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世，我要亲亲地喊您一声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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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我在心中呼喊着。这一辈子，我还没有当够您的女儿。我们父女一直在吵闹中隔阂着，一直用冷漠掩饰真情，一直假装不在乎，其实比谁都在乎。

                               文/晓荷

 

曾经，他是世界上我最恨的人

我和父亲是有隔阂的。这隔阂从我一出生就有了。

父亲是五代单传，当年生我之前，他曾去庙里进香，希望可以生个儿子。然而，我是女儿。他绝望了：“怎么可能啊？老和尚说是小子，怎么变成丫头片子！”为了宣泄绝望，他跑出去喝酒，三天三夜没有回家。母亲气得没有了奶，我不得不开始吃奶粉。

从我出生开始，父母就经常争吵：父亲嫌母亲的肚子不争气，母亲抱怨父亲重男轻女。父亲本是机床厂的车间主任，文化程度不高，只晓得养儿防老。他总说我有这样那样的病，无非是想获得一张准生证。

四年后，弟弟出生，父亲如愿以偿。我4岁之前，父亲总是酗酒，认为活着没有奔头。有了弟弟后，他才重新“活”过来。可惜因为超生，他的公职丢了。为了养活我和弟弟，他咬咬牙，买了一辆出租车，没日没夜地开。

小时候受的委屈，我永远记得：煮两个鸡蛋，父亲全塞给弟弟；带回什么好吃的，先让弟弟挑。我的眼泪流在肚子里，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抛弃的野孩子，只想早早离开这个家。

13岁那年，我住校读初中。闷热的夏天里，潮湿的房间有很多蟑螂，常常让我心惊胆战。天寒地冻的冬天里，我的手冻裂了一道又一道口子。然而，即使这样，我也不愿回家住。

每周，父亲都开着出租车给我送钱和东西，有时是热乎乎的豆沙包，有时是母亲包的饺子和炖牛肉。他把皱巴巴的钱递给我，那是他一分一分挣来的。我却不领情，觉得这是天经地义。

父亲依然喜欢喝酒，喝醉了就耍酒疯。有一次我和同学上街，看到他在街头的大排档和人吵架，满身的泥，满身的酒气，说着粗话脏话，手里还拿着酒瓶子。这就是我的父亲吗？父亲看到了我，我一转身走了。是的，我以他为耻。

父亲讲义气、人缘极好，请人吃饭，他结账的时候多，邻居有婚丧嫁娶，也是他出面张罗。不过，喝醉酒的他让人反感。我多么希望他是优雅的男人，希望他把我当作掌上明珠、当作天使，可惜这一切只是我的想象。

父亲对弟弟越好，我对弟弟就越坏。背地里，我常常教训弟弟，对他拳打脚踢，把所有的气发泄在他的身上。我委屈地想：为什么父母给我的爱那么少？为什么女孩就要受歧视？

16岁那年，得知父母给弟弟买了一份保险，却什么都没有为我买，我忍不住放声大哭，朝父母大吼：“难道我不是你们身上掉下来的肉？难道我不是你们的孩子？既然这样，当初为何要生我？”

母亲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父亲说了一句让我特别绝望的话：“因为他是我儿子。”

我冷笑一声说：“你儿子？哼，你越给他上保险，他就越保不了险，也许明天出门就让汽车撞死！”

这次，是父亲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这耳光让我更加恨他，是的，我宁可出去讨饭，也不愿意做他们的女儿。那份保险成了导火索，我和父亲的关系陷入了低谷。

我离家出走了，兜里没有多少钱，又饿又冷，但我坚持不回家，即使饿死也不回家！我一个人走啊走，天越来越黑，路越来越滑……我迷路了。

“妞妞，妞妞——”风中传来呼喊我的声音，是父亲！他的声音那样焦急而无奈。他找了多少地方？他怎么知道我喜欢来这里？

父亲找到我时我快冻僵了，他给我披上大衣，自己穿着单薄的衣服走在风中，嘴里不停地骂我：“死丫头，你还真跑啊你，你要急死我们啊！”

一年后，我考上省里的重点高中。有人说，别让丫头去那么远上学，光学费就多少啊。那时，家里刚贷款买了房子，我看出了父亲的犹豫，便说：“算了，我在家里上吧，省钱。”

父亲说：“去吧！钱你别管了，我想法子。”他决定让我上省重点高中，毕竟那里离大学更近一些。

那是第一次，我感觉父亲有些伟大，像男人。

开出租车赚不了那么多钱，父亲就改开长途运输车，跑山西拉煤。有一次他来学校看我，居然满脸都是煤灰。他掏出钱，钱也是黑的。我的心刹那间觉得那样疼，心想：父亲，也许并不是想象的那么不堪。

