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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爱情] 鬼丈夫(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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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0-26 12:43: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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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三年。湖南雾山村。
靠山的村子猎户多,每近旧历年终,这里总要举行一年一度的祭天谢典,感谢老天爷让
大家在即将过去的一年满载而归,而由年轻壮丁们合跳的面具舞,将把这个仪式带到最高
潮。乐梅早就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儿,只是家住得远,母亲又管得严,所以一直不曾参加
过。今年,耐不住表哥宏达的怂恿,两人便瞒着家人,赶了大半天的骡车,打算好好来见识
一番。村外的草坪上,一名男子昂首吹着号角,响遏行云;一群姑娘抬出一缸又一缸的酒,
捧出一篮又一篮的食物,摆满了长桌;人们扶老携幼,不断从四面八方围涌而来,每个人都
在说着笑着闹着嚷着,期待这场即将开始的盛宴。
乐梅气喘吁吁地爬上村边的一块大石头,眺望着不远处的那片景象,眼中发亮了。
“好热闹哦。”“我就跟你说肯定好玩的嘛!”宏达得意的。“幸好咱们赶得快,看样
子,面具舞还没开始呢。”
人群外围爆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两人循声望去,看见一群脸戴面具,手持弓箭的男子
正列队走入场中,为首的两个人扛着一具兽笼,里头是一只雪白的动物。
“那是什么呀?”乐梅张大了眼睛。
“快,咱们快过去瞧瞧!”说着,宏达已经跳下了石块。
人群密密匝匝围了一大圈,表兄妹俩不知怎的竟能挤到前头。这下,乐梅可看仔细了。
原来,那是一只狐狸,正随着行进中队伍的晃动而在笼中起伏跌撞着,一双碧绿色的眸
子则惊慌地望着兽槛外对它围观指点的人群;它是如此无措,如此惶恐,但窘态和惧意却丝
毫未减它动人的外表,阳光下,那身皮毛闪闪发亮,洁净若雪。想来,这只白狐必是去年行
猎最出色的战利品之一。人们发出了一阵阵兴奋的惊叹,但乐梅心里却难受起来,她的视线
同情地追随着那只不幸的猎物,禁不住脱口而出:
“这样美丽的动物,真不该囚禁它,应该让它回到山林中去!”这番自言自语并没有引
起任何附议,只有走在队伍最末的柯起轩听见了,并且回过头来望着她。
面具虽然遮住了他的脸,却没藏住那双深邃而明亮的眸子和那张泛着笑意的嘴,他那么
目不转睛、简直是大胆的盯着她,使她不得不红着脸低下头,心中又是可惊,又是可气,还
有些莫名所以的慌乱。这人是怎么回事?素昧平生,他却这样看着她!就在宏达差点没捋起
衣袖的时候,他终于及时回过头去,随着队伍渐行渐远。宏达瞪着他的背影,悻悻地哼了一
声。
“算那小子识相,不然我可要上前赏他两拳了!”
“好了好了,咱们别惹是生非吧!”乐梅小声说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这样抛头露面
的,本来就容易引人侧目。我看……”说着,她越发慌乱了,转身排开人墙就要往外。“我
看我还是回去的好!”“哎哎,乐梅!”宏达赶紧拦住她,连哄带求。“咱们大老远跑来,
什么都还没见识就要走,未免太没意思了。别怕呀,反正有我在,谁敢欺负你嘛?嗳嗳,你
瞧,人家要开始了耶!”
正劝解间,那队戴面具的男子已经走入场中央,集体向坐在主位的村长一拜,宏远便带
头鼓起掌来,乐梅只好跟着大家一起拍手,也不好意思再提回家的话了。
面具舞果然名不虚传,那十来名男子围绕着兽笼且歌且舞,歌声嘹亮高亢,扬手踢腿间
更是充满了原始犷悍的生命力。观众们叫不断,乐梅也看得目瞪口呆,不一会儿便把回家的
念头抛向了九霄云外。几位姑娘捧着盛了琥珀色液体的木碗绕场分给群众,轮到乐梅的时
候,她心不在焉地接过来喝了,因为感觉很可口,便无法收束地喝个不停。宏达在一旁瞪眼
看她,越看越可疑忍不住问那执壶的姑娘:
“这是什么?甜茶吗?”
“比茶好喝多了,”那姑娘笑容可掬的。“这是咱们自己酿的酒。”宏达表情一垮,忙
不迭夺下乐梅手中的碗,气急败坏地嚷:“你怎么喝起酒来了?”一看木碗竟已见底,他更
是绝望得声音都变了:“哦,我的天,我的天啊!”
那姑娘开心的拍着手,乐梅也捂着嘴对宏达一笑,脸红红的,像个犯了错却理直气壮的
小孩。
这时,场中忽然传来一声暴喝,乐梅心惊胆颤地循声望去,只见那群男子正抽箭搭弓,
比出射狐的动作,她不禁尖叫了起来。然而全场喝采如浪,她的惊呼不过是一朵小小的水
花,在浪头上一卷,立刻淹没于无形。她紧盯着舞群频频比出的射狐动作,眼睛越大,心跳
越来越快,终于忍不住一把扯住宏达的袖子,急声问:
“那些人要干什么?他们应该只是比划个样子,不至于真的放箭吧?”宏达正看得有
趣,对她的问题完全不关心。
“往下看就知道了嘛!”
乐梅可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一眼瞥见刚才执壶的那位姑娘就站在不远处,立刻不假思索
的挤过人群挨到她身边去,急切唤道:“姑娘!那些人……”
“噢,是你。”那姑娘笑盈盈的打量她。“你不是咱们雾山村的人吧?”“不是,我是
从四安村来的,不懂你们的规矩。”她一心一意只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我说那些人拿
弓箭只是为舞蹈助兴,对不对?他们不会真的射杀那只白狐,对不对?”
“不对,最后是真要杀的,那是整个活动的最高潮呢?”姑娘热心的解释。“按照咱们
的仪式,每位勇士都必须轮流放箭,将那白狐射死之后,首先要割喉取血,然后要剥皮,再
来就要把它烤熟了,分给大家吃。至于血则调在酒里,分给大家喝。”乐梅听得简上快昏倒
了,那姑娘看她面无人色,很好心的问:“酒挺烈的,是吗?”她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虚
弱的点点头。
“那你还是别看流血场面的好。待会儿歌声一停,你就把眼睛蒙起来吧!”说完,那姑
娘便转过头去,随着大伙儿击掌打后子。乐梅眼望着那只被困在笼中,拼命冲撞栏杆的白
狐,耳听着全场越来越激烈的击掌吆喝声,一颗心几乎就要跃出胸口,仿佛将被射杀的是她
自己。怎么可以!她重重喘着气,怎么可以!它是无辜的!它只是偶然迷失于网罟,你们没
有权利这样凌迟它!你们这些残忍的、残忍的人类……随着全场情绪的升高,可怜的白狐死
命冲着栏杆,似乎快疯了,乐梅觉得自己也要疯了。
歌声乍停,观众骤然安静下来,屏息等待着好戏上场,只有那只濒死的白狐仍频频撞
笼,发出绝望的哀号。舞群中为首的那名男子缓缓举弓对准了白狐,眼看就要射出第一箭,
乐梅忽然魂飞魄散的大喊了一声:
“不!”喊声未停,她的人已经扑向兽笼,而那支来不及收束的箭也疾射而出,在她连
人带笼地翻倒同时,箭镞划过了她的手臂。全场观众那里料到会目睹这等场面,不约而同地
惊呼出声,其中叫声最惨烈的当然是宏达,因为他做梦也没想到,一向柔弱胆小的表妹竟有
如此的惊人之举。
虽然挨了一箭,但这时的乐梅早已顾不得疼痛,只是迅速地把兽笼上的插梢一拔,一面
开门一面对那避过一劫的白狐大喊:“快逃啊快逃啊!逃得越远越好……”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原本围成圆环状的人群顿时被冲出兽笼的白狐奔窜得一团混乱。
“哇!它发狂了!快跑呀,当心它咬人……”
“捉住它!快捉住它!别让它跑啦……”
一时之间,人们你推我挤,争先恐后地往四面八方逃去,相撞的有,扑倒的有,摔跤的
有,哭爹叫娘声不绝于耳,场面完全失控了。当乐梅确定后头并无追兵的同时,她也确定自
己已经迷路了。这里是一片疏林,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放眼望去,四周静悄悄的荒无人迹。
她惊魂甫定的拍拍胸口,这才有余暇检视臂上的伤势,却发现血渍早已把袖子染红了一大
块,她不禁低喊出声:“天哪!”哦,不慌不慌,她力持镇定的奔到溪边,选了一块石头坐
下,俯身捞水清洗伤口。但伤势似乎比她以为的还要严重,被水一泼,痛彻心肺,也把她逼
出了一声惊呼:
“啊!”今儿个真是够狼狈的。她可怜巴巴的对着伤口吹气,心里担忧待会儿怎么和宏
达会合,回家怎么对母亲解释,还有那只白狐,也不知它是否逃离成功了……胡思乱想了半
天,她忽然瞥见水面上飘烫着一个面具的倒影,当下又心魂俱列的尖叫起来:“哇!”她跳
起身来转过头去,赫然发现一个戴面具的男子站在一旁。显然,他也被她那声尖叫吓了一跳。
“别怕别怕,我没有恶意,不会伤害你的。”
他一面小心翼翼地向她保证,一面摘下面具,把一副友善的笑容完全铺陈在她面前。
“你看,让人害怕的是面具,至于我,应该不会让你觉得恐惧,是不是?”他的确有一
张斯文、英俊、使人易于亲近的脸,但乐梅对他仍充满了防备。“你们这些人未免太野蛮
了!好好的一只白狐,又要剥它的皮,又要吃它的肉,还要喝它的血!我看,可怕的不是面
具,而是面具里的人!”他凝视着她,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呵,我这可是自己找骂挨啦。好吧,算我说了傻话,但我的意思只是想降低你的不安
罢了。”
“是吗?”她并不轻易撤防。“或许,你真正想降低的是我的戒心吧?”“哦?”他有
些困惑。“你认为我有什么企图吗?”
“当然呀,因为我放走了白狐。”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你们不会善罢干休的,是不
是?”“他们会不会善罢干休,老实说,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追踪你,纯粹是因为你受了
伤。”他望着她渗血的手臂,微微皱起了眉。“而且我很好奇,像你这样秀气的姑娘,怎么
会出现在那样的场合里?”“我不是一个人,我表哥跟我一块儿来的,他……”她惊慌地左
顾右盼,巴不得宏达能立刻出现。“他肯定在找我了。”
见她小嘴儿一瘪,一副就快哭出来的样子,他赶紧跨前一步,试图安抚:“好了好了,
我收回我的好奇,你别这么害怕,好吗?来,让我看看你的伤……”“不要过来!”她连退
几步,期期艾艾的恳求:“我向你道歉好不好?对不起,我放走你们的祭品是太冲动了些,
可是你们也实在不该那样对它呀,是不是?”发现自己的语气歉意少而责备多,她又慌忙解
释:“我是说,白狐虽然是你们的捉到的,可它并不属于你们,而是属于山林,应该让它自
由自在的过一只狐狸的生活,你说对不对?”
他啼笑皆非的望着她,一言不发。
“当然□,我现在才来讲道理是迟了些,但是当时情急呀,真的,我绝不是有意破坏你
们的庆典,而是……而是……”
他这才不疾不徐的接口:
“而是觉得这样美丽的动物,真不该囚禁它,应该让它回到山林中去!”她瞪大了眼
睛,天啊,原来回头看她的就是这个人,难怪他要这样追踪她!他一定以为,她是存心来闹
场的。
“我真的没有预谋!”她拼命摇头,紧张得语气伦次,声音都变了。“我只是一时之
间,情不自禁就冲上去的,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那只白狐的眼睛亮晶晶
的,好像很有人性似的,可我听说你们要射它剥它烤它吃它,我实在是不忍心!我想这都是
因为……因为……”她慌乱地想了半天,终于让她想到了:“是的,你们的酒,我喝了好多
好多!一定是酒后壮胆的缘故,一定是!”
起轩忍不住笑了。“哈,那么我回头一定要让他们把包谷酒改个名儿,叫做勇气百倍
酒!”笑够了之后,他双眉一扬,正色道:“好了,现在你得跟我回村子里去,你的伤必须
马上包扎!”
乐梅赶忙摇手。“不,不,我不跟你去……”
“你放心,我担保不会有事的。”他跨前一步,向她伸出手。“来吧!”“不,你不要
过来,你……”
她闪躲着往后退,一不小心绊倒一块石头,眼看就要仰后跌进溪水里去,他已急步上
前,及时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用力一提。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瞥见她腕上有一朵梅花形状的
胎记,顿时浑身一震,整个人都呆住了,而她则死命挣脱了他的掌握,转身就跑。他略一定
神,急忙追着她喊:
“等一下!你是不是姓袁?”
她倏然回过身来,惊讶极了。
“你怎么知道?”“你的名字是乐梅?”她更惊讶了,一股强烈的不安霎时涌入心中。
“你是谁?”“我说对了是不是?”他答非所问,只是以一种奇异的眼神定定凝视着她,低
低的说:“你出生在冬季,生在一片梅花盛开的林子里,非常巧合的是,在你的手腕上,居
然就带着一朵梅花形状的胎记,所以取名乐梅。”
她完完全全怔住了,好半天才轻轻迸出一句:
“这是一种巫术吗?你怎么可能知道这些呢?”
他并不说话,仍然以那种奇异的眼神望着她,而她也好似真被他施了咒语一般,只能一
瞬不瞬的回望着他。两人就这么静静对峙着,直到闹嚷的人声响起,才大梦初醒般的分开视
线。那头,一群戴面具的男子正往这儿奔来。乐梅本能的想逃开,却被起轩一把握住了。
“别怕,有我在!村长的儿子是我的好友,我负责替你摆平!最主要的是,他们随身携
带的一种草药,你的伤正需要。”
他那沉稳而恳切的语气由不得人拒绝,她眩惑的看着他,像看着一道谜题。“你到底是
谁?”“想知道答案吗?五天后是你们四安村的赶集日,我会在南门市场等你。”说完,也
不等她回答,他就跨步向前,对着那群一涌而至的男子叫道:“万里!万里!你在里面吗?”
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应声而出,一把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线条分明的脸,那双浓眉下的
眼睛正炯炯盯着乐梅,似笑非笑的说:“可马你找到了。”他瞥了一眼她臂上的伤,转头对
身后的同伴低声吩咐了什么,便开始解下自己身上的腰带。乐梅以为这些人必定是要对她进
行某种制裁,不禁下意识的往起轩背后躲,而他感觉到她对他的信赖,也情不自禁的将她护
在身后,对他的好友放出警告:“我不许你为难她!”万里诧异的瞟了他一眼,径自解着腰
带,脸上仍是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用了两个奇怪的字眼,一个是‘不许’,一个‘为
难’。许不许,咱们再讨论,至于为难嘛,”他以下巴横了乐梅一记。“是她把白狐放走,
弄得天下大乱,咱们还得劳师动众,漫山遍野来寻她,你说这是谁为难谁?”
乐梅心惊胆颤的盯着万里手上那条带子,结结巴巴的问:
“你……你要把我绑起来吗?”
“可能,除非你乖乖站着不动!”
起轩抗议了。“你别这么凶,她已经吓坏了。”
“她吓坏了?”万里瞪大了眼睛。“当我放出一箭,预备射的是一只白狐,结果却莫名
其妙的射中一位姑娘,你倒告诉我,这又是谁吓坏了谁?”
旁边传来一阵石块相击声,乐梅寻声望去,看见一名男子正蹲在地上捣着一把糊成膏状
的草。起轩温和的对她解释:
“那就是我跟你说的草药,待会儿帮你敷在伤口上。”
她微觉恶心的看着那烂泥般的草药,喃喃的说:
“我想,不需要了吧?”
“你听着!”万里有限的耐性已经被磨光了。“我那副弓箭闲置已久,箭镞上全生满了
铁锈!”
“可是草药加上泥巴石屑,也不见得干净。”她委屈的咕哝。“而且,你又不是大
夫……”
万里气绿了脸,起轩赶忙补充说明:
“他马上就要成为大夫了。事实上,他们杨家家学渊源,代代出名医,而万里正准备继
承他父亲的衣钵……”
“别跟她噜嗦那么多!”万里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乐梅的手臂,大喝一声:“上药!”
他的动作委实太鲁莽了些,吓得乐梅频频挣扎喊叫,可这丝毫不曾影响他手边的工作。
当他试图以解下的腰带缚裹她那条敷满药膏的手时,她忽然望见宏达正气急败坏的朝这儿奔
来,立刻拼尽全力大喊:
“宏达!宏达!快来救我呀!”
宏达远远就已见到有人竟敢当众对他的表妹拉拉扯扯,再听乐梅这么一喊,更是暴跳如
雷,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来就把万里一拳打倒在地。万里根本不知道自己招谁惹谁
了,只觉得一阵金星乱迸,旁边的同伴们纷纷质问:
“喂喂,你这人讲不讲理啊?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打人呢?”“这家伙光天化日之
下,轻薄良家妇女,我还要跟他讲道理?”乐梅还来不及阻止,宏达已再度冲上前,对万里
又是一番拳打脚踢,万里当然不甘平自挨打,一跃而起便要还手,却因起轩的劝制而吃了更
多拳头。同伴们见万里处于劣势,一哄而上把宏达团团围住,一阵拳脚齐飞,情势立刻改变
了。
乐梅急得在一旁哀叫,起轩试图拉开这场混战,反遭池鱼之殃,莫名其妙的也挨了一拳。
“快叫他们停止!”他对万里大喊:“这是误会!回头我再跟你解释!”万里眼见这时
的宏达只有挨揍的份,心想这样的干架也没意思了,便喝令大伙儿统统住手,然而宏达已经
被打得鼻青脸肿,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呻吟不止,乐梅忙不迭扑上去扶他,又是痛惜,又是
懊恼。
“怎么打成这个样子?你就不听我把话说完嘛!”她指指手臂上裹了一半的伤处。“他
们是在给我上药啊。”
宏达一脸冤枉。“可是,你不是叫我救你吗?”
乐梅瞟了一眼万里,委屈的低下了头。
“那人好粗鲁,我一时急了才那么叫的。”
旁边一堆人已摘下面具,人人多少都挂了彩,个个都吹胡子瞪眼的。宏达这才明白自己
误会了,只得硬着头皮向大伙儿道歉,但谁也不理他,唯有起轩笑了笑,望着乐梅,问道:
“这就是你表哥吧?四安韩家的二少爷。”
宏达困惑的看看起轩,也问乐梅:
“他是谁?”她怔怔的直视着起轩,好半天才呓语似的答了一句:“巫师!”“啊?”
宏达更不解了。
“别管我是谁。”起轩发话的对象虽是宏达,眼睛却看着乐梅。“你最好赶快带你表妹
回家,再晚天可要黑了,而你们还有一大段路得赶呢。”“是啊,你们是该走了。”万里气
呼呼的说:“而我们的麻烦,也可以结束了。”宏达这才仔细看了一眼这位差点结下的仇
家,有些讪讪的再问乐梅:“他又是谁?”不等乐梅说话,万里已自嘲的回答:
“巫医!”众人笑着远去,起轩对乐梅投去深深一瞥,也随即转身走了。一场干戈或许
已化为无形,但他明白,有一种关于感情的争战,才刚刚在他心里开始。
万里的长相虽然粗枝大叶,心思却是相当细腻的,更何况他和起轩从小一起长大,两人
之间早有一定的默契;所以,冷眼旁观起轩方才对那女孩的态度,以及这会儿的魂不守舍,
万里知道,他的老友是对人家动心了。当然啦,那女孩确实挺标致,但起轩并非好色之徒,
而且,就算是因色生情,这速度也未免太快;因此,他的推断是,这其中必有典故。
此刻,同伴们都已散去,起轩还是那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万里终于忍不住大吼:“喂,
柯起轩,我在等你的解释!”
起轩这才愣愣的抬起头来,满腔的欲语还休,化为一声情绪复杂的苦笑:“唉,一言难
尽!”“好,那咱们就多言几句。首先,你告诉我,那女孩是你认识的吗?”起轩点了点
头。“那你怎么不早讲呢?”万里继续抽丝剥茧。“这么说,她和她那个表哥,都是你邀来
的□?”
“什么?我邀他们来?”起轩茫然着。“我根本不认识他们啊。”万里蹙眉瞪着起轩半
晌,忽然一言不发的抓起他的手开始把脉。“你干嘛?”起轩莫名其妙的问。
万里煞有介事的答:“看看你有没有毛病。”
“去你的!”起轩一把抽回手。
“本来嘛,我问你认不认识,你点头,接着你又说根本不认识。前言不搭后语,你这不
是昏了头是什么?”
起轩猛然起身走开,心烦意乱的拨了拨头发,试图整理自己芜杂的思绪。“我说不认
识,是因为我和他们素未谋面,我说,则是因为咱们两家在十八年前有过段渊源。”他的声
音一黯。“一段不幸的渊源!”万里早就猜到事情一定不寻常,因此,他只是维持着抱胸聆
听的姿势,静静等待下文。
“当年我才两岁,实在也记不得什么,事情都是日后拼拼凑凑听来的。”起轩深吸了一
口气,以冷静的语气开始叙述:
“大概的情形是:咱们一家人从北方返乡的途中,遇见一对落难的夫妇,正要往四安村
投靠亲戚,人家半路临盆,十分狼狈,我爹娘便义不容辞的帮了忙,然后又义不容辞的结下
同路之谊。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彼此也非常投缘,甚至连儿女亲家都定下了,谁知天有不测
风云,行过半途,竟然杀出一群拦路虎!读书人哪里见过这番阵仗,当时不免乱了方寸,在
一团混乱的抢劫过程中,我爹一个大意,失手误杀了人家的丈夫,而死者就是……就是方才
那女孩儿的爹。”
万里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以他和起轩十数年的交情,这还是首次听说他们柯家有这
么不堪回首的秘密。
“可是你是怎么认出来的?你明明说和那女孩素未谋面!”
