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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生花(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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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1-13 13:51: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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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飞机降落的时候,无邪才从睡梦中醒来。又作了同一个梦,梦里是漫山的五彩的野花,两个女孩各抱一捧花遥遥相对,相对了整整十五年,一言不发。
听见广播里空姐纤细的嗓音,无邪才意识到,十五年后,她终于回来了。
窗外的夕阳正徐徐落下。
无邪推着行礼,在人群中搜索莫邪的身影。身后传来好听的男中音,“小姐你在等人吗?”
“废话,难道站在这儿扮树啊?”想不到中国也有喜欢搭讪的男人,无邪转身恶狠狠地瞪了那男人一眼,心蓦然地颤抖了一下。
看惯了金发碧眼,也不是没见过中国留学生,只是眼前的男人像风信子一样散发着让人着魔的气息。无邪的思绪扭作一团,她的中文不好,实在难以措辞去形容一个人的容貌。她只隐约记得一个生僻的成语,是“一见钟情”吗?
男人扬着浅浅的笑, “开个玩笑。你一定是无邪吧?莫邪刚刚上洗手间了,一会儿就来。我是她男朋友,凌剑。”还是那个微笑,风信子的味道。
无邪僵硬地站在原地,兀自冷冷地笑了。
“又是她,她总是得到最好的东西。”话没有说出口,身后有人给了她一个拥抱。
一张和无邪一模一样的脸,精雕细琢的五官,中国人少见的玲珑曲线。上帝居然创造了两个这样的可人儿。
“妹妹,我好想你!”莫邪穿着白衬衫,乌黑的长发一直垂到胸前,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
“想我?你可是十五年没见我了。”无邪挣脱开莫邪的手,冷冷地看着莫邪。
莫邪尴尬地张着嘴,所有的话都被堵住了。
凌剑过来推行李,顺便替莫邪解围。
“你们姐妹俩好久不见了,一定有很多话,上车慢慢聊吧。”
“无话可说。”无邪单手插进了口袋,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凌剑看着难过的莫邪,安慰道:“给她一些时间吧。”

一进公寓,无邪便甩掉鞋子,倒在了沙发上。
“妹妹,我煲了鸡汤,热给你喝吧。”莫邪一脸讨好。
“嗯。”无邪眯着眼,哼了一声。
凌剑把最后一箱行礼搬了上来,气喘吁吁的坐在了沙发上。
“无邪,你的东西还真多啊,早知道就不该住七楼了。”
无邪睁眼看他,头发有点湿,脸颊也潮起来了,像个嬉闹完的孩子。
这时莫邪也捧着鸡汤走出了厨房。
“妹妹,小心别烫着。”
无邪接过碗,大口地呷了一下。
“啊!你想烫死我啊!”无邪瞪着眼,怒视莫邪。
“不是的,我……”经这一喝,莫邪眼泪都快下来了。
“我去给你倒杯凉水。”凌剑起身走向厨房。
“不用了!这汤我不喝了!”无邪不耐烦地喊,放下了碗。
“妹妹……”
“还有,以后叫我名字,谁是你妹妹?”
凌剑实在看不下去了,冲口而出:“无邪,你不能太过分了,莫邪她……”
“算了,是我不好。”莫邪强忍着泪水,“我带你去看你的房间吧。”
“你们没有同居吧?”无邪斜着眼,语气生硬。
“我不在这儿住。”凌剑抢过了话。
“那就好,我房间在哪?”
莫邪低着头领着无邪走进了客房。


(二)

1980年5月28日 晴

孩子已经出生三天了,老二今天终于睁眼看了我一眼。到现在都不敢相信自己生了对双胞胎,竟然都那样好看。老二的鼻梁好像还要高一些,护士说那样的女孩好胜。应襄这两天也忙得不亦乐乎,难为他既要上班,还要照顾我们母女三人。他说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莫邪和无邪,大概是希望她们一世无忧吧?

1980年6月25日 晴

今天是女儿们的满月大日子,我抱着她们回婆婆家,却连门都进不去。即使不认我这个儿媳妇,但那毕竟是他们的孙女啊!