我与父亲的隔阂仍旧很深。我偶尔回家，他继续喝酒抽烟，与我的话极少，甚至不问我的学习情况。

高三那年，14岁的弟弟在游泳时溺水而亡。听到这个消息，我傻了。当时离高考还有10天左右，我想起自己说过的话和曾经的诅咒，真是恨死自己了。

弟弟永远离开了家，而我一直对他没有半点关爱，一直在嫉妒他打击他甚至诅咒他，如今他真的走了，我痛心疾首！

进了家门，我发现家好像塌了一样。一夜之间，父母的头发全白了！

 

一直以来，

他用自己的方式悄悄爱我

那年高考，我发挥失常。不久，一纸大专录取通知书寄到学校。我病倒了，父亲带我去医院。我在医院里检查了两天，检查结果出来后，父亲的脸色很差。我问是什么病，他轻描淡写地说：“贫血。”

父亲让我好好休养，然后准备上学。

“不！”我说，“我要复读。”

父亲不同意：“不行，我没那么多钱供你。”

我知道，自己终究是女孩子，如果是弟弟，他一定很乐意掏出1万元复读费。

我去读大专了，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那三年，我觉得很压抑。

每次回家，父亲喝酒喝得更厉害了，喝醉了就念叨弟弟的小名，家里的空气让人感觉压抑。弟弟离去了，但父亲根本忘不掉，有一段时间他差点儿精神崩溃。

我总觉得父亲不肯掏钱让我复读是因为我是丫头，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发现自己误会了父亲！

后来，我回家乡遇到当年的医生。他问：“你心脏病好了没有？”“心脏病？”“是呀，你和你弟弟都有严重的心脏病，你弟弟比你还严重，所以你爸爸给他上了保险。你爸爸觉得高三太累，怕你累得犯心脏病，所以没敢让你复读。你爸爸曾经很惋惜地说：‘可惜了，我那么聪明的闺女。’”

那时，我已结婚生子。那时，我已有自己的女儿。我站在家乡的大街上，泪流满面。

在我的婚事上，我和父亲又出现了极大分歧。

大三时，我带男友回家。母亲欢天喜地，准备了十几样菜，父亲却蹲在一旁抽烟。我要走了，父亲把我叫到屋里说：“妞妞，这个男人不行，你赶紧给我散掉。”

我觉得父亲纯粹是在挑刺，大概是看那个男人比他英俊得多，也风度翩翩得多。我和父亲激烈地争吵，后来父亲用粗俗的语言骂我，我放声大哭，两人闹得不可开交。

我带着男友提前离开家，并且在毕业后马上结婚。结婚后，我们没有回过家。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父亲曾经这样说过：“如果你嫁给他，就不要再进这个家门。”

我为自己的爱情断绝了亲情，本来就脆弱的父女关系更是雪上加霜。虽然结婚后我发现丈夫自私冷酷，但我总想好好维持婚姻，让父亲为他当初的错误决断懊悔。

结婚后，丈夫继续读研究生，我打几份工供他。三年后，他毕业了，我怀孕生子。万万没想到，好日子刚开了个头，一年之后，他就提出离婚，说要去美国留学。他说，有个女同学可以把他带去美国。我连眼泪也没流，决绝地离去，而且没有和家里说一声。

一个人带着孩子，还要上班，还要顾家，我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结婚四年后，我第一次给家里打电话，是父亲接的。他“喂”了好多声。我叹息一声，挂了电话。我想起当年父亲看准那个男人是薄情郎，自己却一意孤行，如今哪有脸回家？回家岂不是让父亲看笑话？

第三天，我听到敲门声。门外，站着风尘仆仆的父亲，他提着大兜子小兜子，红枣、小米、绿豆糕，全是我爱吃的。四年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父亲看起来显得更老了，佝偻得更厉害，头发也白得更多。

“快接过去呀，别傻愣着。”说着，父亲接过我手中的孩子，逗她：“来，叫姥爷。”

我鼻子一酸，眼泪“哗”地就下来了。

那天，我和父亲第一次谈了一夜。父亲说：那个电话，他听出是我打的；从我的叹息，他感觉我出了不小的事；我母亲刚摔折腿，没有办法来，他把大姑接来照顾我母亲，自己连夜赶来看我。他笑着说：“我嘱咐你妈，给我喂好猫就行了。”

父亲喜欢猫，他说那是有灵性的小东西。他养了七八只猫，都是品相不好的猫，以流浪猫居多。其实，我应该明白，父亲是很有爱心的。父亲还是那样“劫富济贫”，谁穷帮谁，这是他一向的作风。

就这样，父亲当上“男保姆”，一直看了半年外孙女，直到我母亲腿好了。

那半年，父亲当爹当妈似的，什么脏活累活全干。他爱鼓捣吃的，孩子睡着了，他就给我做八珍豆腐和鱼香茄子。这两样都是我最爱吃的。

我和父亲还是有争吵，不过父亲认输的时候多。有时候我们父女下棋，争得厉害。父亲说，算了，小孩子，我让着你算了。

白天我不在家，孩子睡着的时候，父亲实在无聊就看电视，看不了多一会，闭着眼就睡着了。为了我，他忍受着寂寞。他天性爱热闹，哪里人多哪里去，但住在这高层楼，他天天被困在屋子里。他说自己好像蹲监狱，不过为了外孙女，认了。