“也是凑巧,她要跌倒水里去了,我伸手拉了她一把,无意中看见了她手腕上的梅花胎
记……”
“梅花胎记?”万里忍不住打岔。
“我不是说那对夫妇半路临盆吗?那是在一片梅花林中,生的是个女儿,而她的手腕
上,竟然就有个梅花形状的胎记!”说到这里,他努力保持的冷静开始瓦解了,手势越来越
多,语气越来越急:“你说,这样特殊的女孩儿,天底下找得出第二个吗?她姓袁,名叫乐
梅,而这名字还是我爹取的呢,当我喊出她的姓名,看见她脸上那副不可思议的表情时,更
证明我没有认错人!还有后来她那个表哥,我说出他是四安韩家的二公子,目的也是进一步
确认,因为他们当年投靠的亲戚,正是四安韩家啊!”“好好好,你别这么激动,我相信她
是!好不好?”万里听得昏头转向。“你认对了人,那她呢?她知不知道你是谁?”
这句话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淋了起轩一身,把他那些热烈的手势和语气全泼掉了。
“她问啦,可是我怎么敢说?”他郁闷而沮丧的。“我只能故作神秘的搪塞过去了。”
万里起身走向起轩,以一种充满兴味的研究眼光,端详着他的朋友。“我是不是听到一
种惋惜、抱憾的声音了?”
起轩瞥了万里一眼,苦笑着摇头。
“你是无法体会的,也难以想像这个悲剧对种们家所造成的影响,十八年来,它就像一
块巨大的黑幕,如影随行,挥之不去,虽然大家尽量不提,但谁都能感觉到那份可怕的压
力。听我娘说,我爹以前是个豪迈又直爽的人,可是自我解事以来,所看见的却是一个沉默
寡言、郁郁寡欢的父亲;我还听说返乡之后的头几年,他一直锲而不舍的造访韩家,努力的
尝试赎罪,但对方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所以,当我发现面前的女孩儿竟然就是袁乐梅时,
我……我有一种冲动的感觉,真想不顾一切的为她做任何事!”他停顿了半晌,叹出一口绝
望而幽长的气:“可是我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敢对她说!多年来,我只能默默的同情我
爹,直到今天,在那一瞬间,我才忽然懂得他心底那种刀割般的痛苦。”
万里望着起轩,眼前浮起的却是柯士鹏高大而憔悴的身影,那是个正直温和、乐善好施
并且深受敬重的乡绅,但也是个最不快乐的好人,他的眼中恒常有一种空洞而的神情,而现
在,起轩的眼里也有类似的神情。
“听着,”万里不忍的拍拍起轩的肩。“人说父债子还,可那得看是什么债。金钱之
债,总有清结的一天,但恩怨之债就没辙了。既然使不上力,你多想也无益,不是吗?”
“那倒未必!”起轩的脸上忽然浮现出某种奇异的表情。“据我所知,我爹的弥补之道
就是寄托在我身上。”
“怎么说?”“他曾经反复向对方请求,希望履行结亲的约定,把袁乐梅许配给我。可
不是吗?只要能联姻成一家人,咱们就可以照顾人家母女一辈子了!”
万里恍然大悟的点点头,再度以那充满兴味的研究眼光,更仔细的端详他的老友。“我
是不是听到一种蠢蠢欲劝、跃跃欲试的声音了?”
起轩双眉一扬。“是又怎么样?”
“那么据我的诊断,你是得了失魂落魄症,外加异想天开症!”万里一挥手,大声说:
“处方十二个字:萍水相逢,过往云烟,抛到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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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6 12:44: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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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过往真能轻易的抛到脑后,映雪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煎熬、怨恨和苦楚了。她永远也
无法忘记怀玉临死时的那一幕!虽然当时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有太多的声音和影像相互重
叠,让惊慌失措的她来不及接收,但她记得很清楚,当那个强盗头子、怀玉和柯士鹏纠缠抢
夺匕首,最后终于分开时,那把沾满鲜血的匕首,是握在柯士鹏手上的!
青春守寡,而且又是在这样心碎的情况下,焉能不恨?十八年来,每当她闭上眼睛,怀
玉那副浑身是血的惨死情状,就会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的恨,未曾因时间的累积而稍减,反
而在一遍又一遍的反刍中,更深,更苦,也更浓烈。她是被心碎折磨得够了,如果没有乐
梅,她不知道该如何熬过这些黯淡的日子。日子是黯淡的,乐梅却是一颗发光的珍珠,从小
就灵巧美丽、善解人意。为了教养这唯一的女儿,映雪付出全副心神,身兼严父与慈母,该
罚则罚,该疼则疼,绝不叫人看轻了她们寡母孤女。虽然韩家上上下下都真心疼惜乐梅,但
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情分再浓,也是有隔,照顾再多,也挥不去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上天待她并不厚,先遇因为一场洪水夺去了家园,使她不得不在临盆之际跟着丈夫跋山
涉水,到四安村来投靠姐姐和姐夫;接着又因为一场劫掠夺去了丈夫,使她年纪轻轻就注定
了孤寡终老的命运。可是,上天待她也不薄,一连串的天灾人祸并没有让她失去心爱的女
儿,在这个世界上,因为乐梅,她总算不是一无所有。回想起来,映雪还是觉得感谢的。乐
梅不仅是她心之所系,更是她的生命之所以的唯一理由,所以,当她赫然发现一向乖巧听话
的女儿,不但瞒着她出门游玩,竟然还负伤回家时,震怒与伤心便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这
会儿,淑苹忙着给鼻青脸肿的儿子上药,伯超忙着数落儿子对乐梅未尽保护之责,宏威忙着
要取家法来教训弟弟,怡君则忙着替小叔求情。身处风暴中心的宏达眼见只有怡君同情自
己,哭丧着脸嘟囔:
“还是大嫂明理!”伯超原已火冒三丈,这么一听,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你还强嘴?自己胡闹也就算了,还带着乐梅去冒险!既然带了乐梅,怎么会白白让她
挨了一箭?乐梅是你舅妈的宝贝女儿,也是咱们全家的掌上明珠,你这样对得起你舅妈,对
得起你娘和我吗?哼!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训你不可,省得你明天干出更离谱的事来!”
说着,他便作势朝宏达冲去,宏威和怡君赶紧拦着父亲,淑苹也赶紧护着儿子,当下又
是一团混乱。这时,一直灰白着脸坐在一旁的映雪,忍不住霍然站起身来,颤声道:
“姐姐,姐夫,请你们听我说!”
一时之间,众人都安静下来,一齐转过脸来望着她。
“要说教训,怎么也轮不到宏达的头上,这件事归根究底,就是乐梅不对!”映雪含泪
注视着垂首站在身边的女儿,痛心的说:“她如果懂得自我约束,任宏达怎么怂恿,她也应
该不为所动。但她不仅没有约束自己,还任性到这样不可原谅的地步!她简直是丢了韩家的
脸,也丢了我的脸……是我这个做娘的教导不严,我愧对你们!”
话还没说完,她已双膝一屈,直直一跪。大家都骇了一跳,乐梅更是惊痛不已,紧跟着
也跪落在地。一时之间,众人又劝又扶,到底是把映雪拉起来了,但乐梅只是默默的低着
头,不愿起身,懊悔而内疚的泪,扑簌簌流了一脸。
“唉呀,这件事没有这么严重嘛!”怡君见扶不动乐梅,只好转向去劝映雪:“宏达和
乐梅年纪轻,有时难免玩心重些。不过这一回,他们都算得到相当厉害的教训了,咱们就是
不讲不骂,他们自个儿也再不敢淘气的,舅妈您说是不是?”
伯超也气急败坏的对映雪直嚷:
“真是的,还分什么你家我家,说什么愧对不愧对?真要说教导不严,那也绝不是你一
人的责任,我和淑苹担的责任更重大呀!”映雪黯然的摇摇头。“我这会儿心情很激动,不
想多说,以免失言,只想请姐夫答应我一个请求。”
“什么事儿,你只管说。”
“请姐夫给乐梅换个丫头!从今以后我要更加严格的看管乐梅,需要个伶俐的帮手,小
佩不成!”
原本缩在门边偷偷抹眼泪的小佩丫头一听这话,顿时跑到映雪跟前噗通一跪,不顾一切
的嚎啕大哭起来。
“舅奶奶,您别气我呀,我虽然有点儿傻,可我会想法子变聪明些,好不好?只要能让
我继续和小姐在一起,以后我一定会听舅奶奶的话,会听老爷的话,会听太太的话,还会听
大少爷、二少爷、大少奶奶的话,也会听……”她慌慌张张的环顾了周遭一遍,发现全体已
被她点名完毕,再没人可求救时,立刻哭得更大声了。“反正我会听你们大家的话嘛!”
然后她就没头没脑的磕起头来了,把一屋子的人都弄得不知所措。那副可怜的模样让乐
梅心疼极了,她一面紧紧把小佩揽在怀里,一面对母亲哀求:
“娘,我知道我的行径令您失望,任您怎么处罚,那都是我应当领受的,但请您千万别
迁怒小佩吧,她八岁就跟了我,这么多年来,我们早已情同姐妹了呀!今天这件事全是我的
错,我不该行为失检,不该要小佩替我遮掩行踪,不该惹是生非,最最不该的是让自己受了
伤!我明白,爹是在一场意外中丧生的,对您来说,那是个致命的打击,而您为了我,咬牙
熬了过来,并且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那么,我也应该为了您好即珍重自己,保护自己,可
是我没有做到,反而伤了您的心。哦,娘,我真的好抱歉,请您原谅我吧!”
她哀恳的仰望着母亲,眼中满是自责与忏悔,映雪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轻轻抚去女儿脸
上的泪痕,自己的泪水却禁不住淌了一脸。淑苹也湿了眼眶,息事宁人的劝着映雪:
“好了,你心里很清楚,乐梅是何等乖巧的孩子,你就开口说句原谅的话吧!她还受着
伤呢,快别折腾她!”
映雪哽咽着点点头。“娘不怪你了,起来吧。”她扶起乐梅,看着哭成泪人儿的小佩,
叹了一口,又说:“你也起来,咱们不换丫头就是了。”
雨过天晴,风波平息。乐梅抽噎的抱住小佩,一面安慰她,一面也安慰自己:“没事
了,没事了……”
风波是平息了,表面上,乐梅仍旧一如往或,过着无事无忧的闺秀生活,但她心里,却
隐隐浮动着一片若有似无的云雾。那片云雾虽然清清淡淡,却也一直挥之不去,造成了相当
程度的困扰,让她在独处的时候怔忡失神,写诗滴心情,作画无情绪,成天除了发呆,一事
无成。这种感觉前所未有,乐梅怀疑自己大概是生病了,一种时而恍惚、时而脸红的怪病。
哦,都是那个奇怪的人不好!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与她有关的事?又为什么要那么神
秘?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乐梅想着他摘下面具时,那副清俊斯文的模样,也想着他那近似蛊惑的低沉声音:想知
道答案吗?五天后是你们四安村的赶集日,我会在南门市场等你……她不禁抚着微烫的脸
颊,轻轻自问:“这算是一种邀约吗?”
话一出口,她立刻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天啊,她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可以为了一个根本
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男子,如此思绪缥缈,如此心神不宁?“这是不对的,不应该的,不
可以的!”她生气的责备自己。“赶集日那天我绝对不出门!而且也绝对要停止想他!”
她很努力的紧闭了几秒钟的眼睛,然后很有把握的点点头。“行了,从现在开始,我已
经完全忘了他!”
结果,赶集日那天,因为怡君想上街添置一些胭脂衣料,硬拉她作陪,加上小佩又在一
旁拼命央求,她还是身不由己一的来到了市集。大街上南北什货纷陈,贩子叫卖声此起彼
落,正是大年初三,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热闹升平的新鲜景象。穿梭在人群中,怡君不疾不徐
的顾盼浏览着,小佩则东张西望,兴奋得不得了,只有乐梅心里七上八下,而她自己都分不
清这样的不安,究竟是因为期待,抑或是因为害怕。
怡君很快的就找到属意的花粉摊子,小佩也一心响往着掷圈圈儿的游戏,乐梅和怡君说
好待会儿在前头会合,便带着小佩去掷圈圈儿了。但乐梅对这种小孩游戏一点也不热中,数
尽零钱铜板给小佩尽情去掷,自己却无精打采的站在一旁,望着眼前涌动喧哗的人群,情绪
骤然低落了。
我这不是太傻气了吗?她怔怔的想,在人山人海中找人多费工夫!谁会真的这样和自己
过不去呢?人家或许只是随口说说,我居然还当真……这么一想,她不觉淡淡一笑,有些放
心了,但更多的是怅然。
“各位各位,快来瞧瞧我这儿的好东西哟!”对面那个骨董贩子热烈吆喝着:“字画皆
真迹,宝物皆真品!要不来自大内皇宫,就来自王公府第,从前可是瞧不见的,如今换了民
国变了天,咱们也可以拥有啦!机会难得,各位快来瞧瞧!”
乐梅反正没事,又看小佩正玩得浑然忘我,就踱向那骨董摊子,随意欣赏着那些琳琅满
目的古玩玉器。忽然,她的视线被一只物件吸引住了,那是一面精致、小巧的绣屏,里面绣
了一只雪白的狐狸。贩子顺她目光所及,赶紧把绣屏递给她细看,巴结着介绍:“这位小
姐,您可真有眼光!这于意儿原来可是一位小王爷的爱物儿呢,而且那里头用的还是真正的
白狐毛,一根根给绣出来的哩。据说那位小王爷曾经和一名狐仙幻化的女子,发生过一段爱
情故事,大概就像聊斋之类的奇遇吧。所以□,它工细不说,还有这么一番典故,可不是顶
特别吗?”
乐梅并没有仔细聆听贩子的介绍,也无心想像那只典故里的白狐,只是回想着自己放生
的那只白狐,以及放生之后的种种,不禁神飞魂驰了。多巧呵,她微笑的想,倒是值得把这
绣屏买来做个纪念呢。
“请问,”她的视线舍不得离开那绣屏里的白狐。“这要多少钱啊?”贩子竖起了两根
指头。
“二十块!”她结实吃了一惊,这价钱远在她的能力所及之外。她依依不舍的要把绣屏
放回去,贩子却不轻易罢手,一面继续天花乱坠的赞扬宝物如何神奇名贵,一面做出忍痛牺
牲的表情表示愿意降价,但乐梅只是频频摇头,就算降得再低,她相信自己还是买不起。
“干脆你开个价吧!”贩子也怨了:“你说多少嘛?”“我说六块钱!”身后忽然响起一个
低沉而从容的声音,乐梅震惊的回过头去一看,心跳顿时加剧。
“哦,”她呐呐低喊:“是你!”
“我说过会来的!”起轩紧盯着她。事实上,打从她一入市集,他就跟踪在后了。贩子
困惑的看看起轩,又惑的看看乐梅。
“这……我该听谁的?”
“听我的。”起轩接口:“我说六块钱,怎么样?”
“哎哟,不成不成,那我不血本无归啦?”贩子拉长了脸。“你多少让我赚一点嘛!十
块十块,真的是最低价了!”
起轩不慌不忙的掏出钱来,在手上掂了掂。
“八块钱!点头就成交,摇头咱们就走人!”
贩子好似多么为难一般,但总算不情愿的答应了,起轩则爽快的付了钱。乐梅呆呆的站
在一旁,因这情势的急转直下而手足无措,直到那只装着绣屏的盒子被塞入手中,她才如梦
初醒似的,忙不迭要把它递向起轩。
“呃,这是你的绣屏。”
“不,是你的!”说着,也不管她一脸的瞠目结舌,他就掉头走开了。她不好意思在大
庭广众之下叫唤,只得被迫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直到稍离了市集中心,好才着急的喊住他:
“喂,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儿?这是你花钱买的东西,快拿回去呀!”他虽然应声回头
了,却完全答非所问:“你胳臂上的伤好点了没?还疼吗?”
他眼中的关切可是一点折扣也不打的,使她无法不回答。
“啊,好多了,谢谢你……”恍惚了半晌,她才又意识到手中的盒子。“这是你……”
“那天和你表哥回家之后,怕是根本遮掩不了吧?有没有受到严厉的责备?长辈们很生
气吗?”
她着魔似的怔看着他,喃喃说道:
“是的,我娘非常生气。”
“那她处罚你了,严重吗?”
“嗯,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忽然炸起爆竹声响,把她吓了一跳,她慌忙垂下眼去,
脸上迅速泛起懊恼的红靥。“多荒谬呵,我居然站在这儿跟你谈起话来了。”
他顺水推舟,趁势拐入正题。
“你来赶集,不就是想认识我,想知道我是谁吗?”
“不不不!”她一心只想赶紧结束目前的局面,以免被怡君或小佩撞见,又要解释不
清。“我一点也不想认识你,更不需要知道你是谁!现在请你快把你的绣屏拿去,而我……
我得回家了。”他好半天不吭声,久久才再度开口,脸上的表情有些受挫,还有些受伤:
“你若不想要,就扔了吧。我买下它,是因为看你那样爱不释手,而且它碰巧绣了一只白
狐,好似在呼应你先前惊天动地放走的那只白狐;我觉得它注定是属于你的,所以,我为你
买下了它!”从来没有一个年轻男子以这么大胆,可是也这么真诚的语气对她说话!不由自
主的,她抬起眼动容的望着他,两人的视线缠绕了片刻。“买下它,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原
因,是那个小贩的说词打动了我。”他的神情忽然有说不出的温柔。“不管是否虚构,我都
愿意相信,这个白狐绣屏,确实牵引了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爱情”这个字眼蓦然令乐
梅重返现实,也令她想起自己的身分、少女该有的矜持,以及母亲多年来耳提面命的教养。
天啊,如果让母亲知道,她和一个连姓名都不晓得的男子在这儿悄悄私谈……乐梅不敢想下
去了,她心慌意乱的逃开了他的视线,声音里也充满了抗拒: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个绣屏,我却没有道理接受!”
他无法理解她的转变,不禁有些诧异,有些着急。
“为什么非要有道理不可呢?”
“反正我就是不能接受陌生人的赠予,而且……而且我又没有钱还你……”“我不是陌
生人!”他急切的试图说服她。“你看,我们已经见过两次面,而且又谈了这么多话,我怎
么会是陌生人呢?”
乐梅忽然意识到某种危险的讯息。是的,如果她继续待在这儿听着他、看着他,她很可
能会给自己惹来一些麻烦。至于是什么麻烦呢?此刻的她心里已经够乱了,所以拒绝细想。
“我不能再跟你说话了,”她不安的退后一步,软弱的强调:“我真的要走了。”“这
样吧,”他仍然不肯放弃。“你大可坦然的拥有这个绣屏,因为你将自己出钱!但是不用
急,钱你可以慢慢攒,攒够了再还给我,这样总行了吧?”
“可是我怎么还你呢?”她困惑着。“我根本不知道你……”“你不必担心!”他低低
的打断她。“相信我,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相信他?但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一时之间,
她弄不清自己究竟是该拒绝,该发问,还是该道谢,可他并不容她想清楚,作势朝她身后望
了一眼,挑挑眉说:
“唔,我好像看见你的家人来找你了。”
她骤然一惊,回头一望,却没看见熟人的影子,再转过头来一看,竟连他都不见了。
她无措的捧着那只装了绣屏的纸盒,茫然的想,为什么我会遇上这等怪事儿呢?这个绣
屏好奇怪,那个神秘的人也好奇怪,而我更奇怪!就像他说的,已经见过两次面,谈过许多
话,甚至还莫名其妙的接受了他的礼物,可是,我对他却仍然一无所知!乐梅带着满心的怔
忡、解和绣屏回家了,一干女眷对她所发现的宝物,展开了热烈的讨论。
“你说多少钱买的呀?”淑苹兴致勃勃的问。
“一块我!”怡君再度召告左右众人。“乐梅才花了一块钱耶!”淑苹啧啧称奇。“真
是太离谱了!这么精致的东西,照我估算,起码也值个十块钱!”“是有这个价值。”映雪
不可思议的看着女儿。“你到底是怎么讲的价?”“我也没怎么讲价,”乐梅微笑的嘴角有
点儿发僵。“那个小贩原来开的价,就只有五块钱,而我跟他说,我身上只有一块钱,然
后……他就卖给我啦。”
同样的说词,怡君在和乐梅一同回家的路上已听了一次,这会儿,她依然充满了欢喜赞
叹。
“我们乐梅就是有这个运气,撞上一个不识货的,捡了个大便宜!”大家都笑了,乐梅
眼见过了明路,暗暗松了一口气,也跟着开心的笑了。淑苹对着摆在桌子中央的绣屏左瞧
瞧,右看看,越端详越喜爱。“真是个好东西呀,绣工真细呀,而且顶特别的是,我从来只
看人家绣些花儿啦乌儿啦,就没见过有人绣只白狐!”
“就是因为是只白狐,她才会去买。”映雪含笑的望着女儿。“对不对?”怡君恍然大
悟的叫了起来。“哦,对对对!”
“被箭射伤,为的就是救一只白狐嘛!哟,这样看来好像有点儿玄机耶,说不定乐梅救
的那只白狐是有灵性的,才安排了这么一段儿,好答谢救命之恩哩。”
乐梅噗哧一笑。“表嫂八成是章回小说看我了!”
怡君本来就在打趣儿,一听这话也笑了,映雪和淑苹亦相对莞尔,只有小佩丫头一脸认
真。
“大少奶奶说的,也许是真的嗳。这个白狐绣屏,我越看越灵!”
说着,她就取了手绢儿,热心的想把那绣屏好好擦拭一番,乐梅赶紧抢先把它抱在怀
里,对向来闯祸频繁的小佩恳求:“我拜托拜托你吧,我这屋子里的任何东西你都可以碰,
打坏了也不要紧,可是这个绣屏你千万别碰,好不好?”