1982年4月 3日 多云

我们的襄云花店终于开张了,虽然地段不太好,但总算是我和应襄的生意。两个小宝宝都陪我看了一天的店,无邪还喜欢咬花瓣,倒是莫邪比较安静,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下午。

1982年9月13日 阴

开张几个月,生意都不太理想,今天总算接到了一桩大买卖。明泰公司订了十几个花篮,还说以后会给我们介绍别的客人。我一直相信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1983年8月30日 晴

两个小宝宝终于上学了,一大早喝了牛奶,还穿了新买的裙子。可是一到幼儿园就哭着不肯进去,莫邪哭累了无邪便接着哭。老师说,她们真是一对活宝。


(三)

“听说今天有个新来的创作总监耶!”
“好像是从美国回来的。”
“老外?”
“男的还是女的啊?”
……
“各位同事,我来替大家介绍我们公司的新创作总监——应无邪小姐。”总经理一进门便拉开了嗓门。
明亮的办公楼忽然黯淡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惊为天人!除了天赋的本钱,她的身上似乎还洋溢着一股异样的气息,诡秘的,灼人的,仿佛是源于一片神秘的热土上。
无邪自信地微笑着,她早就习惯了别人艳羡的目光。何况,除了姿色,她还有出众的才华,这使得她年纪轻轻便在美国的广告界占了一席之地。
“她曾担任ABC的美术指导,也是Dante Mannall 的合伙人。”总经理语带炫耀,寥寥数语,已经让一众人为之惊叹。的确,能聘请到这样的人物确实值得炫耀。
“你好,我是Eric Wong。”Eric第一个伸出了手,他本来是最有希望担任创作总监一职的,却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让他一直耿耿于怀。眼下见到了如此出色的人物,还是个绝色美女,怎能不甘拜下风?
同事们纷纷上前打招呼,只有凌剑站在原地,他想不到无邪竟然就是那个老总嘴里的风云人物。
无邪显然也看到了凌剑,目光定格在他身上。Ben推了推凌剑,凌剑才勉勉强强地伸出了右手。
“我是凌剑,幸会。”
无邪没有握她的手,轻轻地扬起了眉毛。
“听说你是这里最出色的,以后不用跟组了!”总经理不知道她是从谁那听说的,但既然无邪已经开口了,便附和道:“是啊,以后你就过来帮应小姐吧。”
创作部分为两组,Eric和Ben分别担任两组的组长,无邪接手了整个创作部,要个助手也不为奇。只是初来乍到,便硬生抢走了Ben的爱将,难免让人不满。
“好了,大家都工作吧。”老总下达了最后指令,众人便散去了。
“凌剑,Eric,Ben,来一下我办公室。”果然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都烧到三个人的头上。

“坐!”无邪还真是惜字如金。
三人并排坐在了沙发上。无邪递给Ben和Eric两个文件夹。
“我看过你们手头上的工作计划了,都暂时搁置吧。”
“凭什么?”Ben第一个提出异议,想到无邪刚才没有征询他同意便翘走了爱将,气便不打一处来。
“最近ZF和美国一家科技公司搞了一个护苗计划,宣传会交给地方的广告公司。”
“听说已经由恒美公司做了,他们有五成国有成分。”Eric打断道。
“你们手上资料的第一页,就是我们和美国公司所签的合同的复印件。”无邪不紧不慢地说。
两人不可置信地翻开了夹子,凌剑也忍不住凑过头来。上面果然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合同的条款,底下还有老总的签名。
“你是怎么做到的?”这回是凌剑发话,无邪才回国一个月,竟然捞到了这家全国数一数二的广告公司的创作总监,还无声无息的弄了个大企划,他实在看不透这个看似任性却深不可测的女孩。
“美国公司的CEO是我的朋友。”
看来是交情很不一般的朋友,不然和中国ZF合作这么大的工程,怎么能凭一句交情就落到了一个丫头手里。
无邪看出了三人的孤疑,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他曾是我的学生。”
“什么?”三人异口同声。那个CEO估计也该人到中年了,怎么会是无邪的学生。
“我十七岁就在学院里当导师了,他当时是来Traingning的。”看来不解释清楚,三人是不会罢休的。
十七岁?!
“我是天才!”无邪突然扬起坏坏的笑脸,就像一个向母亲炫耀考试拿了满分的孩子。
这一笑简直能溶化男人的心,大概只有凌剑还无动于衷。
“所以,你们现在全力做好这个project,虽然公益广告没有利润,但这个广告将会出现在全国乃至美国的各大媒介。”
这话听得Ben和Eric雄心大振。
“你们两组分开做吧,有竞争才会有进步。要是被采用了,年底的奖金不会少的。”
虽然一个小女孩的话不可信,但看无邪的处事作风,和刚才老总对她的偏爱,应该不是玩笑话。两人拿了资料便争着出房门,大概是想争分夺秒地做企划,看来战火已经开始蔓延了。
房间里只留下凌剑和无邪。
“你一会陪我出去。”无邪总是带着命令的口吻。
“去哪里?”凌剑也收敛了锐气,毕竟她现在是自己的上司。
“找房子。”
“你要搬?”凌剑惊讶道。
“难道要跟那个女人住啊?”
“那是你姐姐!”
“也是你女朋友!”无邪的眼里滑过一丝光痕。
“好吧,我的车在停车场,现在去开上来,你到楼下等我。”