孩子如果病了，父亲会比我更着急。孩子半夜发烧，他抱着她去医院，让我别动，说，你明天还要去上班呢。

有时候开玩笑，我问父亲：“人年纪大了，是不是就懂得疼人了？”

父亲撇撇嘴说：“其实以前我也很疼人，就是让酒搞晕了。”

父亲爱喝酒，有时候我知道他憋不住酒瘾，就劝他：“可以适当饮一些。”他孩子似的问：“真可以吗？其实我真馋，就怕你不高兴。”

我28岁了，是单亲妈妈，所以烦恼比谁都多。但因为父亲在，我就有了主心骨。他说：“以后，我可以养你。我有手艺，会开车，还会电工，电焊也会。”的确，家里什么坏了父亲都能修。他真的很能干！

孩子3岁时，父母准备回老家一趟。临走时，父亲把我叫到屋里，很严肃地说：“如果有合适的，就再找一个吧。”那是我们第一次提到这个问题。我听了鼻子有些酸。

父亲拍拍我的肩膀说：人都可能走错，如果我不喝酒，怎么还是主任吧？那也是管着几十人的官呢；别灰心，总得往前奔，人活着就得有这个劲，是不是？

我点点头，想过去拥抱父亲，但从小到大，我们没有这个习惯，总是一是一、二是二，甚至，我极少叫他“爹爹”，叫“嗨”的时候比较多。

我去西客站送他们，母亲和我哭哭啼啼，父亲对我们说：“那么大的人，哭什么哭？过几天会回来的。”

他们上了火车，我看到父亲背着我偷偷擦眼泪。

“爹爹！”我在心里叫。

 

如今，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去了

父亲走后一直没有闲着。我买房子贷款不少，他一直担心我供房太困难，孩子大一点他就坚持要走。母亲说：他回去后就开了一个小卖部，把钱给你攒起来，和你一起还贷款；如果不忙，他会去外面帮人拉货，那辆人力三轮车让他蹬得快散架了。

听说父亲这样辛苦，我的心隐隐作痛。如果不是为了我，他完全可以安享晚年，但现在，他还为我奔波。

母亲来电话说父亲中暑了，大热天的，他非要给人送货挣那10元不可。我打电话给父亲，他却说：“没事，我没病，就是天热在家休息两天。”我在电话里哽咽，还是没有勇气亲亲热热地喊一声“爹爹”。我觉得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几个月后，母亲半夜里打电话给我：“妞妞，快往回赶，你爹爹他……”母亲哽咽着说不出话，声音变了调。我的心揪到了一起：“爹爹呀，如果你疼我爱我就不要这么狠心！”

我把孩子交给朋友照料，然后发疯一样往家赶。到了家里，已经是一片人在那里披麻戴孝。我几乎晕倒，一下子跪倒在灵前：“爹爹——”只叫这一声就不省人事。我不信父亲离开了我，我不信！

但父亲的确走了，再也听不到他喊我“妞妞”了，再也吃不到他亲手做的八珍豆腐和鱼香茄子了……母亲说：“他走时一直叫着你的名字，眼睛一直瞪着，迟迟不肯闭上。没有办法，后来给了你的一张照片，他握着才合眼。”我哭到声音嘶哑，哭到眼泪快流光。

我整理父亲的东西，看到的全是我少女时代的课本、小玩具、过时的衣服。母亲说：“他常常想你想得哭呢。”

父亲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台破旧的半导体，他喜欢听戏。见到这台破收音机，我泪如雨下。

有一次父亲喝醉，说自己做人很失败。但他去世后，那些跑来哭他的人排了一条街。大家都说：“老孙绝对是好人。”

父亲临走前一直念叨我的名字。母亲问：“想妞妞吗？”他眼睛动了一下。“后悔没和闺女呆够？”他的眼睛再动一下。母亲哭了。我的父亲，泪水也在眼睛里打转。

医生说，这真是奇迹，脑出血的病人都傻，但他好像并不傻，只是不能言语。

爹爹！我在心中呼喊。这一辈子，我还没有当够您的女儿。我们父女一直在吵闹中隔阂着，一直用冷漠掩饰真情，一直假装不在乎，其实比谁都在乎。为什么冰雪开始融化你却走了？你怎么这样狠心地离我而去？我还想在你本命年给你做一件中式的红衣服，还想带你去爬长城，还想让您活到80岁，再和您下棋……

爹爹！一路走好，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做您的女儿。那时，我会做孝顺的女儿。我这辈子没喊够“爹爹”，下辈子，我要一直叫那声亲爱的——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