“哎呀!”怡君指着乐梅取笑。“刚才还笑我哪,瞧你把它宝贝得什么似的,哈,明明
就是有那么一点儿小迷信呢。”
乐梅正众人的笑声中难为情的低下了头,模糊的想着,那人说还会再见面,她该相信他
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又是在什么时候呢?灯节这夜,起轩和乐梅第三度见了面。
地点仍然四安村的市集,他仍然出其不意的现身在她面前,并且趁着宏威、宏达、怡君
和小佩挤入人群中抢看花灯时,不由分说的把走在最后头的她胳臂一握;因为惊讶与慌张的
缘故,她根本来不及思考或其他,就身不由己的被他拉走了。在远离市集的僻静处,他终于
放开了她,单刀直入的说:
“抱歉这么拉着你,可是我必须单独跟你说说话!”
她揉着被他扯痛的手臂,面红耳赤、又惊又气的瞪着他,哦,这人可真蛮横大胆!她决
定自己应该义正词严的数落他两句,结果说出来的却是结结巴巴的一句:
“我……我有在攒钱!”
“什么?”他愣了一下。
“攒钱我说!”她期期艾艾的,努力让自己更严肃些。“八块钱不是小数目,距离上回
赶集日,不过十二天,你……你不会以为,我已经攒够了钱吧?就算攒够了,你都是这样突
然出现,我……我并不能预知,又怎么会带在身上呢?”
他啼笑皆非的跨前一步。
“你以为我是来讨债的?”
他与她靠得这么近,使她紧张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那不然……”
“假如这十二天,天天都是灯节就好了!”他完全不顾及她的反应,只是沉浸在自己满
腔热烈的情绪中。“那么你就可以天天出来,我也可以天天见着你!”
“灯……灯节吗?”她更紧张了。“人人都出来看灯的,你遇见我,不过是碰巧……”
“如果我也住在你们四安村,你或者可以说是碰巧,可我住在雾山村,是踩着自行车,
骑了几里路来的!”
他的语气如此急促,使她不得不放软了声调:
“好嘛,我相信你就是了,你别这么激动!”
想来她一定不能明白,他这些日子过得多么魂不守舍,更不会知道他天天到韩家附近站
岗,只为远远看她一眼!他有些绝望的盯着她那张天真清丽、无沾无滞的小脸,低声说:
“我的突然出现,背后其实是煞费苦心的。辛苦我倒不怕,真正苦的是见不着你的时
候!”
她本能的退后一步,喘着气说:
“你……你对我说话越来越大胆了!如果你以为我是个轻浮的女孩儿……”“我绝对没
有这个意思!”他着急的打断她。“我只是忍不住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对你而言,我这人
或许很陌生,可是你知道吧?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真的!这……这很难解释清
楚。”因为他那百分之百的诚恳与急切,她不由得又心软了。
“那么,你可以从你的名字开始,不然,我怎么能够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呢?更别提什
么解释了!”
他很不愿意对她说谎,可是他猜若她知道了他的真实身分,十有八九会立刻掉头就走,
而且这一辈子绝对再也不肯理他了。下意识的,他避开了她清澈而纯真的眼眸,以免自己说
不下去。“我姓……我姓何。”他望向不远处影影绰绰的通明灯火,灵感一闪:“单名一个
明字,是的,我叫何明!”
她不疑有他的把这个名字在心里默念了一遍,继续底下一连串的发问:“还有呢?你为
什么知道我的姓名?知道我的身世?还知道四安韩家?你不可能认识我姑爹的,除非令尊认
识?”
他生硬的点点头,避重就轻的说了真话:
“不错,家父的确认识你姑爹,认识许多年了。”
“我就猜着是这样,”她自言自语着:“若不是老朋友,姑爹怎么可能把我出生时的事
儿说给别人听……”
她蓦地住了口。不对呀,就算再熟吧,这么私人的部份也不该随便提起的,莫非……莫
非姑爹在悄悄的给我安排亲事?这个念头一闪过,她顿时无措起来。
“我……我要走了。”他吃了一惊,上前拦住她,几乎是恳求的说:
“再等一会儿,好吗?”“不行不行,我已经跟你说了太久的话,”她不安的低语:
“大表哥他们肯定在找我了。”
“那么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他见她去意甚坚,也急了。“刚才一见面我就想问你
的,你也在人群中找我吗?”
这个问题太直接,让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心慌意乱的只想一逃了之,但他并不轻易放
过。
“你希望我像赶集日那天一样,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对吗?所以你会算日子,准确记
得从那天到今天,整整有十二天,对吗?你期待见到我,就如我盼望的一样殷切,对吗?对
吗?”这一连串的问题更直接,让她更不知道怎么回答,可是他又硬是拦着不让走,使她整
个人陷入一片恼人的昏沉中。
“都是你!”她骤然委屈的叫了起来。“你总是躲在暗处窥伺,总是神出鬼没,又总是
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叫人家根本猝不及防,一点儿小秘密都藏不住!你……你觉不觉得你
好可恶,好不光明正大?”
她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但话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屏息凝视着她,一时什
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却以为他生气了,不禁更感到委屈。
“本来就是你不好嘛!”她一跺脚,整个人已接近泪的边缘。“本来就是你……”她说
不下去了,一个转身就要跑开,他却上前一揽,情不自禁的把她抱在怀中。“的确是我不
好,请原谅我的可恶。”他捧起她的脸,温柔而炽烈的轻唤:“乐梅!乐梅!你知道么,你
的一点儿小秘密,给了我多大的勇气!我答应你,我会光明正大的做给你看,请你耐心的等
着我,好吗?好吗?”
他的话让她似懂非懂,只能恍恍惚惚、昏昏迷迷的回望着他。两人就这样痴痴相对着,
直到一群小孩提着花灯闹嚷嚷的在不远处跑过,她才如梦初醒似的惊跳开来,随即逃也似的
飞奔而去。他目送着她融进流离灯火中的纤纤背影,眼底闪烁着明灿的火光。是的,他知道
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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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6 12:44: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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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轩接下来所做的事,无疑是在自己家里投下了一颗炸弹,他的哥哥起云首先炸响开来:
“什么?你要爹娘替你去向韩家提亲?而且你还见过袁乐梅?”“是的!”起轩沉着而
肯定的。“自从跳面具舞那天看见她之后,我就再也忘不了她,所以我打定主意,非她不
娶!爹,娘,你们一定要为我出面,她本来就是你们为我选定的媳妇儿,不是吗?”一家人
面面相觑,都惊诧得无法言语。好半晌之后,延芳望着儿子,打破了沉寂:
“可是,你是怎么认出她的?你们彼此交谈过吗?”
起轩迟疑了一会儿,决定有所保留。这屋子里的每个人年纪都比他大,也比他保守,尤
其是奶奶,她老人家简直还活在清朝时代,如果他说实话,只怕奶奶第一个不能接受。
“没有,我们没有交谈过。”他悻悻的。“当然,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身旁还有家人相
陪,而我在无意中听见他们的谈话,才发现她就是袁乐梅。”
“那她现在长成什么模样儿啊?”延芳迫不及待的追问:“记得最后一回见到她时,她
是五岁吧,生得玲珑剔透,可爱极了。如今她也有十七、八岁了,应该是个漂亮的姑娘了,
是吧?”“这还用问吗?小时候已经让您形容得那么好,长大之后自然更是亭亭玉立。她固
然美貌,但绝非艳丽,而是那种脱俗飘逸的美,就像一朵梅花!噢,应该说是一朵白梅,她
就像一朵白梅那样纯洁清新!”
这一番热烈的形容再度让每个人都傻了眼。士鹏若有所思的一颔首,淡淡的补注:
“而这朵白梅已经在你的心里生了根!”
“是的!”起轩双眼发亮的望着父亲。“她不但让我一见倾心,更让我深信所谓的姻缘
天定,不然为什么在韩家紧闭大门,而且你们也放弃了这么多年之后,我和乐梅却会有这番
巧遇呢?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士鹏与延芳对望了一眼,彼此都能从对方眼底读出某种默契。当年那场意外一直是他们
夫妻俩挂心介意的隐痛,如果真如起轩所说,他和乐梅是姻缘天定的话,那么罪孽就有补救
的机会了。可是柯老夫人挂心介意的却是士鹏这些年来的愁惨困顿,她不曾亲身体会过那场
意外,却不只一次亲眼见过儿子和媳妇从四安韩家碰钉子回来,那么反反复复的拖磨多年,
韩家是一点儿也不肯化解,他们柯家倒搅得一片愁云惨雾。后来,她不得不命令儿子和媳妇
再也不许上韩家,也命令一家人都不许再提起那桩伤心往事,偏偏这会儿,她最疼爱的孙子
竟然又把陈年旧创勾了出来!“哼!我瞧这跟老天爷没关系,根本就是你意乱情迷了!”她
气冲冲的指着起轩。“现在你给我听着,不管那个袁乐梅长得像梅花儿还是桃花儿,你都趁
早打消结亲的念头!想当年,你爹跟人家说尽多少好话,赔尽多少不是,结果人家给了他多
少难堪,让他受了多少罪?哼,那时你还是个孩子,哪里知道这些?”说到这里,柯老夫人
语气一软,恩威并施的哄道:“反正这天底下花容月貌的女孩儿又不只有她一个,你喜欢漂
亮的,奶奶负责替你物色就是□,包准赛过她!”
“可是我只要她!”起轩硬声说:“容貌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就算奶奶替我物色一打
沉鱼落雁,我也一个都不要!”
柯老夫人气得变了脸色,一旁给她捶背的孙媳妇儿佳慧赶忙安抚:“奶奶不气不气,我
来说他两句。”
柯老夫人赌气别开了脸,佳慧就对起轩微笑说道:
“好,容貌不是主因,另外还有为爹一偿宿愿的心意在里头,对吧?不过,大嫂说句不
中听的话,你可别介意:隔了这么多年,再要爹娘硬着头皮去看人家的脸色,你又于心何忍
啊?”她表面说得客气,话中却不无挖苦的意味。起轩还来不及反驳,起云已经大声接口:
“佳慧说得对,你就别给爹娘出难题了吧!什么姻缘天定,什么一见倾心,全是你自个
儿一厢情愿。人家若晓得你是谁,我看白梅花就要了红辣椒!所以我劝你别傻了,天涯何处
无芳草?攀这门亲,无非是自讨苦吃!”
置身于四面楚歌之中,起轩势单力薄,只有奋力一击:“自讨苦吃就自讨苦吃!总之我
心甘情愿!”
“好了好了,别再争执了!”士鹏手一挥,定定的望着小儿子。“咱们就走一趟四安韩
家吧。”
没想到还能如此峰回路转,起轩抽了一口气,正要感谢父亲,柯老夫人却愕然发言:
“你真要去?你们爷儿俩是不是都昏了头哇?”
“娘,您是明白的,”士鹏恳切的说:“这段恩怨一日不解,我心中也一日不能安宁。
今天得知起轩和乐梅这番巧遇,坦白说,我也忍不住要想,莫非这冥冥中真是有一股奇妙天
安排一切?”他的视线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起轩的脸上,声音里充满了希望:“姑且不论
这个安排是不是一次转机,就为了起轩的感觉,这一趟,也已势在必行了!”
如果求亲一事对柯家来说是一颗炸弹,那么对韩家而言,就是一场灾难了。大厅中,伯
超、淑苹和映雪站在这头,士鹏、延芳和起轩站在那头,这边严阵以待,那边陪着笑脸,但
怎么说都是一个壁垒分明的局面。好半天,映雪终于冷冰冰的抛出一句:
“你们又来做什么?”“唉!”士鹏不禁长叹一声。“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映雪一咬牙。“岁月能改变的,只有我的外表,其他什么都没变,也永远不会变!”
“别这样吧!”延芳哀恳道:“咱们都是年近半百的人了,难道就不能心平气和的好好
说几句话吗?”
“很抱歉,长长的十八个年头,你或者在修身养性,但对于一个失去丈夫、带着孤儿寄
人篱下的寡妇来说,怎么可能像你一样悠哉?就算我马齿徒长,性情怪僻又怎样?那还不是
拜你们之赐!”起轩神色一凛,忍不住想上前争论,延芳暗暗拉住他,委婉的对映雪解释:
“你误会我了,我真的没有要刺激你的意思……”
“你们明明知道,”伯超板着脸打断:“只要跨进我家大门,不论你们说什么、做什
么,都是动辄得咎,又何必自讨没趣?”
“咱们并没要求你们什么,”淑苹黯然接口:“仅仅一件事儿,老死不相往来,这也很
困难吗?丧亲之痛,咱们可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它压在心底,你们为什么又来挑起它
呢?”
起轩跨前一步,再也无法忍耐的冲口而出:
“这个创伤不是你们才有,咱们也有啊!家父一直努力在做的,并不是挑破旧创,让它
流血,而是想要治好它,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此话一出,伯超、淑苹和映雪都相对愕
然,士鹏连忙介绍:“哦,这是小犬,起轩。”
起轩这才警觉到自己的态度已失了分寸,只得努力稳住情绪,行礼如仪。“小侄起轩见
过韩伯伯、韩伯母,以及袁伯母。”
此时,宏达正悠哉游哉的从厅外走过,“柯起轩”三个字让他停下脚步,好奇的凑近窗
口朝内打量,而且立刻就大吃了一惊。天哪!这家伙不是那天那个巫师吗?他正要喊出声
来,又急急把自己嘴巴一捂。别急,先告诉乐梅去!这么一想,他就三步并做两步的跑走了。
这头,映雪并不说话,只是默默的望着眼前修长、帅气的青年,她脸上那种尖锐与抗拒
的神情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岁月漂洗过的感慨和忧伤。终究是女人明白女人,母亲了解
母亲,延芳察言观色,柔声说出映雪心中的话:
“一转眼儿,孩子都这么大了,是不是?想当初,你看到的起轩,还是个两岁的小男孩
呢。”
士鹏也不禁缓缓接口:
“记不记得咱们在路上抢着给新生儿取名字的事儿?乐梅这个名字,还是我想出来的
哩。”
记不记得?映雪心中一阵乱针戳刺般的痛,他竟然问她记不记得!如果真有什么令她记
恨一辈子的,那就是怀玉的惨死异乡!就算天毁地灭,她也不会忘记,更不能原谅!
“你们带着儿子来叙旧吗?”她无法克制的颤抖着,眼里几乎冒出火花。“我真不敢相
信,你们说话的语气,好像咱们是老朋友似的,简直荒谬透顶!这种心血来潮就上门歪缠的
行为是多么令人厌恶痛恨,你们难道连一点儿自知这明也没有吗?”映雪的咄咄逼人原在起
轩的预料之中,而他绝不轻言退却。“袁伯母,”他很快的说:“家父家母今日上门拜访,
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我请求他们为我出面,前来求亲的。我以十二万分的诚意,恳请伯母答
应,将令嫒许配给我!”
伯超和淑苹都呆住了,映雪更是瞪大了眼睛。这样的反应也在起轩的预料之中,而这时
的他更没有退却的道理。“这门亲事其实是旧话重提,和以前不同的是,今天由我自己前
来。我的相貌,伯母已经看见了,至于我的人品,我愿意接受伯母提出的任何考验。总之,
我要争取每个机会,让伯母认识我,然后接受我!”
士鹏赞许的望着儿子,为他气定神闲、不卑不亢的表现感到惊喜和骄傲,然而却听映雪
利刃似的声音割过耳朵:
“好,那么我告诉你,你没有机会!问题不在于你的相貌,或是你的人品,而在于你姓
柯!因为你是柯士鹏的儿子,所以你这辈子永远没有机会!”
说完,她一转身就要拂袖而去,起轩还来不及上前多说什么,伯超已下了逐客令:
“亲事免谈,你们请回吧!倘若要我叫人来赶,那就不好看了!”眼见淑苹已挽着映雪
匆匆往内室走去,起轩一时方寸大乱,这样绝决的结果可不在他的预料之中!如果别人不肯
给他机会,那么他就自己制造机会吧,即使走的是一步险棋,也总比进退不得来得好!“为
什么您不问乐梅的意见?”他朝着映雪的背影大喊:“我与她彼此有情,您不能如此独裁就
决定我们之间的一切!”
这句话有如一道立即引爆的火线,霎时炸得满室皆惊。映雪先是一呆,接着便急促转身
死瞪着起轩,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谁跟你‘我们’?什么叫做‘我们之间的一切’?
你竟敢对我说了这样匪夷所思的话来!我的女儿充其量只听说过你的名字,而你居然说什么
彼此有情!这……这简直是侮辱我的女儿!”“不不不!”延芳慌急的试图解释:“起轩的
意思是说,他见过乐梅,而且对她一见钟情,那是发生在咱们村里面具舞的庆典上……”
“那只是第一次!之后我同乐梅还见过两次面,一次是你们四安村的赶集日,另一次则是元
宵灯节!”
棋局既然已走到这个地步,起轩干脆把两人之间的交往经过全盘托出。映雪越听脸色越
白,最后终于听不下去了。
“你胡说!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你!”她猛然转向士鹏和延芳,咬牙切齿的喊道:“柯
士鹏!许延芳!你们屡次求亲被拒,那是你们自取其辱!如果你们因而恼羞成怒,尽管冲着
我来,不要教唆你们的儿子来口出狂言!这样子糟蹋我的乐梅,你们良知何在?”这番话未
免伤人,延芳的脸色也开始发白:
“你说这话实在太冤枉人了!关于起轩和乐梅之间的种种,咱们和你一样,都是初闻乍
听,惊讶并不在你之下。不过,我相信起轩不会凭空捏造,他初见乐梅已经为她倾心,所以
才会一再设法相见。虽然此举有所不宜,可是咱们今天来的目的,正是要求一份名正言顺
呀!”
“不错。”尽管心里亦是一片震惊,士鹏仍努力维持着冷静。“既然这一双小儿女彼此
已经有了好感,你何不暂时撇开成见,正视起轩的真心和咱们的诚意,甚至,你也不妨听听
乐梅自己的想法。”“是的是的!”起轩急切的恳求:“袁伯母,求求您吧!”
映雪轮流瞪视着士鹏和起轩,整个人几乎被狂怒撕裂。柯家果然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
十八年前,老子毁了她丈夫的性命,十八年后,儿子又来毁她女儿的名节!此刻,她恨不得
对他们掷去一万句恶毒的诅咒,但一时之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久久才喑哑的迸出声来:
“姐姐,姐夫,你们不说句话吗?人家竟然要乐梅出来对质了!这算什么?简直是欺人
太甚,欺人太甚了……”
眼见局面趋向不可收拾的情状,起轩开始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他倒不后悔下了险棋,
只后悔自己这步棋下得太急,话说得太快。“袁伯母,请您平心静气的听我解释……”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伯超挥手打断他,又皱着眉望向士鹏。“既然你们也不是全
都知情,那么应该把你们的儿子带回去,好好问个清楚。至于乐梅,那是咱们韩家的事
儿……”话语未落,门外已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宏达的叫喊:“你是怎么啦?不
能去呀!你不怕回头挨骂吗?喂喂,乐梅!乐梅!……”厅内众人不约而同的转过头去望着
门外,就见乐梅花容凌乱的出现在那儿,一面喘气,一面以目光急切的向厅内搜寻着。起轩
情不自禁的唤了一声:
“乐梅!”她直勾勾的同他望过来,脸色立刻苍白如雪,因为她印证了一个可怕的事
实。“真的是你!”她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刚才的焦急、慌乱、不信加上此刻的愤怒、失
望、伤心骤然齐涌上心头,委屈的泪水却滚下脸颊。“怎么可以……”她激动万分的哭喊出
来:“你怎么可以这样欺骗我?”
说完,她就急急转身,哭着往后奔去。起轩嘶声大喊:
“乐梅!乐梅你听我解释……”
他冲到门外欲追,却被随后赶来的宏达一把抓住。
“喂!你给我等一等!乐梅是你叫的吗”你先给我解释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还
解释什么?”厅内,伯超气急败坏的大嚷:“你们赶紧给我走!不然我真要叫人来撵你们
了!”
旧怨未解,又添新恨。士鹏无奈而沉郁的长叹了一声,看来赎罪之路,这下更是困难重
重了。
“你不用叫人,咱们告辞就是。”他上前握住起轩的手臂,把起轩张口欲说的话堵了回
去:“你认为你的解释,现在有谁听得进去呢?走吧!”映雪并不关心柯家三人的离去,她
只是双眼发直的呆站在原地,只是彻底被乐梅刚才的反应击溃了。
原来,柯士鹏的儿子所说的那些相见与私会,都是真的!原来,她以全副生命和心血宝
爱的女儿,竟然瞒着她做出那等违失闺秀身分的事来,而且,对方的父亲还杀了她的父
亲……这天中午,映雪不吃午饭,亦不理众人的劝慰,迳自拉着女儿关入自己卧房内,对着
亡夫的灵牌长跪不起。她不言不语,不斥不骂,甚至也不哭,整个人像一株千年冷松,仿佛
双膝已在地上生了根。身后,乐梅低着头跪着,惭愧、悔恨又担忧的泪水纷陈了一脸。
“娘,您别这样!我宁愿您打我骂我,也好过您对我不理不睬。娘,求求您跟我说
话……”
映雪直视着亡夫的牌位,木然而冰冷的打断女儿:
“你叫我说什么?我能说什么?事实明摆在眼前!你这等放浪形骸,不知羞耻的行为,
证明我十八年来的苦心孤诣已毁于一旦!我太对不起你爹了!你不要跟我说话,就让我一个
人静静的向你爹忏悔吧!”
一席话听得乐梅心如刀割,禁不住把母亲紧紧一抱,痛声哭喊:“不要不要嘛!我求求
您听我说,我真的不知道他是柯家的人。那次去看面具舞遇见他,纯粹是一种巧合,接下来
那两次,也都是他突然间就冒出来,我根本是处于被动的。我……我晓得我处理得很糟,可
从头到尾,我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主动,这一点请您一定要相信我呀。”
映雪心中微微一软,终于回过头来望着哭泣的女儿,语气里揉进了痛惜:“好,你不知
道他的身分,你完全被动,可他这样三番两次的找机会接近你,这份处心积虑,已经昭然若
揭了。说得难听点,他分明就是在勾引你!一个庄重的好女孩儿,是应该如此轻易撤防,如
此轻率大意,甚至如此轻易上勾吗?”