(四)

周末,无邪一起床就钻进了襄云花店。阔别了十五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仿佛都没有凋谢过,还飘着熟悉的花香。
“莫儿姐,你来了?”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从花丛中探出头来,和无邪打招呼。
木头打量着无邪,心想平日一身素服的莫儿姐,今天怎么明艳了那么多。
“可以给我一杯茶吗?”无邪露着贝齿,右脸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木头有点晕眩,结结巴巴地说:“好,马、马上来!”
茶杯里飘着兰贵人的香气,是母亲最爱喝的茶。只是这种茶叶是云南的特产, 对于当时并不富裕的家庭,实在过于奢侈。只有在每次父亲回爷爷家的时候,才能偷偷带一点回来。
茶喝到一半,身后便多了一个拥抱。
“无邪,你怎么来了?”莫邪难掩兴奋之情。
“莫儿姐……”店主一分为二,吓坏了一旁的木头。
莫邪“噗哧”一下,连忙解释道:“这是我的双胞胎妹妹无邪,她刚从美国回来。”
木头一拍脑袋,恍然大悟。“我说怎么感觉不一样了呢!”
“有什么不一样?”莫邪问。
“莫儿姐就像百合,无邪姐……”木头一时想不起来。
“你是想说我俗不可耐吗?”无邪撇撇嘴。
“不是,不是的!”木头百口莫辩。
“木头不是那个意思,我最喜欢百合了。无邪,你喜欢什么花?”
无邪从来不喜欢花,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美国的大院子却种满了花草。如果说什么花能引起无邪的注意,也许只有香气弥漫的风信子了。
“风信子,我想是风信子。”无邪自说自话。
“对,就是风信子!”木头仿佛得救了一样。“无邪姐外表清新怡人,却透着一股独特的气质,芳香扑鼻!”
莫邪不可截至地大笑起来。“木头,我平时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说话啊?”
木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还偷偷地看着无邪。无邪姐确实更让人迷恋,如罂粟般散发着诱人的气息,让人上瘾。

晚上八点,莫邪拉上了花店的铁闸。店里只亮着一盏菊黄的小灯,桌子上摊着一本发黄的日记。
“这是妈妈的日记,我一直留着,等你回来看。”莫邪温柔地看着无邪。
“我认不了几个中文字。”无邪撅着嘴,嘟囔道。
莫邪难堪地笑了笑,她和妈妈怎么都没有想到呢?
“那我念给你听吧?”说罢小心翼翼地翻开页子,一字一句地读起来。


(五)

1984年2月14日 雨

今天是情人节,店里忙得不可开交,所有的玫瑰都卖光了。打烊的时候,莫邪和无邪一起捧着一捧香槟玫瑰出现在我面前,身后站着高大的应襄。两个孩子甜甜地喊“妈妈”,我的眼泪便不争气地落下来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孩子面前哭,大概把她们吓坏了,四只小手不停地在我脸上抹,应襄紧紧地搂着我们三人……

1984年7月5日 晴

应襄把我拉进房间,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存折。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笔不大的数目。但我还是难以置信地看着应襄,他诚恳地点了点头。这两年总算没有白忙,我们终于有一笔积蓄了,虽然不多,但多多少少能改善我们的生活。我计划着替女儿们买一部收音机,让她们陪我看店的时候不至于闷得发慌。无邪从小就爱咬花瓣,以后大概就不咬了吧?

1985年3月18日 阴
最近生意冷淡,应襄总是咳嗽,我劝他少抽些烟,他总是不听。不过他从来不在女儿面前抽烟,他终究是个好爸爸,也是个好丈夫。

1985年8月20日 雨

我和应襄去城南送货,天下着雨,我好几次差点滑倒,后来应襄索性背起我。他就像一把伞,撑起一个家,一片天,我和女儿们躲在伞下,躲在他的怀里。


(六)

会议室里,无邪愠怒地环视众人。经过几个月的磨合,大家都熟悉了无邪的脾性,于是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只有一个月了,你们还拿这种垃圾给我!”火山终于爆发了,无邪把几分企划书甩到了桌上,还有几页飘到了地上。旁边的女孩弯腰想捡起来,无邪“腾”的站起来,细长的鞋跟踩在了页子上。
“下个星期再交不出个像样的玩意儿,你们就捡包袱走人!”说罢扬长而去。

凌剑已经在无邪面前呆坐了半小时,她都没有吱声。
“等你想好了,我再进来吧。”凌剑终于按奈不住了。
“下个星期你陪我去一趟贵州。”真是一鸣惊人。
“去贵州干什么?”
“工作。”
“我可没听说我们和那边有什么合作项目!”
无邪死死地盯着凌剑的脸,眼神冷峻得让人窒息。她就是那样,工作的时候像个倔强任性的孩子,或者说是疯子更为贴切。
凌剑怄不过她,“好,我去让Lucy订机票。”

