识我们了。”邓一群说:“怎么会呢?我们认识好几年了吧?”她认真想了一下,说:“四年。你那年住在我们那里考试的。”
邓一群笑起来,说:“那年我把你们的一只盆子打坏了。”
林湄湄说:“今年春天你也回去了吧,住在我们旅馆里,那个晚上你和一个女生出去的。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邓一群知道她说的是王芳芳,说:“她呀,不是。她是南方师范大学的,跟我认识,那个晚上我陪她出去一起看她在县中的一位老师。”
他们谈着,谈得邓一群很兴奋。林湄湄在心里很羡慕他,他简直是她心目中的偶像。他的感觉一点点在恢复。多日来心里的阴霾,慢慢地就消失了。
天黑了以后,他们来到路边的小吃摊上,邓一群请林湄湄吃凉面。凉面很好,只要五毛钱。林湄湄是第三次到省城陵州来,据说前两次一次是随她父亲来,很多年以前了,她有个姑姑在这里,而这次她还没有到她家去呢,另一次是和单位里同事来,好几个人。她从来也没有到过南方大学。他领着她看了前门。高大的前门和领袖题写的校名,让她开了眼界。他又领着她转了转校园,看到图书馆和体育场。校园之大,也让她惊讶不已,她说想不到一个大学会这么大,有半个县城那么大,真是想不到。
邓一群觉得她的表现与年龄不怎么相称,倒像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处处表现得很天真。毫无疑问,南方大学在她心里是个非常神圣的殿堂,而这里的学子,当然也就是天之骄子了。多少年前,她对于他来说,还是不可触及的,而现在则倒了个个。邓一群陪着她走,闻到了她身上有股很浓的香水味。她说她这次到省城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主要是想买一些东西。邓一群问:“要不要我明天陪你?”她说:“不用的,我想先看一看,还没有考虑好呢。”邓一群说:“你是不是想要买结婚用的东西?”她笑着否认,说:“不是,嗯……反正是为将来准备的吧。”
“你的男朋友我好像看到过。”他说。
“不会吧?你没有看过的。”她说。
他说:“我肯定看过。瘦瘦的,挺精神。是化肥厂的吧。”
她笑起来,说:“我怎么记不得你看过呀?”
好几年了,他说。
他们决定往回走,因为林湄湄说她已经走得累了。他们经过宿舍楼下的时候,值班室的那个老头居然不在。林湄湄一进门就一屁股坐在床上,大口地喘气。邓一群也感到累,主要还是热。他拿着自己的毛巾到卫生间那里冲了一下,递给她擦汗。她说:“你的毛巾都馊了。”他不好意思地说:“都是我自己用,也不觉得。”她说:“你打盆水来,我用肥皂给你搓一下。”他说:“那怎么好意思?”她说:“那有什么关系呢?”他就顺从地打了一盆水。她就蹲在地上,为他搓毛巾。
灯光在宿舍里黄黄的,整个气氛就有点黄疸病的味道。她蹲着搓毛巾,肩膀一耸一耸的,长长的连衣裙拖在地上,勾勒出了她浑圆的屁股。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年轻女人,他想也没有想过她会来。世界上真的就有不可预测的事情,就像他当初不能预测王芳芳和他的“爱情”。除了没有高学历之外,她是个不错的姑娘。她年轻,同时,她长得也很周正,说不上有多好看,但也绝不丑。她长得比较白。农村有句俗话:一白遮三丑。她身上还有种很特别的东西——一种成熟女人的味道。他和她并没有什么瓜葛,但现在却同在一个房间里。她为他搓毛巾,就像是他的女朋友。不,王芳芳过去从来也没有帮他洗过毛巾。
她把他的毛巾拿到卫生间漂净了,然后晾在了宿舍里的铁丝上。他们坐在了床边,她的脸经过擦洗,很白。在灯光下,看上去也很鲜嫩。她说:“这宿舍里真空啊,就你一个人住,你不害怕吗?”他说:“有鬼吗?”她笑起来,说:“讨厌,我是说正经的,我过去一个人在旅馆里值班,就害怕得要命,都是我妹妹陪我,一直很久才习惯。”
他问:“你晚上住在哪里?”
她看着他,笑起来,想了一下,说:“几点啦?”
我也不知道,他说。但他们都知道,这时候已经不早了,至少也有十点多了。“你亲戚家有地方住吗?”
她说:“挤一些。不过我也可以住到招待所去。我还没有想好。”
他说:“住在这里吧。”
她笑起来,说:“你倒胆大,怎么这么快就学坏了。”他也笑起来,他觉得自己最初这样说的时候只是顺便的客气而已,并没有什么坏意思,她这样一说,倒是真像是有什么坏意思含在里面。
“我送你走吧。”他说。
她有点迟疑地站了起来,看了他一眼,然而,他没有明白她那眼神里是怎么样的一种意思。
果然已经是十一点了,然而,夏天的夜晚是热闹的,不到十二点以后,这个城市的夜晚还不会马上宁静下来。
校园里到处都是人,校园外也到处都是人。各色各样的青年男女。天气太热,夏夜难眠啊!青春和炎热一样地肆行。他们并肩走着,邓一群心里感觉他们好像有点像恋人。过去,他只有同王芳芳这样一起走过,而现在的王芳芳呢?他真的没有想到林湄湄会来看他,这太突然了。种种迹象表明,林湄湄是个很好的姑娘。就为她这次能来看他,他心里就很感激她。
他们沿着校园外那条浓密的林阴大道走。灯光斑驳。林湄湄走得不快,于是他们更像是散步。在那些树干的后面,他们看到一些青年男女紧紧地搂抱在一起。邓一群把眼光移向别处。黑暗里,林湄湄发出低低的笑声。“你笑什么?”他问。她在他耳边说:“他们也不怕热出痱子来。”
“爱情的力量。”
“你谈过对象吗?”她问。
邓一群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隐私,那是他内心的一点疼痛。他不想让她深入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她算是自己的朋友吗?也许他们都不能算是很好的朋友。但是她这次来看他,邓一群心里还是相当地高兴。
黑暗里,她的身体不时触碰到他的身体。他感觉她的胯骨轻轻的撞击。他内心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在往上涨。
“城里的男女真开放啊。”她小声说。
在他们走到路口的拐弯处,路灯突然熄灭了,一片黑暗。她站住了,拉住了他的手。他们停住了。
“我亲戚家里恐怕早就休息了。”她说。头紧挨在他的胸前。他闻到了她头发里散发出来的香味。
“我跟你回去吧。你那个宿舍里是不是没有别人?”她问。
邓一群的心怦怦跳起来。
“我怕回去晚了,亲戚们会说我的。”她说。
黑暗里,他看不清她的眉眼和表情。
“你那里有多余的床。我们一人睡一张。”她说。
他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