这一席话又逼出了乐梅更多的泪水,除了对自己的责备,还有对母亲的歉意,更有对那
人的怨恨。
“不应该!不应该!我一开始就犯了大错,千不该万不该去看什么面具舞……”她掩住
脸,泣不成声。“哦,如果我从没遇见那个人就好了。”映雪静静注视着女儿,心里那份软
意如涟漪,一圈圈的扩大,最后覆盖住了原本的怒潮。
“女儿,”她疼怜的握着乐梅的手,不觉酸楚起来,声音也有了泪的成分:“当我失去
你爹之后,若问我之所以还活在世上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你!除了给你一份完整的母爱,
我还要替你爹来关注你、保护你,这样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心情,你懂吗?”“我懂!我
怎么不懂!”乐梅含着泪频频点头。“虽然我从小就没有爹,可您从不让我感觉任何欠缺。
这么多年来,您省吃俭用,克扣自己,而我身上穿的戴的却一样不少。我知道您把我看得比
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我都知道的!”
“对!因为我要你是最完美的,一站出来,就让所有的人都刮目相看,他们会说,尽管
袁怀玉年纪轻轻便不幸过世,可他留下的一对孤女寡妇是如此争气,一点儿也不曾辱没了
他!我要你成为你爹的骄傲,也成为我的骄傲!”
说到这里,映雪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乐梅反而不哭了,她紧紧咬着唇,定定的说:
“我不会辜负您和爹的!这一次请您原谅我,我发誓,类似的事往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从今以后,我若是再见柯起轩一面,或是跟他说一句话,我就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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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6 12:57: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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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起轩却不能不再见乐梅,而万里也不能不帮他出主意。“病人多半是这样的,”他
对着反复游走的起轩下了一个结论:“对于大夫的指示左耳进右耳出,给他开了药方嘛,又
不好好吃,等闹到不可收拾了,他又来找你了。”
“我不是病人,我是小人!”起轩痛苦的喃喃自语:“怎么办?她现在肯定认为我是个
恶劣、卑鄙、龌龊、阴险、混蛋又可恨的小人!”万里耸了耸肩。“那也没法子呀,假如我
是她,我也会认为你是个恶劣、卑鄙、龌龊……你刚刚还说什么来着?”
起轩终于停下徘徊的脚步,气急败坏的大嚷:
“别管我说什么了,反正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
但对乐梅来说,恐怕就是!他绝望的想起她含恨离去的表情,又开始仓惶的走来走去。
“不行不行,我得再设法见见她,我必须向她道歉,向她解释,而且得越快越好……”
他忽然一把扯住万里,焦急的说:“快帮我想想,我有什么机会可以见到乐梅?最近有什么
节庆日子没有?有没有啊?哦,现在我急得脑子里装满了浆糊。”万里十分同意的点点头。
“我看现在你的脑子里真的只有浆糊!就算你故技重施,再见到袁乐梅,你以为她还会
追着你还东西,或是惊喜得目瞪口呆?老兄,西洋镜已经拆穿啦,记得吗?据我的判断,她
可能只有两种反应,要不尖叫,要不就给你一耳光。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想你是没有什么机
会开口道歉的,更别提解释了。”他说的是三分真话,七分戏谑,可是起轩却听得很专心,
末了还一直点头。“对对对,所以地点很重要,得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不受旁人干扰的地
方,这样我才有可能畅所欲言,可是什么地方好呢?什么地方好呢?”
起轩那副傍徨思索的模样可让万里愣住了。看样子,他的老朋友真的是病人膏肓,无药
可救啦,他有点受不了的拍拍起轩的肩:“喂,我说……”“有了有了!”起轩眼中忽然一
亮。“我知道她家附近有个普宁寺,后面的小山坡看来挺荒凉的,应该没什么人去。对!就
选在那儿好了!可是,”他的眼神又黯了下来。“可是我怎么样能把她弄到哪儿去呢?”
万里气得双手乱挥。“你干脆冲进她家里,死拖活拉的把她弄去好了!”
起轩认真的考虑了一下,沮丧的摇摇头。“行不通的,”他无助的说:“今天这么一
闹,韩家的人一见是我,肯定让我吃闭门羹。我想,我根本见不到乐梅,就会被轰出来
了!”万里简直快气昏了。“我看你真的是病得不轻!偏偏我又是个大夫,见死不救有违医
德,所以……”“所以你要帮我去抢人?”起轩的眼中又充满了希望。
万里想自己一定马上就要昏倒了。
“我疯了我,帮你去抢人!顶多陪你等人,等到了再帮你抢,然后火速奔往那个小山
坡,让你们私下解决,省得还要先打退她那一干亲戚……”
“有道理!那还等什么?咱们现在就去!”
说完,起轩不由分说,转身牵了自行车就跑。
分明是气话,那个被爱情冲昏头的家伙却当真了。万里目瞪口呆的望着起轩的背影,低
喊了一声“天哪”,也不得不跟了上去。不久之后,他们已经来到四安村韩家门前的附近。
起轩十分专心的盯着那两扇门,万里则无可奈何的瞪着他的朋友,为自己跟着趟入这种莫名
其妙的浑水而诧异不已。当然,那个养在深闺的袁乐梅是不会轻易单独出门的,就算他们等
到太阳下山,恐怕连她的一根头发也不会看见,可是想来起轩这个疯子是绝不肯罢休的!万
里清了清喉咙,同时也清了清思绪,开始冷静的思索较为可行的办法。”
“这样吧,”他用一种决断的语气同起轩商量:“只要见着有人出门,咱们就上前请他
代为传话给袁乐梅好了!”
起轩已经等得望眼欲穿,这会儿不免有些烦躁。
“他们家的人我又不全认识,随便出来个人,我怎么能确定是不是韩家的人?就算确
定,我也不能肯定他会不会传话?就算肯定,我还是不能断定乐梅来不来赴约呀!”
万里一眼瞥见了什么,赶紧推了起轩一把。
“那么你现在先确定一下那个人你认不认识。”
起轩顺着万里的视线望去,只见宏达正跨出大门,心不在焉的往另一头走去。“是韩宏
达!”“认识的,是吧?”万里高兴的说,但马上又愣了一下。“奇怪,这名字听起来怎么
这么熟?”
“你也认识的,他就是那个表哥!”
“好极了!”万里当机立断的踢松自行车的脚架,推车就跑。“咱们追!”起轩也跟着
骑上自己的车,脸上却堆满了怀疑的表情。
“叫他帮我传话?他会肯才怪!”
“会会会!”万里信心十足的。“这小子挺沉不住气,他是最佳人选,你信我的!”宏
达的确是沉不住气,当他回头看见起轩和万里正朝他飞车而来时,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而听起轩说明天下午将在普宁寺后面的小山坡等待乐梅前来赴约,他更是气得想一拳挥过
去。“你……你还想见她?她今天差点儿就给你整死了你知不知道哇?我舅妈那种人向来是
不发作则已,一发作就非要弄得泪流成河,急死全家不可啊!”
连续两个“死”字让起轩的脸色也惨白如死,他一把抓住宏达的衣领,一叠连声的问:
“她把乐梅怎么了?她打了她?骂了她?伤害了她?是不是?是不是?”宏达被勒得差
点儿喘不过气,好不容易才挣脱开来。
“关你什么事儿?”他一手握着脖子,一手指着起轩,忿忿的说:“我严重警告你哦,
你要再敢来纠缠不休,害乐梅倒楣的话,我会跟你拼了哦!”
起轩一咬牙。“好,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冲进你家看是怎么回事儿!”
万里赶忙将起轩拦腰一抱,藉机对宏达喊话:
“喂,你看见了吧?如果你明天不让他见着你表妹,我是拦不住这个疯子哟。到时候,
你舅妈肯定又要发作一下,你表妹也肯定又要倒楣了。”
这番心战显然是起了作用,宏达瞠目结舌的瞪着起轩那副挣扎的样子,不禁着急起来。
“姓柯的,你别乱发疯!乐梅既没缺块肉,也没少层皮,只要你不再招惹她,她就好端
端的没事儿!”
起轩心里一松,但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除非你替我把话传到,让我亲眼确定她没事儿,否则我就杀进你家里去!”“好哇!
你来呀,你来试试看!”宏达气冲冲的卷起衣袖。“我会在门口等着你,看你杀不杀得进
去!”
万里这才放开起轩,对宏达比了一个安抚的手势,故作严肃的扮演起仲裁的角色。“稍
安勿躁!我认为你们两个打架是很不聪明的,因为那肯定又要惊动你家,而你舅妈一看见起
轩,又免不了发作一下,到时她泪流成河,你们两个血流成河,岂不更糟?”
宏达听得一愣一愣,万里见他入彀了,又继续往下分析:
“所以□,唯一让你表妹不倒楣的做法,就是你负责把话传到,而且让她一定赴约。起
轩见了她,道完歉,心也安了,如此静悄悄的息事宁人,不是很好吗?”
宏达苦恼的抓抓头,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好半天才不甘愿的对起轩大嚷:“哎呀,就算
我把话传到,她也不会来见你的啦。她自己都说了,要是再见你一面,或是再和你说一句
话,她就不是人!”起轩立刻被击溃了,一颗心急促的向下沉。
“她……她真的这么说?”
“对!所以你不要再烦她了!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心里的主意,什么道歉,什么解释,
说穿了就是不肯死心嘛!”宏达横了起轩一眼,因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而有些不忍,但更
多的是独占先机的胜利与骄傲。“告诉你吧,你再怎么强求都没用,因为乐梅根本是我的!
我今年都二十岁了还没成亲,你以为我在等什么?”起轩的心直直沉到谷底,一句话都说不
出来,万里却在一旁接口:“是啊,你等什么呢?”
“自然是等时机成熟,父母点头啊!我再干脆告诉你们,事实上,我和乐梅的好事已经
近了,”宏达强调的重复:“很近了!”“是吗?”万里一脸正经的想了想。“要讲时机的
话,早两年,该成熟的也成熟了,为什么这个头迟迟不点?嘿,我就医学的观点来分析,倒
有一解。这个表亲通婚嘛,虽然是屡见不鲜,不过情况要分两种,如果是远亲,问题不大,
如果是近亲,譬如你和你表妹这种的,就不太妥了。”
宏达气愤的瞪着万里。
“有什么不妥?”“多了!不是我要吓唬你,实在是我家祖上五代行医,看了太多的悲
剧。近亲通婚,可怜的是下一代,生出来的孩子不是白痴,就是畸形,还有没手的啦,缺脚
的啦,无脑的啦,瞎眼的啦,反正什么惨状都有!所以我奉劝你千万别冒这个险,不然一个
不巧,痛苦可是一辈子呀!”
“你……你是什么蒙古大夫啊?”宏达的脸绿了。“这么恶毒的诅咒人!”万里严肃的
直摇手。“哦,这绝不是诅咒。对了,我还得提醒你一件事儿,回头你好好的问问长辈,祖
上是否有重复发生的疾病,有的话,那更是万万不可,因为这可是会遗传的!”
宏达已经气得快吐血了。
“你他妈的胡说八道!我祖上有病?你祖上才有病!”
他气不过的冲上来就把万里打得往后一仰,幸好被起轩抱住了而没有跌倒。万里甩开一
头一脸的金星,也生气了,但拳头才一紧,双臂却让起轩牢牢勾住。
“不能打呀!”
万里气急败坏的朝身后箝制他的起轩大吼:
“你怎么又来这套?你上次让我挨的揍还不够?你……”
话还没说完,宏达已扑身上来,双拳左右开弓不算,还以膝盖撞万里的肚子。起轩频喊
住手无效,急不过的将万里一旁甩开,冲上来揪住宏达,愤然吼道:
“你太过分了!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不抓住他,他一拳就可以揍扁你?”宏达不甘示弱
的反吼回去:
“我只知道我很想一拳揍扁你!”
这句话立刻生效了,起轩被一拳打跌在地,还来不及起身,宏达又狠狠补上一拳。
“我今天就先把你摆平了,省得你明天上门找麻烦!”
“你别逼我出手!”起轩跳起来大叫:“忍耐可是有限度的!”宏达哪里听得进去,上
前一步,不由分说的又要动手,却被起轩左手一挡,右拳眼看着就要朝宏达飞去,但中途竟
硬生生的停住。宏达本来已眯着眼睛准备挨打,看起轩弃手,马上便发动攻击。在毫无准备
之下,起轩又挨了一拳。
这时,瘫在地上的万里忽然喊道:
“韩宏达,你净找人出气,真是太没风度!你也没弄清楚祖上有病没病,何必气成这样
了?!”
“你还讲!还讲!”宏达愤恨的往万里扑去。“分明讨打!”
万里本来只是佯装伤兵,此刻利落的一跃而起,三两下就把宏达擒拿住了。“老虎不发
威,叫你当成病猫了。来来来……”万里将宏达押向起轩面前。“把他刚才欠你的讨回来!”
起轩瞪着宏达,是很想修理他,却迟迟不动手。
“快呀!”万里催促。起轩握了几下拳头,心里闷闷的,突然泄了气。
“算了!”他苦笑的说:“他是乐梅的表哥,我实在打不下手。”万里似笑非笑的看着
起轩,为他爱屋及乌的情操有一点点感动,然而还要藉机戏谑:
“好,就算他不欠你,可是他欠我!上回加这回,这笔帐……”“算我的!”起轩很快
的接口。
“你们两个少做戏了!”宏达悲壮的一挺胸。“谁要领你们的情?快动手,少废话!”
话一说完,他就猝不及防的被万里往前一推,待他踉跄着站稳之后,一回头,却看万里
和起轩已经跨上自行车走了。
宏达愣愣的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满心的懊恼、气恨和莫名其妙,但最多的还是手足无
措。怎么这么倒楣?他悻悻的想,那两个可恶的家伙突然出现,然后又突然离去,却留给他
一堆棘手的难题!乐梅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平静的辗断了和起轩之间的一切,但宏达带回来的
难题,又使她维持了一个下午的平静彻底瓦解。自从解事以来,她就习惯性的分担母亲所有
的喜怒哀乐,当然也分担了那份对柯家的敌意,这敌意几乎是一种不需思考的本能,或者
说,一种牢不可破的真理。
但是,起轩的出现,却错乱了她长久以来所认定的这些,也错乱了她全部的心情与秩序。
他先是唐突的撞进她的生命,让她骤不及防的飘上云端,然后,他又唐突的揭开真正的
身分,让她骤不及防的跌入深渊。而现在,她只想默默的平抚自己心中那道隐藏的伤口,他
却不让她安宁,硬是假藉道歉之名来干扰她。天啊,他究竟想置她于何地?她都已经被他整
得无处自容了,他竟然还不肯放过她!这个人真的太可怕了!最可怕的是,他看起来是那么
斯文可亲,那么真挚诚恳,让她什么都来不及弄清楚,就一头栽进他设下的陷阱!“为什么
天底下会有这种伪君子呢?”她喃喃自语着,眼泪流了一脸。“而这个伪君子为什么又偏偏
叫我碰上呢?”
一旁,宏达愤愤不平的直点头。
“对对对!他是伪君子,咱们别上他的当,明天不去!绝对不去!”“可是不去的话,
他又要跑来家里闹,到时候,谁知道他又会说出什么话来?”乐梅恐惧的捧住脸,惶惶的低
喊:“哦,娘会气疯的!我才刚在她面前痛定思痛,又保证又发誓的,怎么能再伤她一次?
哦,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啊?”
宏达恨恨的卷起衣袖,摆出摩拳擦掌的架势。
“你别理他,有我哩!明天他若真敢上门,我就打得他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满地找
牙……”
“别说了!”乐梅重重一跺脚,生气了。“你看你嘛,老是跟人家打架!你……你分明
是存心惊动我娘!”
宏达被她变化的情绪反应搅得一头雾水。
“我错了,算我错了,好不好?”他呐呐的道歉。“你别急,我想想看有什么办法……
想想看……”
他开始拼命的想,努力的想,但绞尽了脑汁,还是一点儿主意也没有。正傍徨着,忽然
听乐梅说:
“好吧,我去见他。”宏达吃惊的看着她,完全被弄糊涂了。
“我必须清清楚楚的跟他做个了断,才能一劳永逸!”乐梅坚决的对自己一颔首,接着
又一把抓住宏达,急切的求助:“你肯帮我的,是不是?”宏达昏头胀脑的点点头,点完才
莫名其妙的问:
“帮什么呀?”“明天趁我娘午睡的时候,咱们打从后门溜出去。你用自行车火速载我
去,我就快刀斩乱麻的把话讲清楚,然后咱们再火速赶回来。”乐梅一咬牙,斩钉截铁的
说:“然后,我和他就再也没有任何瓜葛了!”
于是,起轩和乐梅第五度见了面。
在普宁寺后面的小山坡上,宏达被万里软硬兼施的拉开了。这儿,只剩下他和她两人。
她一径低着头,努力维持着冷淡与平静,不愿看他,也不愿先开口说话。四周安静极
了,除了扬过树梢的风声,就只有彼此的心跳声。久久,她终于听见他低沉如叹息的声音响
起:“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她猛然拾起头来瞪视着他,辛辛苦苦克制的情绪全然白费。“原谅你?”她的眼中迅速
涌入泪水。“我为什么要原谅一个骗子?你哪一点值得我原谅?”
他急急上前一步,激动的说:
“如果我真是一个骗子,何必暴露身分,拉着父母到你家求亲?”她一时语塞,找不出
话可反驳,只能怔怔的望着他右边脸颊上的一块瘀青,猜想那必是昨日和宏达打架的结果。
“你知不知道这背后其实并不容易!事隔多年再旧话重提,我必须力驳家中反对的声
浪,才能将父母说动,让他们鼓起勇气上你家去。”他尽量抑制着激越的情绪,但还是压不
下眼中那种烧灼的热烈神情:“不错,先前我确实欺骗了你,可是我对天发誓,我绝无心存
玩弄之意!之所以保留真实的身分,那是因为我太担心把你吓跑,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啊。那
时你或许可以说我是骗子,可是如今,你应该对我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何况我都登门求亲
了,难道还不足以向你证明我的决心和诚意?就看在这一点上,难道我不是情有可原吗?”
哦,他又以那种真挚的、诚恳的、不容置疑的眼神和语气,在一点一滴的渗透她了!她
逃避的转过身去,软弱的抗议:“你强辞夺理!”他绕到她面前,不肯放弃的紧盯着她的眼
睛。
“乐梅,我犯下的最大错误,是我太沉不住气,太急于得到你了!”
她挣扎的退后一步,强迫自己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
“不准再对我说这种话!”
但他仍节节进攻。“谁不准?你母亲是不是?提到她,我忍不住要说句冒犯的话,她太
独裁,太专制,她简直不可理喻!”
她总算抬起眼来怒视着他,开始反击了。
“你居然还振振有辞的批评我母亲?让我告诉你,她是全天下最温柔、最坚强的母亲!
只有在面对你们柯家人的时候,她才有剑拔弩张的一面,什么原因你心知肚明!”
这一击恰中要害,顿时他无话可说,只觉得泄气而沮丧。好半天之后,他定定的望向
她,以一种无奈、恳切的语气说:
“咱们为什么不能化干戈为玉帛呢?一桩意外让两家人反目成仇,也让你母亲和我父亲
变成两个最痛苦、最不快乐的人,而且还把这种种痛苦和不快,传染给身边的每一个人!我
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视之为理所当然?为什么大家要浪费十八个年头活在恨当中,而不
活在爱当中?”
随着这席话,她脸上那种抗拒的神情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份不自觉的动容。这样
的表情变化落在他眼中,使他心里又充满了希望。“所以我现在要改变它!我选择了爱,”
他仍定定的凝视她,出其不意的反问:“你呢?”
她骇了一跳,一时之间呐呐不能成言。坚持着,她忽然生气了,为什么他总是令她如此
骤不及防?而为什么自己又总是如此轻易就被他说服呢?天啊,她根本不该再来见他的,只
要一看着他、听着他,她的全副武装就溃不成军了。“你听着!”她急促而慌乱的,恨不得
一口气赶紧说完,然后赶紧离开。“我今天之所以来见你,是要告诉你,从今以后,你我划
清界线,请你不要再突然出现,不要再跑到我家去,更不要叫人传什么话,就当咱们是从不
曾见过的陌生人,再也不见,永远都不见……”原先为了她而打架,他的脸已瘀伤了一块,
现在,为了她说的话,他负伤的脸上又多了一层深受打击的表情,看来如此绝望、灰心、沉
默,而且可怜。她越说越痛惜不忍,只好逼着自己转开视线,把心一横,继续期期艾艾的往
下说:
“至于……至于那个绣屏,我应当拿来还给你的,可是……我难以自圆其说……反正,
反正我不会赖帐的,等我存够了钱,一定会还给你。我已经知道你是柯起轩,钱该还到什么
地方去,我自会安排……”
他仍然一声不响。她不敢看他,心里涨满了慌乱与酸楚,眼中则涨满了泫然欲泣的泪。
“就……就这样吧,”她努力掩饰自己的依依不舍,低低的说:“我走了。”但她才刚
转身,手臂就被他紧紧握住了。她仓促而震惊的抬头,视线正好触及他焦灼、痛楚的双眸。
“如果你真的安心和我划清界线,又为什么掉眼泪呢?”
她心慌意乱的试图挣脱他。
“我没有掉眼泪……”然而话还没说完,原本盈盈欲落的泪就很不合作的掉了下来,令
她越发恐慌。“你放开我,”她几乎是哀求的低嚷:“让我走吧。”
但他只是将她握得更紧。“你明明是喜欢我的!”他不顾一切的冲口而出:“当我是何
明,还是什么张三李四也好,那时你已经喜欢我了!现在我还是这个人,变的只是个名字,
却换来了划清界线!早知如此,我还求什么光明正大?我……”他一心一意只想力挽狂澜,
情急之下不禁越说越不能控制自己:“算我后悔了行不行?我宁愿做何明,做张三李四,行
不行?”