门铃疯狂地尖叫,凌剑烦躁地开了台灯,看看表,已经半夜三点多了。他拖拖拉拉地蹭到房门边,打开,莫邪便扑进他怀里,嘤嘤地哭。
“莫儿,怎么了?”凌剑被这突如其来的架势搞得方寸大乱。
“无邪她,她……”
“她又怎么了?”
凌剑揉了揉凌乱的头发,想起无邪今天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寒颤。那真是个让人头痛的女孩。
莫邪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哽咽地说:“她在家里加班,我替她倒咖啡,不小心打翻杯子了,弄湿了好多图纸,她就,她就……”
“她怎么了?”
“她就又喉又砸东西,说要搬走!”莫邪哭丧着脸,梨花带雨。美女哭起来都赏心悦目,让人好发心疼。
凌剑一把搂住莫邪,吻她的头发。“那就让她搬走吧,或者你搬来和我一块住。”
莫邪有些扭捏地捶了他几下,便温顺地伏在他怀里。
这才是他想要的女子,美丽的,温柔的,需要爱怜的。
“莫儿,”凌剑正色道,“嫁给我吧?”
莫邪愣愣地看着凌剑,脸飞快地飘过一片红霞。
“我会让你幸福的。”凌剑捧着她的脸,忍不住吻了下去。


(七)

不知道是头等客舱的空姐太逊色,还是身旁的无邪美得太过火,让凌剑忍不住用报纸蒙着脸闭目养神。
“听说你要和莫邪结婚了。”无邪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还是那个夕阳,孤独地站在地平线的另一端。
“嗯,以后你该叫我姐夫。”凌剑隔着报纸说。
“我可不承认她是我姐。”
“我说你这孩子……”凌剑掀开报纸,打算训她一顿。却看到无邪空洞的眼睛,似乎只是一颗黑色的玛瑙,没有瞳孔,没有灵魂。
她怎么会有那种眼神?

透过猫眼,莫邪看见一个文质彬彬的外国男人,想来是无邪的朋友。
莫邪打开门,将男人迎了进来。
“你一定是无邪的姐姐了,想不到你们真的长得那么像。”流利的中文,让莫邪微微地吃了一惊。
“但你还是认出来了,不是吗?”莫邪微微一笑,眼睛眯成了弯月。
“这个笑容……要是无邪能有这样的笑容就好了。”男人呆呆地看着莫邪。
“嗯?”莫邪听不太懂,“您是……?”
“哦,我是无邪在美国的家庭医生,你叫我William就好。无邪呢?”
“她出差了。”
“这样啊……”William沉吟了一下,说:“我这次是来中国参加一个医学交流会,顺便看看无邪的。你知道,她从来不按时吃药。”
“吃药?”莫邪声调高了一倍。
“怎么,你不知道?”这回轮到William。
“她从来没说过,也没看见她吃药。”莫邪很是焦急。
William坐在那,默不做声。
“William,请你一定要告诉我。”
“很抱歉,我不能泄漏病人的隐私。”William一脸为难。
“求你了!我是她的姐姐,我有权知道她的病情!”一汪清泉在莫邪眼里浮动,清澈见底。
她是无邪,不对,她是莫邪,无邪的孪生姐姐。她们有一样的基因,一样的心跳,也许只有她能帮助无邪!
William微微叹了一口气,故事从十年前开始讲起。