如果这是激将法,那么他是成功了。她被他激动的语气搅得一片昏乱,也不禁冲口而出:
“你知道你最可恶的是什么吗?就是你现在所说的!你欺骗我的动机全属自私,只为你
自己着想!明知道这一切是不可能的,是绝无希望的,你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为什么要让
我喜欢上你?”他呆住了,因为她终于坦承心意而震动得无法言语。
“你知不知道你把我骗得好惨?”她收束不住纷纷下坠的泪珠,也收束不住这些日子反
复思量的心情:“为了你,我把所受的教养抛到脑后,为我心神不宁,为你朝思暮卢,甚
至……甚至还以为你是姑爹为我安排的对象……我居然让自己被你弄得糊里糊涂、神魂颠
倒,我真恨自己这么没出息!哦,我娘骂得对,我是放浪形骸,我是不知羞耻……”
委屈、伤心加上羞愧,使她情绪复杂,近乎语无伦次,最后更是泣不成声。当她赫然发
现自己已被他顺势拥入怀中的时候,不禁崩溃的哭喊:“你干什么?放开我!你放开
我……”
“我不放!”他固执的说:“在你说了这些话以后,我怎么还放得了手?我一辈子都不
会放开你了!”
他们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往后,而他竟还对她允诺一生一世的厮守!一股怨恨自她心底哗
然涌起,迫使她拼尽全力一把推开他。“你不放也得放!别说我娘,就说我自己也绝不允许
对不起爹!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遑论共处于同一张屋詹底下!”
喊声方绝,她立即掉头飞跑而去。
这头,他神色惨然的呆立在原地,如同刚聆听过死刑宣判的犯人。四周真的是安静极
了,一种空洞如死的寂静。一时之间,他不知自己置身何处,甚至也听不见风过树梢的声
音,唯有她留下的那声凄喊,从四面八方回荡而来: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难道恩怨无解?难道恨的力量胜过爱的力量?难道一时失手犯下的错误,必须延续一生?
难道这就是结果?起轩痛苦的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往一口深不见天的井底急速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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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6 12:58: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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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悲剧是一口井,那么柯家历代似乎都逃不过陷溺的命运。而柯家百年来陆续发生的
几桩不幸事件,也确实和一口井有关。那口井位在柯家老宅寒松园深处,一幢名为落月轩的
跨院后头。不幸的开端,得追溯到清朝年间,柯家的前五代。当时,身任皇商的柯府主人妻
妾成群,其中那名年纪最轻,长得最美也最得宠的姨太太,暗中和寄住在寒松园的一位秀才
有了云雨。这段不能见容于世的恋情揭露之后,那位姨太太被逼着投了井,同一天夜里,秀
才也在书斋上吊,追随而去。从此以后,寒松园就开始衍生一些绘声绘影的鬼魅传说。
柯府的下一代继承家业的同时,亦继承了相同的悲剧。这一代的柯府主人不但有个年轻
貌美又受宠的姨太太,还有个嫉妒成性的妻子,而前者不堪忍受后者长期的凌虐,也选择了
投井的结局。前后两代添了三条冤魂,寒松园则添了更多捕风捉影的惊悚话题。悲剧仿佛有
着世袭的本质。再下一代,也就是柯老夫人担任柯府主母的时候,她身边一个名叫纺姑的丫
头,差点儿又跳下那口井去,虽然被其他家丁拦住了,这丫头从此却不知去向。纺姑本是个
甜美、温顺又聪敏的女孩儿,可是当她被拦下来的时候,却披头散发,眼露凶光,说了许多
诅咒的疯话。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冤鬼附身”就成了唯一的解释,至于她的失踪,
至今仍是柯家的一大悬案。
纺姑事件的前后,也正是柯士鹏结束在北京的生意,携眷返乡之时,路上发生的那桩恨
事,又成了第四代的连庄悲剧。有感于世世代代、层出不穷的不幸事件,柯家封死了那口
井,并且迁出寒松园,希望一切的悲剧到此为止。
十多年来,关于那些历代鬼魂之说,已随着时间的累积渐渐淡化,沦为老一辈家丁们闲
嗑牙的话题;寒松园则沦为一座无人关心的荒宅,只有风雨偶来眷顾,只有年复一年、生生
灭灭的野花野草长期驻守。至于那些鬼魂是否真在雕栏玉砌之间缠绵飘荡呢?这就不可考了。
这天夜里,回到雾山村之后,起轩在寒松园前遇见了一个陌生女孩儿。或许,更正确的
说法应该是撞见。他的自行车撞倒了她,也撞出了一场意外的巧合。
当时,一来为了乐梅下午所说的话,令他整个人神思恍惚,二来这女孩儿忽然从墙角处
冒出来,让他一时措手不及,三来寒松园荒废已久,无人修剪的枝叶纷纷出墙挡住了月光,
使他看不清前路,于是,这场小小的车祸就发生了。
赫然发现自己竟撞到了人,起轩慌忙丢下车子上前来扶。“对不起!对不起!我把你撞
伤了是不是?”
她避开了他的手,只是坐在地上抚揉着脚踝,失神的望着眼前这座野草侵阶、蛛网挂门
的深宅大院,答非所问的低叹:“怎么寒松园是这个样子呢?我大老远的找来,这儿却根本
没有人住。”起轩心中暗惊,忍不住蹲下身去,藉着月光打量她。她看来很疲倦,很憔悴,
怀里的一只花布包袱说明了她来自异地,褴褛的衣衫说明了她的穷愁潦倒,略显肮脏的脸颊
和打散的发辫,则说明了她曾走过一段坎坷、漫长的路,但这些落拓与风尘都未能掩住她清
秀的容颜。起轩心中涌起了一股好奇与同情。“你说你大老远找来,难道你认识寒松园里什
么人吗?”
她怯怯的瞥了他一眼,楚楚可怜的摇摇头。
“我不认识什么人,只听说雾山柯家是著名的大盐商,还听说他们家有座大宅院,叫做
寒松园,所以我就来了。因为……”她略带羞涩的咬咬唇。“因为我想问问他们,需不需要
一个丫头。”起轩恍然的“哦”了一声,对她更好奇,也更同情了。
“你就这样一个人来的?”
她点点头,或许是因为脚伤的缘故,脸上的肌肉抽了一下。他歉疚的看看她的脚踝,不
安的问:
“很疼吗?是扭伤了还是怎么了?”
“不碍事。”她忍耐的摇摇头,停了一会儿,又指着眼前大门上那块斑驳的横匾,有些
难为情的问:“我请问你,这儿是寒松园吧?我识字不多,中间那个‘松’字倒还认得,可
旁边那两个字就没把握了。也许我弄错地方了,是不是?也许这儿根本不是雾山村?”
说到这里,她已是一脸惶恐,眼中也浮起一层泪的薄膜。起轩越发不忍,赶紧说:“这
儿是雾山村,你没有弄错,这座宅子也的确是寒松园。只不过那个告诉你的人所知有限,柯
家在十多年前就迁出这座宅子了。”“他们搬走了?”她吃惊的睁大了眼睛,说不出的失望
和沮丧。“十多年前就搬走了?”
“别紧张!他们并没有搬得多远。这儿是村头,现在的柯庄不过就在村尾。”她一时似
乎没了主意,只是呆呆的看着他,接着,她的神情忽然一凛。“你也受伤了?”“嗄?”他
不解的。她指指他右颊上的那块瘀青,他才会意过来。
“哦,不是,”他苦笑了一下。“这是我自己昨天不小心弄伤的。”她放心的点点头。
“不是因为我而跌伤的就好。”
多么单纯、善良的女孩儿,他撞倒了她,她还担心是否伤了他!在好奇与同情之外,他
对她又多了一份好感。
“你究竟是打哪儿来的?”
“南平乡。”
他飞快的想了想,不觉讶然。
“那儿离这里,少说有三十里路吧?”
“我也不知道有几里路,总之天还没亮我就开始走,直到刚才发现了这座大宅院。”她
的视线又飘回寒松园的横匾,怅然的对自己笑了笑:“虽然没人住,可我好歹是走对了,没
迷路呢。”“怎么你的父母放心你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一个姑娘家,人生地不熟的,实在
太冒险了!而且,你今晚要在哪儿落脚呢?这儿有亲戚吗?”
她垂下眼,黯黯的摇了摇头。
“我什么亲戚都没有,就我一个人。我爹老早就不在了,我娘……”她的双唇一抿,酝
酿许久的泪终于掉了下来。“我娘几个月前也去了。幸亏隔壁大婶儿好心,让我帮她干活
儿,换口饭吃,可我也不能一直麻烦人家呀。后来就听人说起柯家,于是我就想来试试运
气……”
“那么你的运气不错,”他鼓励的对她一笑。“因为你遇见了我!”不等她回答,他已
径自起身,把自行车牵到她跟前,温和的说:“来,我载你去我家!”
“去……”她呆住了。“去你家?”
“对呀,你不是要去柯家?我也是啊!我是柯家的二少爷!”他停了停,又问:“你
呢?你叫什么名字?”
她愣愣的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久久才怯怯的开口:
“我姓方,名紫烟,紫色的紫,烟火的烟。”
他又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好,紫烟,如果你想进我家当丫头,必须看我奶奶的意思,可是你不用害怕,我会替
你说情的。”
“谢谢二少爷!”她感激又谦卑的说:“您真是我命中的贵人!”当她坐上自行车后座
的时候,起轩似乎从她对寒松园的临别一瞥里,窥见了某种深不可测的复杂神色,但他并未
经心,只是苦笑着想:这个叫做紫烟的可怜女孩儿说我是她的贵人,而我和乐梅之间的僵
局,又有谁能打开?谁能拯救呢?
想到这里,他的心又沉入一口不见天日的井中。
柯老夫人从前当家的时候,并不是一个可亲的主母,但现在年纪大了,主要事务有儿子
和媳妇操劳烦心,她反而随和起来。听说了紫烟的情况,觉得可怜,再看了紫烟的容貌,又
觉得可疼,虽然家里实在不缺人手,柯老夫人还是决定收容这无依无靠的小姑娘,让她在自
己房里当差。
令人惊喜的是,这紫烟不仅乖巧伶俐,还相当麻利勤快。知道柯老夫人有夜里咳嗽的毛
病,她就在老夫人房里加了水盆,帐上挂了湿毛巾,这么简单的小偏方,竟解决了老夫人经
年的夜咳痼疾;知道老夫人为风湿所苦,她就在棉布上沾药酒给老夫人推拿,又解决了老夫
人长期的酸痛。也难怪老夫人对她疼怜之余,又多了一份宠爱。
老人牙齿松动,咬不来费力的东西,爱吃甜烂之物,而紫烟顶拿手的正是玉米粥、杏仁
汤、酒酿蛋之类的甜食,每天变换着花样讨老夫人喜欢。如此殷勤服侍了几天下来,更难怪
老夫人对她不仅疼宠,还频频告诉别人,自从这小丫头来了之后,她的日子顺心多了。
要不是为了起轩的事,柯老夫人的日子会更顺心。这天午后,在花园亭子里喝茶时,她
把孙子叫到身边,当着儿子媳妇的面,和颜悦色的劝告:
“我跟你说,袁乐梅那档子事儿不成就算啦,也没什么大不了嘛。这些时日,都见你无
精打采,活像失了魂似的,我实在瞧不过眼儿了,所以刚才我同你爹娘商量,明儿上邀请唐
老爷带他的千金到咱们家里玩玩。我要你知道,天下的窈窕淑女,岂只袁乐梅一个!明天你
可得仔细瞧瞧人家唐小姐,不但生得美,而且雍容大方、知书达礼……”
起轩起先听到乐梅的名字,早已凿心万段,这会儿又听奶奶扯出不相干的别人,更是烦
乱万分,忍不住剪断奶奶底下的话:“我不要相亲!倘若你们非要安排不可,我只有逃走一
途!”老夫人和悦的表情霎时一垮,延芳赶忙打圆场:
“你怎么这么说呢?奶奶也是为你好啊!她不忍心见你成天垂头丧气,请唐小姐来玩,
主要是想转移一下你的心思,谁说一定是相亲来着?”连母亲都站到那边去了!难道家里就
没人了解他吗?起轩越发烦躁了。“我自个儿的心思,转不转得了我最清楚!我都无可奈何
了,那位唐小姐又能做什么呢?”
“你还没见着她,怎么知道她不能做什么?”老夫人生气的说:“既然你可以对袁乐梅
一见钟情,焉知这样的事儿不会发生在唐小姐身上?”“奶奶!您以为一见钟情是很容易发
生的吗?许多人怕一辈子都没有过!好比您,好比爷和娘,难怪你们无从体会!那么我告诉
你们,所谓钟情,就是把全部的思想、感情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每一缕心思、每一寸意识
都被那人占据了呀!”尽管努力控制自己,起轩还是抑止不住这些日子以来,反复煎熬的激
越情绪。“见不着她,天地化为零!天地都化为零了,你们就是在我面前放一百个唐小姐,
我也视而不见!”
老夫人一时目瞪口呆,愕然得说不出话来。士鹏震慑的望着儿子,好半晌才沉重的开口:
“天地化为零,你用这么强烈的字眼来表达,是要叫我怎么办呢?任何一家的小姐,我
都可以为你搬出家世、财力,三媒六聘的玉成其事,就只有这个袁乐梅,我和你一样,是一
筹莫展啊!”延芳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忧愁的接口:
“你一定得自我克制才行,否则这样愈陷愈深,怎么得了啊?”他何尝不想克制?但感
情岂是几上尘灰,可以一拍就化为无形!起轩把双手插入发中,痛苦又烦乱的喊道:“我早
就深陷进去了,早就无可自拔了!”
然后,他一转身,绝望的奔出花园。这头三人面面相觑,心中各有滋味。稍后,老夫人
回到自己房中,仍叨叨絮絮的怨叹不已。
“□!合该是欠了他们袁家的,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转眼间就颠倒成这个样子?”
紫烟在一旁递上怀炉,体贴的说:
“方才在园子里过了风,这会儿先暖暖手吧。”
“咱们柯家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煞星,几人下来都要出些不安宁的事儿!”老夫人一面
搓着怀炉,一面对着紫烟继续嘀咕:“你先前认错的那座宅子寒松园啊,就是风水不好。所
以在老太爷过世之后,咱们家便搬来这儿了,一住十多年,倒还真风平浪静;谁知冤家路
窄,鬼使神差,竟让咱们起轩碰上那个袁乐梅……”她忽然警觉的打住了,有些讪讪的望着
紫烟:“哦,我说这些,你一定听得没头没脑,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儿。”紫烟从一只精致
的小锅里盛起一碗粥品,微笑着说:“那不打紧,只要您想说,我总乖乖的听。您大可把心
烦的事儿全倒给我,就当我是畚箕好□,倒完了,我跟您收拾净了,您也无事一身轻了。”
老夫人不禁噗哧一笑。
“真有这么简单就好喽!”想想,她又感慨起来。“我这么一大把年纪,经过的风浪也
算不少了,偏就这儿孙的事儿让我觉得力不从心,唉!”紫烟捧着那碗粥品,小心翼翼的轻
吹着使凉,言语也是小心翼翼的:“老夫人,您是家中地位最高、最重要的人物,什么事儿
都及不上您的健康要紧。只要您身子硬朗,福气自然可以庇护儿孙,就好像福星高照一样,
那还用操什么心呢?”
老夫人的心花一朵朵都开足了,望着紫烟摇头直笑。
“你这张嘴天生涂了蜜是吧?”
紫烟把手中的碗盅递给老夫人,笑盈盈的哄道:
“要说甜,我的嘴可比不上这碗花生羹,您快尝尝。”
花生羹果然香甜可口,老夫人边吃边称赞。紫烟殷勤的说:“这花生羹吃起来,牙齿不
费劲儿,又顶润喉止咳,您老人家喜欢,以后我常煮给您吃。”
“嗯……”老夫人不住嘴的吃着,喜孜孜的点头。“想不到这样廉价的东西,竟然可以
做出这么好的滋味!你这丫头真聪明呀,这费了你许多工夫吧?”
紫烟捂着嘴笑了起来。
“其实很简单!只消在汤里加一点儿苏打粉,花一个钟点的时间就熬成了。”“好孩
子!你是打哪儿学来这么多诀窍啊?”
紫烟的笑容蓦地一收,咬着唇低下头去,好半天才轻声回答:“都是我娘教给我的。”
见她神情伤感,老夫人不觉涌起一股关怀。
“你进门好些天了,我都还没好好问问你的身世。说说看,你家里究竟是怎么个情形?”
紫烟的唇咬得更紧,眼圈也红了。
“紫烟是个苦命的人,出身卑微又不幸,说出来怕污了您的耳朵。”“你只管说吧。”
老夫人坚持着。“我想听!”
“是!老夫人想听,那我就说了。我家住南平乡,当我娘怀我的时候,我爹出远门做生
意去,谁知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所以我根本连爹长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是我娘一手辛辛
苦苦的把我拉拔长大……”
“你爹人不回来,难道连信也不曾捎过一封?”老夫人忍不住打岔。紫烟黯然的摇摇
头。“没有!他就像断线的风筝,不见了。”
“那么你娘也不改嫁,居然为他守一辈子活寡?”
“是啊,守寡不说,还要养活她自己和我。所以她替人家洗衣烧饭,什么粗活都做,好
不容易苦苦撑到我长大,她却再也撑不住自己,她……”紫烟噙着泪水停了好半晌,幽幽的
吐出两个字:“疯了。”老夫人呆望着紫烟,又是惊异,又是疼惜,怎么也没想到这么聪敏
的女孩儿,竟有一个失踪的爹,一个发疯的娘,和一段如此不堪的身世。“不过我娘并没折
磨自己太久,又疯又病的过了一年,她就去了。”紫烟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不知道,
这算不算是老天爷垂怜?”老夫人赶忙将碗筷往几上一放,执起紫烟的手,慈祥恳切的劝
慰:“是的是的,你应当想成是天可怜见,让你娘早些解脱,少受些苦。至于你呢,你现在
咱们柯家,吃穿用度都不必愁,也算是苦尽甘来了。而且你又这么能干乖巧,这么善体人
意,叫我是打从心底喜欢,所以你放心吧,往后咱们柯家会好好照顾你的,嗯?”紫烟怔怔
的望着老夫人,脸色忽然一僵,久久才生硬的道谢:“谢……谢谢老夫人。”
这孩子一定是受宠若惊了,也难怪她不习惯,只怕是从前吃了太多苦头的缘故!老夫人
更加怜惜的拍拍紫烟的手背,却没看见她的眼底又掠过了那种深不可测的复杂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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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6 12:59: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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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那个糖小姐还是盐小姐到底来不来,起轩一大早就带着昨夜写的信,避出家门去找
万里。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件事儿会没完没了!”不等起轩把话说完,万里就嚷了起来:
“这次又是什么?传信给那个袁乐梅?你让我证实了我的理论,女人像鸦片沾不得,沾上了
就变成她的奴隶!我真想不透,为什么那么多男人甘愿当奴录?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不好
吗?”他气急败坏的走开,又猛然回过身来,上上下下的指着起轩。“看看你!原来生龙活
虎的一个人,现在弄得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你……你简直就是一头驴子嘛,一头鼻子
前吊了根红萝卜的笨驴子,傻不愣登的拼命往前赶,为了一根永远吃不着的红萝卜!”
他哇啦哇啦的骂着,但起轩只是沉默的注视着他,脸上除了绝望,还有受伤。万里无可
奈何的住了嘴,忽然把头一仰,瞪着天空,喃喃的说:
“我具不敢相信!我居然在想怎么为你抓只鸽子!”
“抓鸽子?”起轩一呆。
“飞鸽传书你听过没有?”万里没好气的。“如果你想再拦一次韩宏达,我敢说这封信
的下场是化为一堆灰烬,而袁乐梅连一片灰都不会读到!”
起轩很认真的想了想,很怀疑、很傍徨,可是也很热切的问:“但……你会训练鸽子
吗?”
“我会才有鬼!”万里气冲冲的。“我真是交友不慎,陪你奔波、站岗、打架不算,还
要为你训练鸽子!现在你给我听着,“飞鸽”是不难啦,可要叫它“传书”,而且还得传对
人,我看少说也要半年工夫!”
“你在寻我开心是不是?”起轩阴郁的蹙起了眉。“算了,我自己设法!”他一掉头就
要走,被万里一把扯住。
“如果你不满意这个法子没关系,可你也别冤枉我!我杨万里是什么人?为了朋友,别
说是飞鸽传书,就是狮子跳火圈我也给你办到!我是一片认真,实话实说,谁寻你开心了?”
万里那副焦急、光火的模样的确不像是开玩笑,起轩不觉软化了下来。“对不起,我这
会儿心乱如麻又心急如焚,你就别跟我计较了吧。”“不计较?行!”万里仍余怒未消。
“除非你想得出比飞鸽更适合的传书人选!”起轩愣愣的望着万里,蓦地灵光一闪,想起前
两回在四安村市集上跟踪乐梅时,所看见的那个叫做小佩的丫头。
这天下午,乐梅正独坐在房中,对着那个白狐绣屏默默发怔时,小佩忽然神神秘秘的跑
了进来,好紧张好害怕的说,她帮王妈出门打酱油,在路上碰到两个好奇怪的人,一个姓
杨,一个姓何,他们不但知道她叫小佩,还硬塞了一封信给她。“凶巴巴的那个姓杨,他说
这封信要给是舅奶奶看到,我和小姐都会遭殃,挺和气的那个姓何,他说只要把信藏好,一
回家马上交给小姐,就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小佩大惑不解的。“但他们到底是谁啊?他
们……”
“那封信呢?”乐梅迫切的伸出手:“那封信在哪里?”
“在这儿,在这儿,我把它藏得牢牢的,没有让舅奶奶看到。”小佩手忙脚乱的解开衣
襟上的绊扣,取出一封信来交给乐梅。拿到了信,把小佩支使开去守门之后,乐梅反而不急
着看信了,只是紧紧把信攥在胸前,期待与害怕、甜蜜与酸楚齐聚心头,令她一时之间不知
道该怎么办?”
撕了它吧,看了又如何?事已至此,不能改变什么,不过平添心痛罢了!她这么告诉自
己,却还是颤抖着双手,拆开了信。“乐梅:那天在小山坡上,你一句‘杀父之仇,不共戴
天’,形同天崩地裂一般,在你我之间裂开了一道巨大的鸿沟。这几日来,我心灰意懒,浑
浑噩噩,终于在痛定思痛之下,我做了一件事,我把刀山剑海、毒蛇猛兽放入这道鸿沟中,
然后我再试着用道德、礼教、恩怨、亲情等等来绑住自己,最后我问自己该怎么办?我的答
案是要你!要你!要你!
“于是,我义无反顾的纵身一跃,却力有未逮。现在,我整个人悬挂在这道鸿沟的边缘
上,而你会怎么做呢?倘若你不管我,我的下场就是被万剑穿心、惨遭吞噬,可你不会这么
忍心的,是不是?你会伸手拉我一把的,是不是?是不是?
“明天,同样是午后,同样在小山坡上,我等着你的答案。起轩。”湖水蓝的信笺上,
那一手漂亮但凌乱的行草,仿佛是水边的芦花倒影,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淋漓、湮蕴而模糊,
让乐梅读得很吃力,不得不反反复复的读了许多遍。最后,她才发现,字迹之所以水意潸
然,原来是因为她自己早已泪成江河的缘故。他说,他的答案是要她,可是她怎么能背叛于
爹、失信于娘?他说,他等着她的答案,可是她怎么能给他相同的答案?横亘在他们之间的
是一道无底的漩涡,一旦跋涉,就注定灭顶的宿命,他为什么还要隔岸呼唤她?为什么还坚
持涉水向她走来?这天夜里,乐梅失眠了。
第二天,在普宁寺后头的小山坡上,起轩等了一下午,并没有等到乐梅,却看小佩匆匆
忙忙的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宣布:“何先生,小姐说……说她不会来的,请你别等了……
她……她叫我快快跑来告诉你这句话,现在……我得快快再跑回去了。”宣布完毕,她果然
匆匆转身就要起跑,一旁的万里看起轩竟然毫无反应,忙不迭的扯住小佩,朝起轩大叫:
“喂!你说话呀!好歹可以让她传些什么话给袁乐梅呀!”
起轩只是恍惚的望着小佩,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彻夜的无眠,彻夜的渴盼与期待,换
来如此冷淡的结果,他已无话可说。而小佩还在那儿挣扎的说个不停,几乎快哭了。
“你别拉我嘛!小姐说我不可以逗留,讲完了就要快快回去的!你放手呀……”“不要
吵!”万里又气又急,忍不住大吼:“你给我乖乖的站着别动,先休息一下,待会儿才跑得
快,懂不懂?”
小佩顿时噤了声。真凶!她捂着嘴巴,好委屈的想,难怪小姐昨天偷偷哭了一整夜,一
定也是叫这吓的……
“你回去告诉你小姐,”万里指着起轩,大声说:“他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出发,足足
骑了四个钟头才到这儿,所以他绝不会轻易就放弃了!他要在这儿一直等,等到天黑为止,
不过天黑之后,他还得骑四个钟头回去!你们要知道,这一路上黑漆漆不说,还得经过什么
山沟小溪、独木桥、小树林、羊肠曲径,那条羊肠曲径还有一个地方被雨水冲得坍方了,断
壁悬崖就挨在脚边儿,一不小心掉下去,绝对是粉身碎骨!你听清楚了没有?”他说得气急
败坏,连带比手划脚,而小佩只是瞪着一双茫然又单纯的大眼睛,满脸的莫名其妙。
“那个……那个悬崖嘛,然后……然后下雨嘛,对不对?”她结结巴巴的。“还有什么
羊……羊什么肠……”
“羊肠曲径!羊肠曲径!”万里乱挥着双手,肠子都快气断了。“就是像羊的肠子那么
窄,那么小,那么弯曲的路!好不好!”
小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真有这么小的路?在哪里?”
叫她传话比训练一只鸽子还累!万里呻吟了一声,决定就此放弃。“我投降了!”他举
起双手表示认输,转身对起轩说:“我看我们还是回去训练鸽子来得快些!”
但起轩只是一言不发的掏出纸笔,匆匆的写了一行字,随即把纸片一折,迅速的递向小
佩,说:
“回去把这个交给小姐!”
然后,他就往身后的树干一靠,抱起双臂,以一种等待的姿势,定定注视着前方。
他也许可以被打击,也许可以暂时失望,但他绝不可以放弃!就算路再长,夜再险,就
算真的粉身碎骨,他也要听乐梅当面对他说那个日夜悬念的答案!为了她,他早已心无旁
鹜,身无退路,一如方才了在纸片上所写的那句话:
等你,今天,明天,每一天!
乐梅并没有让起轩等太久,在接到那张纸条之后,她就不顾一切的奔出家门,来到他的
面前。
“你……你一定要得到答案是吧?”她含泪瞪着他,声音因激动和昏乱而喘息、颤抖。
“那么我来了!我给你拖下万丈深渊,跟你一起粉身碎骨,这样你满意了吗?”
话语未止,她已被他急促的拥入怀中。多日的想念、酸楚与压抑骤然释放,令她伏在他
胸前痛哭起来。不远处的万里静静的目睹这一幕,很识相的走开了,但在为好友感到欣慰的
同时,他心中却也掠过一缕微妙的、模糊的、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怅惘。“咱们不会粉身碎骨
的,只要你跟我站在同一条阵线上,我们俩就可以得救了!”起轩捧起乐梅梨花带雨的脸
庞,心疼而温柔的说:“既然眼前唯一要克服的困难,只剩下你母亲,那么,就让我们俩一
起来面对她!”
她迷茫的泪眼中浮现一抹惊慌。
“什么意思?”“我跟你一起回去,一起向你母亲表明心迹!”
她猛然离开他的掌握,惨白着脸往后退。
“不!绝不能这么做!”
“你别怕!”他急急的靠向她。“我可以想像你母亲的反应会相当强烈,但无所谓。她
今天不接受,我明天再来,她明天反对,我后天再来,如此锲而不舍,总有一天她会屈服
的,对不对?”“不对!”她心慌意乱的直摇头。“你不了解我娘,她对你们柯家的恨,是
强烈到宁死不屈的!如果她会软化,早在多年以前,你父母频频登门请求宽恕的时候,她就
该退一步了,不是吗?”“可是如今情形不同了,她或许不会对我父母投降,也不会对我投
降,但她会对你投降,因为她是那么爱你!她最终的希望就是你的快乐幸福,可她现在所做
的,却是阻止你得到快乐幸福;当然,她是不肯承认,所以咱们要让她明白一件事:如果不
能在一起,我们两人就完了!”
他决然的语气令她又是一惊。是的,如果不能和他在一起,即是良辰美景虚设,这种苦
涩的滋味,过去几日她已尝够;但要和他在一起,又得经过怎样的颠覆与动荡?她简直不敢
也不能想像,当母亲乍听这件事之后,会有什么激烈的反应。“这样好不好?”她以哀求的
口吻和他商量:“你先别出面,让我自己去跟我娘说。”“为什么?”他诧异而着急的。
“这是一场战争,我要让你一个人孤军奋斗,我要和你并肩作战啊!”
他这种预设敌人的态度,让她霎时又激动起来。
“谁说要和我娘作战来着?你搅在里头,那就绝对是一场战争,可只有我娘和我的话,
我不会争,也不会吵,我……我就是求她嘛,不断的求她,求到她心软为止。这样,我说的
话她才听得进去,事情才有转圜的可能呀。”
他向她跨近了一步。“你真的会跟你娘说?真的会求她?”
她点点头。他再度向她跨近了一步。
“什么时候说?”又来了!他总是这么紧迫钉人,连一丝喘息的余地也不给她!刚才她
交代一头雾水的小佩为她守门,然后就跑出来的行径已经很危险了,他还这么咄咄相逼!
“你存心逼我是不是?”她一跺脚,委屈的哭了。“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心里乱得不得
了,你……”
“好好好,你别生气,”他拥住她,歉疚而焦急的解释:“我不是存心逼你,我只是很
惶恐,只是不确定你的决心是不是和我一样强烈。你娘会对你心软,你同样也会不忍心伤
她,那么,如果最后反而是你屈服,我怎么办?”他越想越慌张,不禁低下头去,不放心的
凝视着她,试图从她的双眸中抓住一些肯定的答案。“你不会轻易屈服吧?你是真的要我
吧?”
他竟然怀疑她!他竟然不相信她!她都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以她的自身做为明证了,他
竟然还问她,她是不是真的要他!“你……你怎么问得出口?”她无法置信的瞪着他,因狂
烈的伤心和愤怒而簌簌发抖。“我现在站在这里和你见面,所犯的罪就足够万劫不复了,你
还质疑我的决心?你……”
她还没来得及挣开他的掌握,他已用双臂死命的箍紧了她,迫切而惶恐的低嚷:“对不
起!对不起!是我说错话,请你原谅我吧!其实,是我对自己没信心,因为我没有足够的时
间,更具体的向你证明我自己。你看,我们每次见面都是这么短促匆忙,而我又不知该怎么
让你相信,爱我不是犯罪,绝不是的!虽然你现在在为我受了这么多苦楚和折磨,可是我会
以一生一世的时间对你证明,我是值得你倾心相许的,好不好?好不好?”
他把她箍得那么紧,让她逃不了也不想逃。事实上,就算万劫不复,只要能和他在一
起,她亦心甘情愿,如果他们真有一生一世的话!“你不必对我证明什么,”她定定的望着
他,泪水沿着面颊滚了下来,一颗接一颗滴在他的手上。“早在你摘下面具的那一瞬间,我
就再也无法把你从我心中抹去,就已知道你值得我倾心相许了啊!”她的声音是如此轻柔,
然而话中语意却是经过火劫水潦之后的炽烈与坚定,倘若此刻他对她还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那么他才真是万劫不复的罪人!他痛楚而歉疚的俯下脸,想吻去她脸上纷陈的泪,却情不自
禁的吻了她的唇。
她迷乱的承接着他的吻,整个人仿佛陷入一片流沙,不住晕眩下沉,一颗心却好似挣出
了翅膀,轻飘飘的朝天空飞去。一时间,两人都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天旋地转,万物皆
醉,直到普宁寺传来催暮的晚钟响声,才把她催回现实。她半昏半醒的挣脱了他的怀抱,喃
喃的说:
“我得回去了。”是的,天马上就要黑了,他们也该分别了,可是他仍痴痴的执着她的
手,痴痴的看着她,就像一个不肯从好梦里醒来的小孩。她不得不转开脸去,努力让自己更
清醒些。
“三天后,你在这儿等我吧!虽然我不能保证一定有什么结果,可是我会让你知道事情
的发展。”
这番话霎时唤回了他的意识,是的,眼前还有难关要过呢。“好!三天后我在这儿等
你,我准时在这儿等你!”
她恋恋不舍的望着他,心中涨满了似水柔情,有好多话想跟他说,却是欲语还休,好半
晌才轻声说道:
“回去的时候,骑车千万小心,好吗?小佩说什么……什么悬崖?还说有一道好窄好小
的路,路上老是下雨……”
“你放心!”他笑了。“别的不讲,就为了三天后要来见你,我绝对会小心得不能再小
心!”
她不禁也甜甜一笑。相识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脸上浮现如此美丽的笑容,一时惊
艳,忍不住又想吻她,她赶紧退后一步,匆匆抛下一句“三天后再见吧!”,随即笑着转身
跑开。乐梅匆匆回了家,与守候在后花园为她等门的小佩会合之后,又匆匆的走向自己的闺
房,但一跨进门,主仆俩就双双吃了一惊。桌前,映雪正背对着两人端坐着,明明听到有人
进门,她却纹风不动,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尊石像。情况显然有些不寻常,乐梅心中涌起一股
强烈的不安。
“娘,您……您几时来我房里的?”她努力稳住声调。“我……我和小佩到花园喂鱼去
了。”
映雪仍无任何反应。乐梅深吸了一口气,怯怯的向映雪走去。“娘?”她伸出手想去按
母亲的肩,一眼却发现映雪的膝上,正摊放着起轩写给她的那封信!
霎时,乐梅全身的血液迅速凝结,而映雪还是僵坐着不动。“你是不是去见他?”乐梅
的意识有短暂的空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映雪终于转过身来紧紧的盯着女儿,一张脸苍白如此,但声音里仍抱着一丝希望:“是
不是?”乐梅咬了咬牙,把头一点。虽然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点头动作,却令映雪如遭电
击,双手也不由得痉挛起来,本能的把那封信绞成一团。“娘!请您听我说……”
映雪霍然起身,一把推开乐梅就向衣柜冲去,没命的将柜里的衣掌往外乱扔。“我要带
你离开这儿!走得远远的,免得你再堕落下去!”
堕落?乐梅的心中狠狠一抽。
“求求您别这么说!”她拉住母亲,惶惑而慌张的试图解释:“我只是爱上了不该爱的
人……”
“爱?”映雪猛然转过头来。“这样子你就称之为‘爱’了,还说没有堕落?”汹涌的
怒潮席卷而来,令她发出了迫促的叫喊:“这柯起轩是个魔鬼!他污染了你!不再冰清玉洁
的你不配穿绫罗绸缎!”狂怒中,她一把扯住女儿的手臂,刻不容缓的就要往外走。“咱们
回我房里去,拿了你爹的牌位就离开这儿!”从头到尾都吓愣在一旁的小佩眼看着乐梅被映
雪拖出了房门,这才心魂俱裂的冲向屋外,一中放声大喊:
“老爷……太太……小姐要被带走了……快来人哪……老爷……太太……”若不是小佩
的奔忙走告使得韩家及时赶来阻止,映雪只差一步就要拽着乐梅跨出大门去了。
伯超和淑苹虽然也为乐梅与起轩的私会深感意外,但还是按捺着那份震惊,软硬兼施的
劝解。映雪冷静,然而映雪却铁了心要走。“你们什么都不要再说,也不要拦我,我是没脸
在这儿多待一分钟了!为了一个柯起轩,我这个女儿已经彻底作践了她自己!在她身败名
裂、带累韩家的门风之前,我必须带着她离开这里!别担心咱们母女俩两袖清风,我已经想
好了,我要带她到远远的外地去,找间尼姑庵遁入空门,了断一切!”
此言一出,大家又是骇了一跳。
“什么?”淑苹难以置信的。“你……你在胡说什么呀?”
“我这不是气话,而是很认真的决定!”映雪抱着亡夫的牌位,神色惨然。“哀莫大于
心死!对这样一个不知羞耻的女儿,我已万念俱灰!”原本默默站在一旁垂泪的乐梅闻言一
震,这才抬起脸来望着映雪。宏达见她一直不说话,急不过的嚷:
“别吓傻了!快跟舅妈解释,你这完全是迫于无奈,而去见柯起轩的目的,也是要断他
死缠不放的念头!别这么含冤不白呀!你快说呀!”乐梅仍一言不发,只是悲哀的、静静的
凝视着母亲,久久,她总算开了口,说的却不是宏达提示的内容:
“娘!咱们母女如此情深,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您会对我说出这么多鄙视的话!每
听一句,我就觉得心如刀割,而我想,您每说一句,心里也同样在流血!您以为我愿意这样
伤您的心吗?您以为我愿意背弃自己的誓言,阳奉阴违的来辜负您吗?我不愿意,千万个不
愿意呵,请您相信我,我已经用全部的意志在克制与警惕了,可是我……”她掩住脸,泣不
成声。“我到最后还是……还是情不自禁……”
全家人都被这番表白震撼住了,宏达更是惊愕得呆若木鸡,而乐梅的告白仍在持续:
“我知道对不起爹,对不起您,对不起全家人,可是我的心已经收不回来了!哪怕绞断
青丝,遁入空门,我也还是心在凡尘,情挂起轩呵!”映雪不能置信的瞪着乐梅,心寒直透
背脊,气得浑身发颤。“你……你当着全家人的面,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你简直厚颜无
耻!”乐梅心中又是一痛,却依然不肯放弃转圜的可能。
“我知道您对柯家的恨,已是根深柢固,但您对我的爱,却是甚于自己生命的。那么,
您为什么不能因为爱我而退一步,尝试接受柯家的人?也许,也许您会觉得海阔天空……”
海阔天空?映雪的眼前一黑。人家的几句甜言蜜语,就让她的女儿从“不共戴天”转化成了
“海阔天空”?
“好……好啊,我珍爱得胜于自己生命的女儿,原来就这么点儿出息!”她的声音轻飘
虚软,几乎没有一丝力气。“我的女儿拿了一把刀,让仇家去握刀柄,却逼自己的母亲握刀
刃,她要这样子证明我对她的爱,否则我就是在恨她……”她摇摇头,泪水流了一脸。“乐
梅啊,你实在不懂我对你的爱!即使你如此狠心的糟蹋我,我都宁死而不愿恨你!”
当下,她万念俱灰,抱着亡夫的灵牌就往一座假山撞去,只求速死,幸好被宏达拦了一
把,总算没有酿成悲剧,但乐梅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不能不屈服了。十八年来,她一直与母
亲相依为命,倘若母亲因为她的缘故含恨以终,不仅她自己会痛不欲生,和柯家的冤孽也将
更深。
自从知道起轩的真正身分之后,她的生命就变成了一条绳索,绳索的那端是他,这头是
母亲,两股相反的力量拉扯着她,牵缚着她,都不许她放手,而她也都不能放手,因为两端
俱已深陷入她的血肉,一旦有一端松脱,都是彻骨的痛!但是,母亲的求死,逼着她不能不
选择,而目前,她只能有一种选择。“娘,只要您好好的,我什么都可以放弃……”她抱着
母亲痛哭,横了心发誓:“从今以后,我的生命里,再也没有柯起轩这个人!”话一出口,
她仿佛听见那条绳索挣断的裂声,而她整个人也已支离破碎了。断了相见,却断不了思念,
三天后,乐梅只得私下央求宏达,代她与起轩见上一面,就说彼此无缘,请他往后自己珍
重。分明是站在坡地上,宏达带来的消息却让起轩的一颗心急遽下坠,当下不由分说就要往
韩家奔去,只想找乐梅问个清楚。万里见他濒临疯狂状态,不得不拼死劲把他按住,大声喝
道:“柯起轩,你给我冷静下来!你也不想想,人家对女儿都不惜死谏,若是见到你,那还
有不拼命的吗?人家恨不得抽你的筋、剥你的皮、喝你的血……”
“喂!”宏达抗议了。“姓杨的,你当我舅妈是野人哪?”
万里横了他一眼,做出请便的手势。
“好,是你的舅妈,你形容好了!”
宏达瞪着垂头坐在地上的起轩,好半晌才咕哝了一句:“我猜她会拿把菜刀砍你!”
万里得意的对宏达点点头,再转向起轩,双手一摊。
“瞧!那你是乖乖让她砍,还是跟她一决生死?这两种状况都有同一个结果,就是乐梅
一头去撞假山!”
起轩心中一悚,万里的话虽然夸张,但也离事实不远。
“我……我没有为难乐梅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她,我对她的决心永远不会改变……”
他恳求的望向宏达。“那么,我写封信好了,你帮我带给她。”
宏达白眼一翻,挖苦的说:
“谢谢你啊,就是你让小佩传的那封信给我舅妈搜出来了,才弄得这么鸡飞狗跳。你还
要我传信?别害人了吧!”
“那传话总可以吧?”万里很快的接口:“死无对证!”
宏达瞥着起轩,满心不是滋味。
“这我也不干!”“可是你刚才不是帮乐梅传话了吗?”
“那不一样!”宏达头一扬,正要拂袖而去,身后的万里冷冷抛来一句:
“小肚鸡肠!”“你说谁?”宏达气冲冲的猝然回头,几乎逼问到万里的鼻子上。“谁
小肚鸡肠?”万里气定神闲的睨着他,慢条斯理的说:
“本来嘛!眼看人家两情相悦,醋缸都打破了,算什么好汉?光会在你表妹面前大度大
量,表示乐意替她传话,来到这儿却又别别扭扭,一副英雄气短的德行!好啦,你现在赶快
决定一下,你到底是要大度大量还是小肚鸡肠?说!”
宏达火大了。“我当然是大度大量!”
“干脆!”万里拇指一竖,一脸激赏。“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必再噜嗦,从今儿个起,
每隔三天,你我三人到此见面,互通消息!”宏达瞪大眼睛,还来不及说什么,万里已经往
他肩上重重一拍,爽快的说:“不错!虽然年纪轻轻,可是提得起放得下,你这个朋友我交
定了!”一旁的起轩并未注意他们的谈话,他只是默默的望着眼前那条小径的尽头,想着三
天前乐梅离去的一幕。当时,两人对未来都充满了希望,谁知美梦竟是倏忽即过,而恶梦却
又迅速聚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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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6 12:59: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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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称意的事儿一桩连一桩,起轩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让柯老夫人见了就头痛,昨儿闹了
一夜的雨,又逼出了老夫人的肩骨酸痛;她身子不舒服,心上连带的不痛快,懒洋洋的只是
没劲儿,好在紫烟想了个聪明的法子,把热盐装热敷,说是可以活络肩骨,她也就随紫烟布
弄去。
此刻,老夫人坐在椅子上,让紫烟一会儿为她捶肩,一会儿为她按摩太阳穴,果然觉得
肩痛被盐袋的热气缓缓化解,于是人也渐渐有了精神,总算会说会笑了。
“咱们家是几代的盐商,旁的不敢说,这盐巴是要多少有多少,可就没人知道还可以这
么利用。”她拍了拍紫烟的手,笑道:“你这孩子到底还有多少小秘诀?赶明儿个我把家里
一大帮子丫头全叫来,让你给她们开堂授课怎么样?”
“那不行!”紫烟撒娇的说:“把她们都教会了,我就不稀奇啦,您还会疼我吗?”
“鬼灵精!”老夫人笑得更开怀了。“人家什么都学得来,就你这张嘴啊,那是怎么都学不
来的!”
“真的?”紫烟走向不远处的茶几,拿起一碗粥品,俏皮的哄道:“那我这张嘴,请老
夫人把这碗燕窝粥喝了吧!”