我的父亲是美国人,母亲是华裔,父亲担任白先生的家庭医生已经二十余年。白先生是当地为数不多较有名望的华人,所以他对家庭医生的要求也很高。让人奇怪的是,他要求家庭医生必须有心理学的学位。而我在大学的第三年选修了心理学,在父亲病逝以后,我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他的家庭医生。
我就是在那时候认识无邪的,那年她只有十二岁。第一次见她,她赤裸地躲在一个纸箱里,只盖着一条毛巾,浑身上下都是伤痕。划伤的,烫伤的,撞伤的,新伤,旧伤,总之全身都是伤。她惊恐地看着我,像一只在草原上逃命的羊。
我把她抱出箱子,她那么瘦,那么轻,好像稍一用力就会把她弄碎。
我给她清洗伤口,那天我竟然忘了带麻药!可她似乎感受不到任何痛楚,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脸苍白得没有血色。
安抚她睡去,我忍不住向白先生询问她的状况。虽然这不是一个医生该做的,但我实在不忍心看无邪继续生活在暴力底下。
白先生坚称无邪有心理疾病,并且有自残倾向。我清楚知道那是谎言,因为有些伤,是自己弄不出来的。白先生还提醒我,我必须遵守自己的职业道德,包括保护病人的隐私。
这以后的几年,我经常出诊为无邪疗伤。事实证明,她的确患有心理疾病,她有轻微的人格分裂。她常常幻想自己还生活在中国,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假想自己是姐姐,并且在父母身边幸福地成长。她的幻想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成长,上学了,考试了,恋爱了。白先生告诉我无邪还有一个孪生姐姐,她大概是羡慕姐姐能够留在父母身边。何况,我渐渐发现,白先生对她的虐待不仅仅限于暴力,甚至有性虐待。我很想帮助无邪,我几乎翻遍了所有的法律书。能证明无邪遭受虐待的只有我,而我必须遵守医生的原则。无邪一直在白先生的控制下,根本不可能提出控诉。而脱离了白先生,她甚至无法生存。在她十五岁那年,白先生因心机梗塞在家里暴毙。他的孩子从美国各个城市赶回来,打算瓜分他的财产。但他竟然将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无邪,大概是对无邪感到了愧疚,也感谢无邪陪他走完了孤独的最后几年。
无邪就在一片憎恨的目光中离开了大宅子,我成为了她的监护人。那时的她根本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上学,于是她就每天躲在我家里涂涂写写。我发现她很有艺术天赋,只是她的作品都带着阴郁恐怖的色彩。我把她的画寄到各大艺术学校和大型广告公司,很快就收到了各方回音,有的甚至找上门来。无邪拒绝见任何人,她还是躲在纸箱里画画。
我变卖了她的一些作品,这使得她在那个圈子里小有名气。在我家住了一年以后,她的病情明显好转,已经很少犯病了。她开始走出房子,也陆续接一些简单的工作。她就是在那时认识Dante Mannall的,那是美国顶尖的广告设计人。他收了无邪作学生,不久无邪便用白先生的钱和Dante开了一家公司,她也被美国誉为广告界的天才少女。
十七岁的时候,无邪已经是美国Trent Smith的讲师,她的学生大多数都是业界的精英。她已经基本回到了正常人的轨道,只是比较任性和情绪化。但我坚持要她吃药,来稳定她的情绪。
我和她平静地生活了几年,白先生的家人突然向法庭提出撤销无邪的继承权。他们认为遗嘱是在白先生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改动的,还扯出无邪和白先生的不伦关系,指出无邪以色相勾引白先生,并且让白先生服用过量药物,导致心急梗塞。
无邪没有和他们打官司,她把白先生的财产全数还给了他的儿女。她认为自己已经有能力养活自己了,但是她低估了舆论的压力。天才少女一下成为了Bitch,还有很多无中生有的谣言传出,有人说她的作品都不是出自她的手笔,她是用肉体换来今日的成就。
在谣言面前,无邪表现得出奇的冷静,冷静得让我觉得可怕。有一天,白先生的女儿打电话来,让无邪去取东西。那是白先生和你母亲的书信来往,无邪不太能看懂,她只是在纸箱里睡了一天。我隐约觉得她有旧病复发的危机,果然在三个月后,她悄悄离开了美国,还拿走了所有的镇静剂。她在我桌上留了封信,感谢我的照顾。她说她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经过世了,但她还有一个姐姐,她要回去看姐姐。

听完William的叙述,莫邪的泪都干了,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泪痕。她一直以为无邪生活在养父的疼爱下,有良好的教育和物质条件。
William抿了一口茶,叹道:“我知道我再也管不住无邪了,她已经有独立的思维,所以也没打算刻意过来找她。我这次只是借出差的方便来看看她,后天就要飞去印度了。”
莫邪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脑海一片空白。


(八)