老夫人笑意顿收,看着那碗粥,只是迟疑。
“待会儿再吃。”紫烟微微一愣,马上又殷勤劝说:
“待会儿就凉了,怕不好吃了。”
“那就不吃吧。”老夫人意兴阑珊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这几天净闹肚子,抓了
药也止不住,弄得我七病八痛的,实在没胃口。”紫烟怔忡了一下,轻轻把粥品搁回茶几
上,没说话。
“唉!”老夫人长叹了一声,不禁感伤起来。“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您快别这么
说,”紫烟的双手移上老夫人的肩轻捶着,语气里也充满了安抚的意味。“只要不是什么大
毛病,我总会想法子给您调理好的。”老夫人心中一动。“还好有你陪着我,不时替我张罗
这个调理那个,而且说笑解闷什么的,我才觉得日子有些意思。我跟你说呀,自从你到咱们
家以后,我就常常想起以前跟在我身边的一个丫头。”她沉默了一会儿,又叹了一口气。
“她叫纺姑。”
紫烟忽然整个人一僵,捶背的动作乍然而止,但老夫人这会儿正沉湎在往事中,并未感
觉身后的人有什么不对。
“那丫头就和你一样,模样儿讨人喜欢,性情更是机敏伶俐,做起事来麻利又仔细,尤
其难得的是善解人意。”老夫人欷叹着:“那时候,我还真是疼她!”
某种奇异的神情悄悄袭上紫烟的脸庞。
“后来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使自己的语调听来平常。“她后来怎么样了?”
老夫人并没有回答,全副意识已恍恍惚惚,穿越十八年的岁月,回到了旧日的寒松园。
纺姑确实人见人爱,但也正因为这样的缘故,竟让当时寄住在这儿的少展哄上手了。
少展是柯老夫人的内侄,本是个游手好闲的阔少,家道中落之后,仍不脱浮浪个性,总
是四处留情。之于纺姑,他并没有多少真怎么能再住脸,惶惶的低喊:“哦,娘会气疯的!
我才刚在她面前痛定思痛,又保证又发誓的,心,不过贪恋她年轻貌美,而且天真好骗,待
知道纺姑已珠胎暗结时,他对她全部的热情也用完了,当下不但推得一干二净,从此甚至避
不见面。无计可施,身子又一天天起了变化,眼看着就要瞒不住人,伤心傍徨的纺姑只好偷
偷哀求柯老夫人做主,将她配给少展做小,不为别的,只为让孩子有个名正言顺的爹。本来
年轻主子收个丫头也不算什么,问题是少展成婚在即,对方又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家,一旦晓
得宝贝女儿还没过门,未来的女婿倒先置了一个弄大肚子的姨太太,这门亲事必吹无疑。
因此,柯老夫人盘算过后,认为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给纺姑一笔钱,让她离开寒松
园,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至于以后的事,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但纺姑怎能接受这样的宣判?她失了身子,赔了感情,怀了孩子,已经够无措难堪的,
向来疼她灵巧、说她贴心的柯老夫人又忙不迭的要草草打发她,全然不顾多年的主仆情分,
却当她是一块脏了、破了、该扔了的抹布!羞愤交加之下,她企图跳井,只想一死了之。
被拦下来的时候,纺姑哭着,闹着,说了许多疯话,那些话别人不懂,柯老夫人却是明
白的。为了防止她抖出少展始乱终弃的行径,惹来后患,柯老夫人只得立刻把她撵出寒松
园,并喝令从此以后,纺姑与柯家两不相干,若谁敢与她接近、为她求饶,谁就随她一起滚。
“你们柯家如此绝情绝义,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的!总有一天……”这么多年过去了,
纺姑被架出大门时的凄厉诅咒,仿佛还回荡在耳边。柯老夫人不觉打了个寒噤,似乎又看见
纺姑回头瞪她时,那双充满怨毒的眼睛……恍惚中,她伸出手去抓住纺姑,试图挽回过去的
错误……
“老夫人!老夫人您怎么了?”
她略一定神,才发现被她抓住的人并非纺姑,而是紫烟。
“我没事。”她放开了紫烟,疲倦的往椅背上一靠,喃喃的重复:“没事。”“对不
起,我不该问的,咱们不谈她了。”
“不不,我想谈,我……”老夫人忽然又倾身向前,急急的拉住紫烟的手。“我告诉
你,虽然事隔多年,可我始终没忘记她。当年,她年轻不懂事犯了错,而我又在气头上,所
以……所以她就离开了咱们家。事后想起来,心里实在懊悔,可我总以为,她还会回来求情
吧?谁知那丫头性子也倔,竟然一去无回了……”纺姑和少展那一段,没有别人知道,老夫
人也当这是个不可外扬的秘密,所以多年来从未告诉任何人,甚至连和纺姑有关的一切都绝
口不提;但这会儿,她却收束不了自己倾吐的心情,话说得越来越急,紫烟的手也被她握得
越来越紧。
“……她和你一样是个孤儿,根本无家可归,离开咱们家之后,也不知会去哪里。好长
一段时间,我还真担心她,遣人打听了几回,都探不出什么消息,让我想接济她什么的都无
从着手。唉,那丫头看样子也不像个命薄的,所以我只能希望,她是遇到了老实的好人,有
了靠傍,没有在外头飘飘荡荡,不然,我委实难安……”她喉头一哽,禁不住掉下泪来:
“有时候,我还真希望她会突然出现,回来看看我,让咱们老主仆不计前嫌,叙叙旧什么
的,我也好把我心里的这番懊悔,说给她听听。”她放开了紫烟的手,抽出夹在腋下的手绢
儿,一面拭泪,一面有些难为情的解释:“真不知道怎么会跟你提起这些?不过,说了之
后,我现在心里确实舒坦多了!”
紫烟那头一直悄无声息,老夫人不经意的抬头一看,立刻吃了一惊,也不知什么时候,
她竟已泪流满面了。
“哎呀,你这傻丫头!”老夫人赶忙把剩余的泪草草一抹。“你瞧,我不哭□,你也别
陪我难过啦!”
但紫烟只是呆呆的望着她,仍然泪如泉涌。这孩子真是善良,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受过那
么多苦楚,所以对别人的不幸更能感同身受吧!老夫人疼惜她,微笑着把话题岔开去:
“唔,我的肩膀完全好了呢,你的聪明法子又奏效啦!这下我可有胃口了,来来来,你
把燕窝粥端来给我吃,嗯?”
紫烟怔了一下,呐呐的说:“别吃了吧,都凉了。”
“不要紧不要紧!”老夫人一心只想讨紫烟喜欢。“你煮的粥,就算凉了也好吃的。去
端来吧,去!”
紫烟背对着老夫人走向茶几,端起了碗盅,却没有拿过来的意思,只是站在那里发呆。
老夫人诧异的看着她的背影,不解的唤道:
“紫烟?”紫烟忽然冲向门槛,把手中的汤粥往外面一泼,然后又奔回老夫人跟前,破
破碎碎的哭泣解释:
“那碗粥……那碗粥凉了,我怕您吃了又要闹肚子,所以……所以我把它倒了……”
这丫头会有这种反应,想来必是让刚才那番剖白感动了吧?老夫人心中一暖,不禁一把
将紫烟揽入怀中,不胜感慨的想,好一个贴心、单纯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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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6 13: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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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乐梅十五岁起,上门说媒的人就未断过,但映雪从来也没仔细考虑,一则是那些人
选都不入她的眼,二则是她认为女儿还小,应该在她身边多留几年;然而最近,她忽然发现
女儿长大了,大得可以宜室宜家,也可能成祸成灾。
夜长梦多啊,虽然女儿答应不再和那个柯起轩来往,但谁知道还会有什么后续事件发
生?照乐梅落落寡欢的神色看来,那个人分明还搁在她心里!如果她一时糊涂,糟蹋了自
己,怎么办?如果她枉担了闺秀之名,闹得满城风雨,辜负了她死去的爹,怎么办?映雪决
定了,在这些灾祸发生之前,必须趁早把乐梅嫁出去!她暗暗把所有可能的对象在心中筛选
了一遍,觉得还是宏达最合适,那孩子虽不出众,但他心眼实,和乐梅又是青梅竹马,将来
绝不会亏待她的。其实,以前淑苹就不止一次暗示过亲上加亲的意思,映雪当时未置可否,
这会儿却不能不主动表态了。只是,以目前这种状况,乐梅还高攀得起吗?宏达会不会嫌弃
她?当映雪吞吞吐吐的对伯超和淑苹如此表示时,淑苹先是一愣,随即也吞吞吐吐起来:
“这……这本来就是我们所期望的,可现在这般局面,恐怕还是得问问孩子们自
己……”
“不错!”伯超沉吟着接口:“以乐梅目前的心情,你要跟她谈婚事,那绝对是勉强,
严重的勉强!”
映雪还来不及招架,就听宏达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对我也一样勉强!”跟着这句话,他的人已跨进了大厅,这头三人愣看着他,都有些
莫名其妙,而他则径自在那头继续表明立场:
“舅妈,您若早几个月前把乐梅许配给我,我会给你磕三个响头,然后欢天喜地的买鞭
炮庆祝去,但弄到现在,人家都两情相悦、轰轰烈烈了,我杵在中间干什么呢?”
淑苹瞥了一眼映雪发白的脸色,赶紧数落儿子:
“真是没规矩!大人说话,你一个劲儿的插什么嘴?”
“我怎么能不插嘴,这是我的终身大事呀!”宏达正经八百的反驳,一脸凛然。“你们
用父母之命压迫乐梅,就算成功了,我也胜之不武,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卑鄙!所以我在此郑
重声明:哪怕我再喜欢乐梅,我也不愿意做个小人!”
淑苹张口结古,无话可辩,干脆推到伯超身上:
“你也不说他两句,光任他在那儿胡扯!”
“唔,”伯超赞许的望着儿子,慢条斯理的开口:“不错!很有那么点儿骨气!”映雪
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心里也大大受伤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要给人,竟然给不出去!如果
连宏达都拒绝,那么别人岂有不介意的?倘若乐梅和柯起轩的情事传扬出去的话……她顿时
着慌起来,怎么办?看来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夏家怎么样?虽然家境普通,可好歹是诗礼人家,也算过得去是不是?”她仓促的想
了想,歇斯底里的往下迁就。“要不,王家也可以,若王家不成,还有陈家……”
“舅妈,您不觉得应该先问问乐梅自己的意愿吗?”宏达抗议了。“她现在还有什么资
格挑剔人家?”映雪的满腔怒气骤然爆发,厉声道:“她完全没有!”
伯超和淑苹面面相觑,都被映雪的反应骇住了。宏达更是听不下去,转身往外便走,却
看乐梅正怔怔的站在门槛边上,他顿时一呆。“乐梅?”她并未理会他,径自擦过他的肩,
直直走到映雪跟前,颤声说:“娘,别把我嫁出去吧,我宁愿一辈子留在家里侍候您,侍候
姑爹姑妈。”大厅中有一股风雨欲来的气势,窒息紧张,一触即发。众人都不约而同的把视
线转向映雪,她则尖锐的横了乐梅一眼,冷冷的说:“我把你留在家里做什么?好让你给韩
家惹来更多麻烦吗?好让你寻机和柯起轩藕断丝连吗?如果有一天,你肚了里有了搁不住的
东西怎么办?你姑爹已经养了你十八年,难不成还要他继续养你的……”
“舅妈!”宏达愤怒的大叫了一声,阻止她往下说。
但映雪话中的意思已经太明显了,明显得令一屋子的人都感到难堪。乐梅狠狠的摇晃了
一下,仿佛有人辣辣的摔了她一个巴掌,她的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青,最后泛灰。伯超也
霍然站起身来,气急败坏的大嚷:
“你说这话真是太过分了!”
“一点也不过分!”映雪激烈的驳回去。“你们到底不是她的亲生父母,所以只有我这
个亲娘敢说重话!别忘了怀玉当年是怎么死的,倘若乐梅又毁在柯家人手里,难道还要怀玉
在九泉之下再死一次吗?”
“别说了,求求您别说了……”乐梅再也无法忍受,整个人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
“娘,您不能因为不相信我,就把我当货物一样的抛售出去啊!您……您要我怎么保证?怎
么发誓?您说好了,我全依您!只要能让我守身如玉,我什么都可以依您!”“你说什么?
守身如玉?”映雪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都发直了。“你为谁守身?为谁如玉?你是
像我一样的寡妇吗?我才谈得上守身如玉!至于你凭什么说这四个字?你凭什么?”“我承
认,我不想嫁人就是为了柯起轩!”乐梅崩溃欲绝,脱口喊道:“我守身如玉也是为了他!
我都承认了好不好?”
“你……”映雪重重的喘着气。“你恬不知耻!”
“就算您同情我,可怜我行不行?”乐梅痛苦的捂住脸,泪水由指缝间流下来。“我心
里已经打定主意,既然我这辈子和起轩是无缘了,也不愿意嫁给别人,因为我根本不可能再
去爱任何人,遑论委身呢?那是强逼我不贞不洁啊!您要这么残忍的对我吗?您应该可以体
会的,我的心意就如您为爹终生守节一样,只求全心全意对一份感情忠实到底!将心比心,
您就成全我这个可怜的心愿吧!好不好?求求您了……”
这番痴心告白,令一屋子的人都深深动容,除了映雪。
“你居然敢跟我比?”她的脸色冷得像一座化不开的冰山,眼底却跳动着愤怒的火焰,
语气里满是傲然、鄙夷和不屑:“我同你爹是凭媒妁之言,听父母之命,从小定大定,正式
下聘,到大花轿来迎娶,一步步规规矩矩,多么的慎重其事。洞房花烛,我与你爹才生平第
一次见面,婚后相敬如宾,一点一滴的把感情培养起来。哪里像你?学那些戏曲小说里头不
正经的浪荡女子,私相授受,暗中偷情!你的心灵已经玷污了,那就如同失节,还大言不惭
什么守身如玉,还敢跟我相提并论?你简直侮辱了我和你爹!”
乐梅听得一步一踉跄,脸上再无一丝血色,仿佛濒临悬崖边缘,随时都会纵身下坠。
“够了够了!”淑苹再也无法坐视眼前局面,扑上来抓住映雪。“我真不敢相信,你竟
会对乐梅说出这种话……”
话语未止,一旁的乐梅已骤然爆发,狂喊如裂帛:
“是!我是污秽肮脏!我是下流无耻!在你这个烈女的心中,我根本一无是处!所以你
也不在乎我的感受,反正不是柯起轩就好,管他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我都人尽可夫!”
映雪气得浑身乱颤,一把推开淑苹,冲上前去就甩了女儿一巴掌。乐梅本已摇摇欲坠,
挨了这力道不轻的一掌,立刻仰跌在地。淑苹不禁惊叫了一声,宏达慌乱的来扶,伯超则惊
骇得说不出话来。映雪的管教方式虽然严格,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动手打女儿!而乐梅一向是
个最乖巧的孩子,竟会说出那样的惊人之语!乐梅纵然乖巧,但她毕竟是映雪的女儿,骨子
里也有同样的固执与刚烈,平时潜藏不动,这会儿却叫那热辣的一掌激迸了出来。她挣扎的
撑起身,不让宏达扶她,也不抚摩颊上的红印,只是昂然站在那里,以一种决绝的、愤恨
的、陌生的眼光直视着母亲。虽然乐梅一句话也没说,然而那种眼光像一把匕首,狠狠戳入
映雪心头,霎时就将她击垮了。
“好!你什么都不必说,你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便表示咱们母女的感情从此一刀两
断!”她咬着牙,抖抖索索的说:“我李映雪就当没你这个女儿!袁乐梅已经死了,不存在
了!你走,随你去找柯起轩还是什么人,统统与我无关!”
她冲上去,疯狂而死命的把乐梅往门外推,整个人置身在一片悲愤交杂的烈焰狂涛中,
让众人拦都拦不住。
“映雪!你冷静点儿……”
“舅妈!别冲动啊……”
有许多声音此起彼落的叫着喊着,有许多只手慌乱无措的挡着拦着。混乱中,映雪硬是
把女儿推出门槛,随即把门迅速一关,也不管门内众人的厉言软劝,径自反过身来抵在门
上,重重的喘着气。而门外的乐梅也并没有多停一刻,她爆出了一声全然崩溃的哭喊,然后
就朝前庭大门奔了出去。
“乐梅!”宏达冲向窗子,对着她远去的背影大叫:“乐梅你别走啊……”“映雪你快
开门吧!”淑苹在这头哀求着:“乐梅也在气头上,这一去要是出了什么意外……”
“你把乐梅赶出家门不算,还堵着门不让咱们追人!”伯超气急交加的骂道:“你对我
这个一家之主究竟有点尊重没有?你……”映雪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站在那里,背抵着门,
好似她也是门的一部分,整个人像是给掏空了一般,眼神空洞,木无表情。她知道她会后悔
的!眼前这三个人虽然和她有亲戚关系,虽然也在同一张屋檐下共同居住了七八年,可是在
这世界上,她真正的亲人只有她的女儿,而她却亲手把唯一的女儿赶出去了!她知道她会后
悔的……
映雪闭上了眼睛,痛心的泪再也忍不住的哗然奔落。是的,她已经后悔了。乐梅哭着奔
出家门,心里昏乱一片,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只是凭着潜意识的召唤,往雾山村的方向而
去。
由于情绪不稳,不断涌出的泪水又糊住了视线,使她一路颠踬,来到被雨水冲坏的这条
山径时,一个不慎,她就失足坠下了山崖。伯超发动了全部的家丁出门,找穿了大街小巷,
却遍寻不着乐梅,宏达只得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往雾山村寻索,果然在坍方的山坳下发现了昏
迷不醒的她。
当乐梅被带回韩家的时候,不仅是人事不知,额头上还有个撞裂的伤口,全身更布满了
凝结后的血迹;总之,她整个人奄奄一息,除了尚有呼吸之外,简直已失去其他的生命迹
象。连请两位大夫,都为之束手无策,说她恐有性命之忧。
全家一片凝重愁惨,映雪更是悔恨万分,只能坐在床沿痛哭,完全失去了主意。“乐梅
呀,你怎么可以让自己伤成这个样子?”她抚着女儿苍白如纸的脸庞,泪水扑簌簌直掉。
“倘若你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即使不想活,都没有脸去见你爹啊……”
乐梅紧闭的眼睛忽然颤动了一下,映雪陡然止住了哭泣。
“乐梅?”她焦灼的试探。“娘在这儿!你……能睁开眼睛瞧瞧我吗?”乐梅果真缓缓
睁开了眼,半开半合的,眼神很涣散,似乎无法集中视线。“娘……别不理我,别……
别……”她的声音十分细碎、虚弱。她醒了!映雪心中一宽,紧跟着却也一痛。
“傻孩子!娘怎么会不要你!”她紧紧握着女儿的手,啜泣着说:“我收回那些可怕的
气话,只要你好好的……好好的……”众人都围了过来,为了乐梅的苏醒而松了一口气。
“乐梅,”淑苹俯下身,急急的问:“你觉得怎么样?疼不疼?忍着点儿,药马上就抓
回来了……”
“乐梅,”宏达也急切的探过身来喊:“你别怕!咱们已经把你救回来了,你现在躺在
自个儿的床上,很安全的……”
许多声音此起彼落的响着,每个人都抢着对乐梅说话,却交织成一片混声,什么也听不
清楚。伯超不得不提出制止:
“哎呀,小声点儿,小声点儿,人才刚醒……”“不!起轩……”乐梅忽然抬高了音
量,语气也迫促起来:“咱们不能在一起……不可以……我不能对不起爹和娘……我不
能……”大家都愣住了,屋内霎时鸦雀无声,只有乐梅无意识的独白在哽咽继续:“好……
好……我跟你一起下去,咱们……咱们一块儿万劫不复……万劫不复……”
原来她没醒!原来这不过是她昏迷中的呓语!映雪捂住脸,再度无助的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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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定的日子,宏达却没来赴约。万里不耐久等,正想开口提议到韩家附近转转看,却发
现起轩早已不由分说的往韩家的方向走了。万里摇摇头,没奈何的跟了上去。
在韩家前门的小径上,有个人影匆匆走来,两人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宏达!而宏达看见
他们,却活像见了鬼一样,目光闪避,吞吞吐吐,脸色十分古怪。起轩心中疑云大起,万里
也觉得不对劲儿,催着哄着,好说歹说,几乎又要打架了,宏达才被逼出了实话。“还不就
是我舅妈!她忽然间发疯一样的,非要把乐梅嫁掉不可,乐梅跟她争,跟她求,闹得不可开
交,最后翻了脸,舅妈竟当场把乐梅赶出家门,说不认这个女儿了。后来我们全家出动去寻
找乐梅,好不容易终于在往雾山村的山路上发现了她……”宏达喉间一哽,有些说不下去。
万里的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急不过的大吼:“然后呢?你快说呀!然后呢?”
宏达深吸了一口气,定定的望向起轩。
“我想,乐梅本来是要去找你的,可是走到坍方的那段山路时,却不慎失足,跌下了山
谷。”
起轩一脸痉挛,张开口想问什么,却说不出话来,久久才干涩、困难的迸出一句:
“她死了?”宏达伤痛的摇摇头。“她跌破了头,整个人陷入昏迷之中,呕吐和呓语不
断……”感谢天!起轩闭上了眼睛,至少她还活着!感谢天……
“乐梅她……”宏达迟疑了一会儿,毕竟还是说了:“她一直叫着你的名字。”起轩的
心被巨大的痛楚狠抽了一下,当下,他没有一丝犹豫,转身就往韩家奔去。
不管身后宏达和万里的叫喊,也不管眼前险恶的状况,只要能看到乐梅,守在她的身
边,他什么都不管了!如果真有人要拿刀砍他,那就砍吧,如果这样可以代替乐梅受苦,那
么他甘之如饴!因为出了事,韩家今天正忙得人仰马翻,平日森严的门禁也松弛了许多,竟
让起轩一路长驱直闯,如入无人之地。也因为小佩丫头正蹲在一扇厢门外抹眼泪,形成最好
的路标,使他不必询问,就在成套的数排厢房中,正确俐落的找到乐梅的房间。在房内陪守
的众人看见起轩一点儿也没有阻碍的冲进来,都大吃了一惊,再看见他旁若无人的奔向床前
呼唤乐梅,更是惊呆得忘了反应。原本坐在床沿垂泪的映雪难以置信的眨了眨眼,确定眼前
这人真是柯起轩,不觉猛抽了一口冷气,心中所有的痛苦、愤怒、忧心、煎熬、傍徨等种种
情绪,霎时都有了集中发泄的对象。
“你这个凶手!都是你把乐梅害成这样,竟然还有脸来?”她哭喊着扑上去,对着起轩
一阵没头没脑的乱捶狠打。“我跟你拼了!你父亲杀了我丈夫,现在又换你来毁我女儿!她
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与你们同归于尽!你这个凶手!凶手……”如果她手上有刀,真会砍
了他!起轩并未反击,只是紧紧护着乐梅,任那些拳头和巴掌狂风暴雨似的落在自己身上。
众人这时才大梦初醒般的围上来,七嘴八舌的劝着,七手八脚的拉着,很费了一番工夫,到
底是把映雪架离了床边,但她仍在那儿一头哭一头嚷:
“你们怎么还不把这个凶手赶出去?叫他滚出去呀……”
起轩凝视着昏迷中的乐梅,因她苍白的脸和紧闭的眼而震慑心痛。上回在小山坡上分别
的时候,她是笑着离去的,而现在,她却毫无意识的躺在这儿,不会笑,不会哭,不会说
话,也看不见他,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他猝然转身,克制不住的痛喊:“到底谁
是凶手!是你!袁伯母!”