泥泞的山路,凌剑被溅得一身污泥。无邪遥遥地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催促凌剑。
“我说你干嘛要来这种地方,我不是让Lucy在市内订了旅馆吗?”
“我cancel了!”
“啊?!”
“我们是来工作的,你以为旅游啊?”
“是来这里喂蚊子。”凌剑嘀咕着,“啪”地打了一下手臂,血腥!
走了近两个小时,终于看到一条小村庄。
“就是这!”无邪高兴得手舞足蹈。
“啊?!”
“来,我们去找地方住!”无邪说着便去扣响一户人家的房门。一个脸色灰黄的大妈出来开门,惊讶地打量着两人。
“大妈,我们是城里来的,想在这住一晚。”无邪从来没这么客气过。
大妈看了看无邪身后的凌剑,机械地摇摇头。
“大妈,外面好冷,你就让我进去嘛!”
“拜托,现在是夏天!”
无邪回头瞪了凌剑一眼,改口道:“外面好热,你就让我进去嘛!”
大妈忍不住笑了,欠身让他们进来。
阴暗的砖房,里面有个发黑的炉灶,四周都堆着木柴,一个小女孩睡在干草堆上,约摸六七岁的样子。
“大妈,我们住两天就走。”无邪往大妈手里塞钱,大妈看了一眼,摇摇头。
“我们真要在这住吗?”凌剑凑过来问。
无邪没有理他,跑去翻背囊,翻出了相机,还有一堆家伙。
“大妈,我们出去了。”说着便去拉凌剑。
凌剑无奈地跟在无邪身后,穿过村子,来到山脚下。沿途有些村民肆无忌惮地打量他们,看得凌剑怪不自在。
“那,那是什么?”无邪忽然停住了脚步,仿佛被震撼了。
凌剑朝无邪指的方向望去,原来是梯田。
“梯田啊,大惊小怪的。”
“梯田?”无邪声音很轻。
“嗯,因为地势不好,梯田节省用地。你看!”凌剑指着远处一块很小的用地,上面只有几棵菜。“连小小的地皮也得省着用。美国大概没有吧?”凌剑望向她,她竟然跪倒在地上,低着头,头发都垂到了地面。干裂的土地潮了一片。
凌剑慌张地扶起无邪,摇着她颤抖的肩。无邪早已泪流满面。
“无邪,你这是怎么了?无邪!”
无邪伏在凌剑肩上,抽搐着,凌剑手足无措,只好轻轻地搂着她。
过了一阵子,无邪略微平复了,她甩开凌剑的手,作了个深呼吸。
“莫名其妙!”凌剑小声骂道。
无邪架起相机,对准了眼前的乡村景色,进入了痴迷状态。
凌剑看着眼前的无邪,果然都说认真的女人最美。
“喂,给你!”无邪忽然丢给凌剑一个手摇相机。
“你还有这种古董!”凌剑端详着眼前的相机,越发觉得无邪像个迷。
“你不是摄行系毕业的吗?你到村里去拍,我呆在这。”
“等一下!”凌剑喊道:“你由始至终都没解释过此行的目的?”
“你不是一直没问吗?”
“那现在告诉我!”
“这里是护苗计划实行的其中一条村子。”无邪专注地调着焦距,眼皮都没抬一下。
“哦。”凌剑还想再问,却见无邪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只好悻悻地向村子走去。

“大妈,我今天拍了好多照片。”晚饭的时候,无邪像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唱个不停。脱去了城市的外衣,无邪一下成了个没有机心的乡村女孩。大妈只是慈祥地笑着,小女孩坐在她身边。小女孩叫丫丫,上个月才满的七岁。
四人中间放着一口黑色的铁锅,粥很稀,里面漂着几片菜叶。凌剑饿了一天,狼吞虎咽地喝了三碗,到盛第四碗的时候,丫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于是凌剑只盛了半碗。
无邪从背囊里掏出了面包,丢给凌剑,还有一条巧克力,给了丫丫。丫丫咧着嘴笑了,牙都还没长齐。
凌剑啃着面包,逗丫丫:“你说,无邪姐姐最坏了,是不是?”
丫丫把头摇得像波浪鼓,指着凌剑的鼻子,“不是,你最坏了!”
无邪一把抱住丫丫,笑得前仰后合。“我最喜欢丫丫了!”
大妈一边收拾一边笑着说:“我要是有个像你这么聪明伶俐的女儿就好了!”
无邪松开怀里的丫丫,愣住了,惨笑道:“是吗?我从来都是被遗弃的!”
凌剑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止住了。
乡村没有电,入夜后,大家早早就睡了。丫丫和无邪挤着一起睡,凌剑借宿到隔壁人家。

(九)

天才开始发白,凌剑便被摇醒了,丫丫扑闪着大眼睛,蹾在他床边,双手拖着下巴。凌剑摸了摸她的头,好不容易把身体撑了起来。
“猪,快起来,丫丫要上学了!”无邪不知从那个角落冒出来。
凌剑揉揉惺忪的睡眼,眼前的无邪换了身粗布衣,还扎着两条麻花辫,仿佛洗尽铅华。无邪被他看得有点窘,拂了一下头发,说:“那是丫丫妈妈一早替我辫的。”
“很好看。”凌剑温和地笑了,淡淡的风信子的味道。
“大妈做好了早餐,你快点过来吃吧。”无邪领着丫丫走了出去。

丫丫牵着无邪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凌剑提着一大包摄影器材,远远地落在后头。山路不好走,凌剑被绊倒了好几次,无邪却身手敏捷,一路上和丫丫嘻嘻哈哈。
约摸走了一个小时,眼前出现了一座矮矮的用泥巴盖的的平房,约摸四十平米,房子前面是一棵大树,上面吊着个秋千,晃啊晃的。还有二十来个从其他村里来的小孩,看见凌剑和无邪,都嗤嗤地憨笑着。
学校里只有一个老师,是个年过五十的女教师,带着五个年级。学生从六岁至十六岁,有些孩子已经念完了小学,却因为没有钱去别的地方读中学,只好继续呆在这所学校里。
课间的时候,无邪和凌剑举着相机给他们拍照。这些乡间的孩子面对镜头丝毫不胆怯,还争相朝镜头作鬼脸。
后来孩子们回教室上课,无邪便坐在秋千上,荡得很高很高。偶尔有风吹过,吹乱了无邪额前的头发,挡住了视线,她便哇哇乱叫,阳光照在她仰着的脸上,她眯着眼,笑得像孩子一样烂漫。凌剑忍不住将她偷进了镜头。

回家的路上,眼前横了一条水流湍急的河,凌剑朝不远处的独木桥走去,无邪停住了脚步,喊道:“河水不深,我们走过去吧。”说罢就卷起裤腿,一旁的丫丫也照着做。
“太危险了!”凌剑回头看她,再看看河水,约摸及膝,大概到丫丫的肚脐眼。
“踩着石头过去,很容易的。”无邪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拉着丫丫的手。“河水好清凉啊!”她朝凌剑挥手,笑靥如花。
凌剑一边责备她,一边卷起裤腿,无邪和丫丫快要走到和中央了。
“哥哥快点!”丫丫甩开无邪的手,挥舞着。
“我就来!”凌剑背着沉重的器材,小心翼翼地走下河,河水比想象中要深一些。
就在无邪和丫丫快要走到对岸的时候,无邪脚一打滑,一屁股坐到了河水中,丫丫正要伸手去扶她,却身子一斜,被河水冲了出去。
“姐姐——”
“啊!”无邪惊呼,想起身去抓丫丫的手,还没站稳脚又被滑了一下,丫丫已经被冲出几米远了。
“凌剑!凌剑!!”无邪嘶哑地喊。
凌剑把包往旁边一扔,往下游跑去,才跑几步,便被光滑的石头滑倒了,扑通一声跪倒在水里,渐起一阵水花。
水花散去,已经不见了丫丫的踪影,凌剑回头看无邪,已经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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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3 13:52: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

无邪睁开眼,是一间陌生的瓦房,身边坐着凌剑,眼睛布满了血丝。
无邪猛地抓住凌剑的手,问:“丫丫呢?丫丫呢?”
凌剑一把将她搂到了怀里,无邪睁着惶恐的大眼,喉咙沙哑。“丫丫呢?你告诉我啊!丫丫呢?”
“无邪,你听我说, 你镇静点听我说。”凌剑握着无邪的肩,四目相对。
无邪咽了一下口水,点点头。
“我们已经找到丫丫了,在河的下流被树绊住了。”
无邪大大地喘了一口气。“那她现在在哪?我去看她。”
凌剑握着无邪的手更紧了,神色哀伤,“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已经死了!”凌剑声音很轻,无邪却听得清清楚楚。
“你骗我!你在骗我对不对?!”无邪红着脸,眼泪倾泻而出,她疯了一样要挣脱开凌剑的手。
凌剑再一次紧紧地搂着她,无邪趴在凌剑的肩头,失声痛哭。
“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我不好……我……”寂静的夜空,只听见无邪凄凄的哭声。

七天后,丫丫的尸体要被火化。村里的人都来了,还有一些孩子从邻村赶来,都是丫丫的同学。无邪只是神情呆滞地跪在人群外,听着大妈哭天抢地的招魂,看来来往往的人群,她没有去瞻仰遗容,也没有和任何人交谈。凌剑由始至终默不做声地站在无邪身边。
第八天,凌剑和无邪启程回家,无邪已经几天没说话了。正好有卡车要回城,他们便搭上了顺风车。
无邪坐在卡车上,看着村口,她多想看见丫丫挥着小手跑出来对她说再见,哪怕只是一声“再见”。卡车发动了,无邪留恋地看了村子最后一眼,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闺女——闺女——”
是丫丫的妈妈!
无邪趴在卡车上,睁大了眼睛。大妈追着卡车,奋力地朝她招手,大声喊道:“我真的想有一个像你一样女儿——”
无邪泪如雨下,卡车越行越远,大妈的身影越来越小。无邪瘫软在车上,喃喃地说:“好吗,真的好吗?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女儿真的好吗?”