映雪顿时止住了叫喊,只是瞪视着他,然而在她那怨恨的眼神中,忽然浮现出一抹说不
出的惊慌。好半晌,她才低低的、喑哑的,几乎有些害怕的迸出一句:
“住口。”起轩逼近了她,紧盯着她,好似要把她看穿了一般。
“从头到尾,我做过什么伤害乐梅的事吗?不!我没有!是你,你用上一代的恩怨压迫
她,用死亡威肋她,最后甚至不可理喻的要断送她的终身!”
这些话提醒了映雪近来和女儿之间种种前所末有的冲突,她的心一酸,当下又恢复了攻
击:“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你而起的?天下的女人何其多,可你偏偏要来勾引我的乐梅!你离
间咱们母女的感情,你一步一步的把她从我身边夺走……”“但愿我把她夺走了!”起轩激
烈的剪断她的指控。“是!我早就应该不顾一切的把她夺走,可是我却还奇望着能打动你,
因为我钦佩你,因为你是乐梅的母亲!你不但熬过丧夫之痛,还守着这份感情,把全副心思
都用来教育唯一的女儿,我认为像你这么坚强、执着又伟大的母亲,绝不至于残忍无情、蛮
不讲理,绝不至于把人逼上绝路……”他停顿了一会儿,盯牢了她,沉痛的、一字一字的吐
出口来:“但你就是!”
“你……”映雪张口结舌的看看他,再看看四周鸦雀无声的众人,蓦地感到自己竟是如
此孤立无援,不禁又歇斯底里起来。“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居然由着他嚣张狂肆、黑白颠倒
的来批判我?”“因为你造成的悲剧就在眼前!”起轩回头望着乐梅,哑声说:“因为你固
执的一再反对,终于变成一只无形的手,把乐梅推下了山坡,要了她的命!”
映雪震颤了一下,试图集中全部的力气来反驳起轩的控诉。“她……她还没……”她也
望向乐梅,那个“死”字毕竟说不出口,只得咬紧了牙,颤声说:“你怎么可以诅咒她?”
随着这句话,她所有的剑拔弩张都哗然崩溃,脆弱而悲伤的泪水却止不住的奔流。起轩
深深的看着她,原先的对峙情绪也消失了。“不是诅咒,而是心中无惧。”他平静的说:
“我不怕她死,真的,果真那样,我就跟她去,也没有人能再拆散我们,我还怕什么?到那
个时候,你是不是就满意了?我一死,我的父母亲、柯家上上下下痛不欲生,你是不是就得
着报仇宿愿了?一生忠实,一生节烈,到头来是为了换一场玉石俱焚吗?一件不幸的意外,
却要两个家庭同归于尽来弥补,这难道就是你要的?这难道就是袁伯父的遗志?”
这番话说得冷寂,却让一屋子的人都震撼住了。映雪默然垂下头去,无言以对,然后,
她踉踉跄跄的走向床边,怔怔的望着女儿,久久,久久,终于悔恨、自责的啜泣起来。
跟在起轩身后赶来的万里原本一直静静的站在门边,这时才上前拍拍好友的肩。“谁说
没有希望的?别忘了还有我呢。”他转向众人,大声说:“请各位允许,让我替乐梅诊断诊
断。我叫杨万里,是个大夫,别看我年纪轻轻,其实我从十五岁起,就已替人开处方治病
了。”“对对对,”一旁的宏达也忙不迭的点点头。“他祖上五代都是医生,就凭这一点,
实在应该请他跟乐梅瞧瞧!”
就算宏达不帮腔,万里那副充满自信的样子也容不得人怀疑或拒绝,而他亦没有辜负别
人的信赖,略略观察把脉之后,便把乐梅的一切症状细节说得分毫不差,又说颅内出血是她
的伤势关键所在,目前须以活血化瘀为紧要,可惜前头两位大夫都走错了路向,不免有些耽
误了病情,但现在抢救还不晚,只要能够对症下药,乐梅醒转过来是迟早的事。一场分析下
来,听得人人点头,个个佩服,多少都宽了心。
稍后,万里坐在韩家大厅里开处方单,好让家丁去药铺抓药时,伯超走过来道谢,万里
赶忙起身回礼,诚恳的说:
“快别客气,这原本就是我的天职,为了起轩,我更要尽全力把乐梅治好!但愿韩伯父
也能抛开成见,全权信赖我。”
伯超心中其实已经信赖他了,但因他是起轩的朋友,不免有些尴尬,一时不知何言以
对。万里心里有数,便乘机为好友说项:“我恳请伯父不但要信任我,还要多多担待起轩,
现在这个情况,是千军万马都拉不动他的。而且有他在一旁守着,对乐梅的病情来说,或许
有助益也未可知。所以,请您让他留下吧!”伯超沉吟了一会儿,郑重的点点头。“好!我
答应你,一切有我担待!”万里说得不错,乐梅虽然暂时失去意识,但她似乎能够感觉起轩
的存在,当呕吐等症状发生,众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只有他能令她平静;当她呓语不断,
也只有他能令她安宁。他寸步不离的守候在她身边,将她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仿佛
试图把他体内源源不绝的力量灌输给她;整个下午,他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视线也从未离
开过她的遐睫。只有一次,在她因强烈的呛咳而把整碗汤药呕出来的时候,他才俯下脸去,
将她的手紧紧贴住自己淌泪的眼睛。
面对这样的深情,即使是映雪也无法不为之心软、动容。好几回,她不得不强装漠然的
别过头去,以免让人看出她内在真正的情绪;这种柔软而陌生的情绪像一束小小的火焰,一
点一滴的融化了她心中那座坚硬的冰山。但为了自尊的缘故,她就是不愿让人知道。这天夜
里,韩家来了几位意外的客人。当宏达领着他们跨进乐梅房里的时候,起轩先是一愣,接着
就激动的喊出声来:“奶奶!爹!娘!你们一定是从万里那里得到消息,然后就立刻赶来
了,是不是?”
在场的韩家人都大感惊讶,还来不及有所反应,柯老夫人已经沉稳的开口了:“真是冒
昧得很,突然来访,请各位千万别见怪。当我听万里说,乐梅是在奔赴咱们雾山村的途中失
足受的伤,我老人家于心不忍,也于心不安,无论如何都要过来瞧瞧这孩子!”
她那慈和的长者风范和稳重的威仪,仿佛有一股直指人心的力量,令一屋子的人都肃穆
起来。伯超看了映雪一眼,见她俯首不语,便理所当然的回礼:
“承情之至!乐梅目前还不省人事,咱们代她谢过老夫人!”道过扰,趋前探视过乐
梅,柯老夫人便吩咐身旁的紫烟把万里托他们带来的一篮药转交给人家。药物分外敷与内
服,外敷者有一日一次、两次与三次不等,内服者又有火煎、水冲的差别,每一种药还有不
同剂量与时段的规定,洋洋洒洒甚是累人,然而紫烟很体贴的在纸包与瓶罐上做了记号,当
面又不厌其烦的反覆交代清楚,淑苹和怡君连连称射不止。紫烟摇着手,柔声说:“别客
气!我能尽一分力是一分,只希望乐梅小姐能快快康复才好!”“一定可以的!”柯老夫人
坚定的接口:“这儿有韩家、袁家同咱们柯家,老老少少这么许多人共同为她祈福,老天爷
不会睁眼不顾的!”她停顿了一下,视线扫向众人,问道:“请问,乐梅的母亲是哪位?”
映雪一震,仍俯首不语,但她可以感觉大家的目光都往这儿集中而来,也可以感觉老夫
人巍颤颤的走到她面前。
“你就是映雪?!”老夫人注视着眼前这略显憔悴但仍不失秀丽的妇人,感慨万分的点
点头。“我早应该来看你的,刚出事的头几年,我跟士鹏他爹,就当陪着士鹏一块儿来赔
罪。知子莫若母,我很明白我这儿子是怎么样的人,倘若整个事件能重来一遍,他宁愿那把
刀是捅在自个儿身上的!”
一旁的士鹏面颊微微抽搐着,压抑着内心潮水般的激越情绪。老夫人望了儿子一眼,也
不禁黯然。“这话他自己说不出口,可我能说,我能说的有太多太多了!我就是应当不厌其
烦的来拜访你,以一个母亲对母亲,妻子对妻子,甚至母亲对女儿的立场,来一步一步化解
你心中的怨恨与不平。如果我那么做了,那么今天,我或者就不是痛心而来,而是以家老祖
母的身分,开开心心的来串门子吧?!”
映雪心中一酸,真想抱住这慈爱又威严的老妇人好好痛哭一场,把她这些年来的委屈说
给她听,但到底是倔强的强忍住了。老夫人缓步踱开,叹息着说:“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
凉,咱们这些做长辈的,就缺这份无私的胸襟,如今才叫他们小一辈辛辛苦苦在那儿搬砖堆
砌,想架起一座化解怨恨的桥梁,而咱们还眼睁睁的看他们付出血泪,甚至几乎付出了生
命!惭愧呵,咱们全都枉为人父、枉为人母了!”几个长辈对望一眼,都能从彼此的眼中看
见懊悔与歉疚的神色。映雪更是心如刀割。
“我话虽重,可是语重心长,今年活到七十岁了,我想我是够资格这么说的。总而言
之,人的一生平平安安、无风无浪,那是最大的福分,即使不能,那么手里少抓几个后悔,
少抓几件恨事,也不至于蓦然回首,物事人非事事休,未语泪先流啊!”紫烟表情一动,悄
悄抬眼望着老夫人,见她泪光盈然,慌忙又垂下眼去,脸上的表情却更复杂了。
“你们若觉得我说的话有道理,那么从现在起,大家化干戈为玉帛吧,别让躺在床上的
乐梅不安宁。”老夫人望向乐梅,心里眼里都是诚恳,都是怜惜。“你们别说这孩子神志不
清,也别说为时已晚,当咱们心中去了恨意,除了恶念的时候,福虽未至,祸已远离!所
以,让咱们放下一切恩怨,众人一心,只为乐梅祈福吧!”众人无语,一片寂静之中,只有
女眷们轻微的哽咽声。士鹏再也忍不住,忽然直直走向映雪,竭力克制着内在的激越,哑声
对她请求:“请你允许让我到怀玉灵前上炷香!多年来,我一直希望帮这件事,除了祈求他
的宽恕,今日更要祈求他保佑乐梅化险为夷!我诚心诚意的请求你的允许!”
映雪一时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求助的看着伯超,盼他代为做主,但他只是一脸
严肃的摇摇头说:
“你别看我,是非恩怨都明明白白的摊在你面前,解铃还需系铃人,你必须自己拿定主
意!”
是的,恩怨如乱麻,千头万绪,而她是唯一的持剪人,要结要解,都掌握在她手中。映
雪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正面转向士鹏,这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看着他的时候眼中不带恨意。
“怀玉的牌位在我房里,我带你去!”
听到这句话,柯韩两家人都松了一口气。柯老夫人欣慰的直点头,喊着紫烟,拉着延芳
和起轩,和悦的说:
“来来来!咱们柯家的人,都去给乐梅她爹好好上炷香!”
士鹏原先还一直强忍着激动,直到柯家三代在袁怀玉灵前祭拜完毕之后,他胸臆间那股
汹涌的泪意却再也收束不住了。“怀玉……”随着这声发自肺腑的痛喊,他也把脸一蒙,无
法自己的痛哭起来。十八年郁结,十八年的桎梏,都在那声痛喊中得到释放,都让痛快的泪
水洗净了。而映雪民中那座坚硬的冰山,霎时亦化为轻柔的流水,沿着她的面颊潸然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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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6 13: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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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梅做了一个梦,一个好长好长、长得做不完的梦。
梦连着梦,梦套着梦,梦醒了还是梦。有些梦倏忽即逝,有些梦萦绕不去,它们一个接
一个,如一条时而柔缓、时而险恶的河流,反反复复都是水中的倒影,她则是一片落花,随
着梦境的起伏迭荡而载浮载沉。
仿佛,在灯火阑珊的市集上,她为了寻找起轩而来,却因人潮的涌动,两人仅能交换一
个匆促的错身,就身不由己的被人群推移向的。她狂喊着他的名字,他挣扎着对她伸出了
手,但一切的抗拒与努力俱属徒然,虽然她拼尽了力气向他泅泳而去,还是只能眼睁睁的看
着他被人潮吞噬、淹没……
仿佛,在父亲的灵位前,母亲正跪在地上裁着一块猩红色的布,她惊慌的问母亲在做什
么,母亲头也不抬,冷冷的说:“我在缝制你的嫁衣!我已经把你许配给王二麻子了,你忘
了吗?”她哭着说不嫁,母亲便不由分说的把剪刀插入自己胸口,猩红色的血浆立刻大量喷
涌而出。她魂飞魄散的扑上前抱住母亲,母亲却仍是直挺挺的跪着,冷冷的说:“你杀了我
了,女儿,你杀了我了……”
仿佛,在往雾山村的小径上,她行单影只,连跑带跌,赶着去见起轩一面,但拭不完的
泪水使她看不清前路。突然,她脚底一滑,眼前一黑,好似有一只年不见的手将她拉扯下
坠,直落进一个深不见底的井中。井水寒彻入骨,渗透了她的四肢百骸,而她一点办法也没
有,只能任自己的发丝散为水草,眉睫凝成青苔,只能任无边的冰冷和黑暗,一点一滴的解
离她的肉身与灵魂……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深井渐渐幻化为一条甬道,甬道尽头渐渐出现一
束光,那束光忽近忽远,忽模糊忽清晰,她努力集中精神向它看去,渐渐看出,那竟是起轩
灼灼的双眼。终于找到他了!她迷迷糊糊的想,原来,他一直都在灯火阑珊处等着她,原
来,他一直都与她靠得这么近,近得触手可及;但他为什么这样憔悴,这样消瘦……她想伸
手去抚他的脸,全身却虚软得无法动弹,她想大声呼喊他的名字,费尽了力气,却只能挤出
恍若游丝的一声:
“起……起轩……”他俯视着她,脸上的表情先是不敢相信,接着忽然转变为狂喜。
“乐梅,你醒了!你醒了是不是?”
她茫然的望着他,意识一时接不上,眼前却又出现了另一张俯视的脸,母亲的脸,同样
憔悴而消瘦,同样有着不敢置信的狂喜表情,同样发出了迫促的喊叫:
“乐梅!乐梅!你看见我了吗?娘在这儿,你叫我,回答我呀!”娘和起轩在一起!怎
么可能呢?乐梅挣扎着向两人看去,终于又因为虚弱的缘故而闭上了眼睛,喃喃告诉自己:
“我……我在做梦……”
“不,不是梦!”起轩用力握住她的手,急切的说:“你听我说,你跌下了山谷,受了
伤,袁伯母和我一直在一起照顾你,也一直在盼望你清醒过来,盼了好多天了!乐梅,请你
睁开眼睛看着我们,让我们确定你真是清醒的,好不好?好不好?”“孩子啊,这是真
的!”母亲的手抚上她的脸,声音里充满了泪意。“娘和起轩可以同时出现在你的面前,没
有张牙舞爪,没有愤怒争吵,你听清楚了吗?是的,娘再也不逼你从中择一,你可以同时拥
有我们两人的爱!所有的痛苦和折磨都已经过去了,现在就等着你好起来……”
起轩的手劲坚定,母亲的抚触温柔,轻重虽有不同,却都一样真实……那么,这是真
的?这不是梦!乐梅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在两个她最爱的人之间反复游移,确定了一遍又
一遍,仍嫌不够,纵使眼中蓄满了喜悦的泪,仍不敢阖眼,只怕眼前这甜美、快乐的一幕会
倏然消失。
如果这是梦,她但愿自己永不醒来。
生命拐了一个大弯,终于回到最初。三个月后,起轩和乐梅履行了十八年前的定亲之
约,在双方亲友的祝福下,正式订婚了。说好再等三个月就成亲,说好映雪和小佩陪着乐梅
一起过门。柯家上上下下自此忙得兴兴头头,又要给新人布置新房,又要给亲家母拾掇屋
子,又要印喜帖、布喜帐,又要租花轿、设筵席,又要请戏班子、约锣鼓吹打,还有其他数
不清的枝微末节,全都马虎不得,务必做到尽善尽美,让每个人都恨不得多长出一双手来。
柯老夫人还担心不够花团锦簇,把南厢库房的钥匙交给紫烟,吩咐她好好的把家当清点清
点,看看可有什么宝贝可以派上用场。
韩家这头也不曾闲着。光是置办嫁妆一件事就忙得人仰马翻,乐梅可是家里唯一的掌上
明珠呢,她的喜事怎能不办得风风光光?比嫁妆更重要的是乐梅的健康,她的伤势虽然差不
多复元了,但大病过后,未免比从前纤弱了几分,因此韩家天天变着花样给她滋补进食,绝
对要把她调了,但大病过后,未免比从前纤弱了几分,因此韩家天天变着花样给她滋补进
食,绝对要把她调养成最美丽的新娘,容光焕发的送进柯家大门。甚至连万里都忙坏了。为
了起轩的托付,他每天早上到韩家诊视乐梅,带着她打太极拳,让她活力充沛,晚上回到自
己家里,还要研制各种补血安脑的药材,让她精神清爽;以上这些倒是得心应手,真正令他
焦头烂额的是起轩那一箩筐永无休止的问题:乐梅好吗?乐梅快乐吗?乐梅今天穿什么颜色
的衣裳?吃了几碗饭?乐梅……因为婚俗,定了亲的新人不宜见面,苦了起轩不说,万里也
跟着受累,每天都得回答好友反复的追问,烦得他连叹带嚷:
“从头到尾,我不过陪在你身边跟着打转而已,结果爱情带来的痛苦、烦恼、眼泪和疯
狂,我全都感同身受,简直就像大病了一场似的!”“万里啊万里,”起轩用力拍拍老友的
肩,以过来人的口吻,感慨又幸福的说:“爱情要是没有痛苦,怎么能领略甜蜜的滋味?要
是没有眼泪,又怎么能得到欢笑?我告诉你,只有懂得爱的人,才能懂得生命;只有真正爱
过,才算真正活过!”万里横了起轩一眼,以他一贯挖苦、戏谑的语气回敬:
“是吗?但并不是每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里,都有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吧?若有,
那才能“活过”,若没有,只怕是“活不过”了!”起轩心中一惊,扬起眉,研究的盯着万
里,似笑非笑的问:“我是不是听见一种不太是滋味的声音了?”
万里的表情忽然十分不自在起来,他跟自己挣扎了好半天,眼看瞒不住,干脆豁了出去。
“对!你说对了,我的确很不是滋味!你能说爱情是先苦后甜,哭而后笑,那是因为你
得到了圆满的结果,可有些人是得不到的,好比……”他一拍胸膛,大声承认:“好比我!”
起轩仍是以那种研究的、一瞬不瞬的眼神紧盯着他,唇边仍带着那种似有若无的笑意。
万里被他看得越发不自在,觉得自己无所遁逃,简直像是一个被人当场逮住的现形犯,不如
痛快自首:“我喜欢乐梅,也值得你这么惊讶吗?想我本来是多么自由自在、快活似神仙的
一个人,为了帮你救你,陪你一起跳进漩涡里,转得我头昏脑胀。嘿,现在可好,你得了佳
人,我成了病人,你还不说两句安慰的话?”
起轩摇摇头,试图以玩笑口吻淡化那份震惊,但唇边的笑意已经开始发僵了。“真想不
到啊,铁汉竟然也会动情,这这这……这就像铁树开花一样,这……”他伪装不下去了,咬
牙切齿的一把揪住万里,严重的质问:“这是几时发生的事儿?是不是因为你教她打太极
拳,两人有说有笑,有谈有聊的,就拉近了距离?”他一把推开万里,开始气急败坏的来回
踱步懊恼的自言自语:“我就知道我不该等!我就说应该马上把她娶回家,亲自照顾她,替
她养伤!我早该想到你有多危险!我……”
“好了好了!”万里笑了起来。“你别这么穷紧张好不好?我再危险,也威胁不了你
啊!就凭乐梅对你的一片深情,我只能宣布这辈子弃权,等下辈子吧!”
“你错了!”起轩骤然止步,很严肃很认真很郑重的说:“不仅这辈子,还有下辈子,
下下辈子,直到永永远远,乐梅都是我的!天地为证,日月为鉴,我生生世世都要追寻乐
梅,跟她白头到老!”在一片喜气洋洋中,只有乐梅是笃定安详的,她整天端坐在房中拈针
做线,眼中嘴角都是甜蜜的笑意。所有的动荡与扰攘都结束了,再也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她和
起轩分开,他们将携手结发,共赴美好的未来!她毫不怀疑这点,也确定自己一生的幸福将
从成亲之后开始。
但谁也没有料到,喜事未成,悲剧先至,一个月后的某天夜里,柯家忽然发生大火。
火舌一发不可收拾,一夜之间,就以风卷残云之势,舔尽了一切预设的美梦与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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