(十一)

1986年4月3日 晴

应襄的咳嗽日益严重,最近还吐血,我劝他看医生,他总是说因为劳累过度,休息一下就好。我知道他是担心医药费,花店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

1986年5月17日 晴

接到老陈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教女儿们做数学题,听到应襄晕倒的消息,我啪地将笔芯折断了,吓哭了无邪,莫邪只是睁着大眼睛看我。
赶到医院,医生说是肺癌末期,我眼前一黑,晕倒在走廊。醒来的时候,应襄躺在我旁边的病床上,脸色蜡黄。他握着我的手,笑。我却泪流满面。

1986年6月5日 晴

一个月来我四处借钱,应襄的病却不见好转。婆婆说什么也不肯拿钱出来,她说从应襄娶我进门那天,便不认我们这一家。只是因为应襄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吗?!

1986年7月19日 雨

花店已经一个多月没开门了,我和应襄商量将花店转让了,应襄说什么也不同意。今天女儿们的老师打电话来询问她们的状况,还说幼儿园里有美国华裔捐助,那位华裔老人想收养一个中国孩子。我一口回绝了,无论怎么艰苦,我也不愿骨肉分离。

1986年9月22日 晴

我们最后还是变卖了花店,应襄已经病得不能下床了,偶尔有人讨债上门,女儿们起初总会被吓哭,后来便学会静静地呆在家里,债主以为家里没人,闹上几回便走了,真是难为了女儿们。

1986年9月30日 阴

老师又打电话来了,说那位老人想收养我的女儿,他还找上门来。那是一位很和善的老人,我称他为白先生。他的孩子都成了家室,他说他一个人住在诺大的院子里,感到寂寞,并承诺会善待我的孩子。他更喜欢无邪,大概是喜欢无邪的活泼外向吧,他还说会让孩子每年回来看我,等她成年后,让她自己选择是否回国。
我还是没有答应,莫邪和无邪本是一对孪生姐妹啊,我怎么能将她们硬生分开?

(十二)

会议室里,几个老外的脸色相当难看,显然是对企划书不满意,老总一直堆着笑脸,无邪却迟迟不来。凌剑忧心忡忡地盯着门口,难道她还没有振作起来吗?
Ben和Eric一脸讨好,也不住地朝门口望去,其实他们的企划书已经相当完美了,不知哪点让老外们不满意。
门被推开了,无邪一身黑色的长裙,还卡着白花,老总脸色“刷”地一下青了。身后有人小声嘀咕:“她来送殡的?”
无邪将一堆文件夹递给了Lucy,Lucy分到了各人手里。文件夹很薄,大概只有一张纸的厚度。
众人迫不及待地将夹子打开,凌剑愣住了。
一张清晰的黑白照片,是丫丫的脸部特写。丫丫的鹅蛋脸有一抹灰,塌塌的鼻子,嘴唇有点干涩,裂了两道血痕,显然是生活在困苦中的孩子。她深黑的瞳孔清澈见底,里面盛满了热切的期待和渴望。这明明是张黑白相片,丫丫的眼睛却仿佛闪耀着光芒,相当抢眼。
其中一个老外开口了,“老师还是那么能打动人心啊!”
无邪礼貌地冲他笑笑,凌剑却看不见她的笑有任何感情色彩。
“就拿这个当宣传海报了!”CEO一锤定音。
“就这么简单?”Eric小声地问。没有人回答,无论过程如何,结果是好的,便足够让老总笑逐颜开,他的脸现在都快笑烂了。

Ben和Eric坐在了无邪对面,“你怎么能确定一张照片就已经足够了?”Ben显然输得不服气。
“你们的企划书我都看过了。”无邪神情淡定,“都做得很好。只是,这是个护苗计划,不是商业广告,你们的宣传计划显然都耗资庞大,华而不实。我想美方更愿意将资金落实到教育上面。”
Ben和Eric面面相觑,无言以对。竟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其实,广告设计不仅仅是艺术,最主要的是人情。”
这一仗,两人输得心服口服。
送走了Ben和Eric,凌剑便推门进来。
“那是你什么时候拍的?”
“我想这是送给丫丫最好的礼物。”无邪答非所问,“孩子们都需要上学。”
凌剑知道,他所认识的无邪已经回来了,又或者,这是一个全新的无邪。

(十三)

“莫儿姐,陈先生来了!”木头朝里屋喊。莫邪穿着一条湖水兰的雪纺裙走了出来,手上用丝带随意地系了个蝴蝶结,轻舞飞扬。
“陈先生。”莫邪礼貌地笑了笑,一尘不染的笑容。
“莫小姐,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陈先生约摸三十岁的样子,西装革履,文质彬彬。
是一个缎盒,莫邪打开,一枚钻石戒指闪耀着光芒。
“陈先生,这……”莫邪有点慌张。木头已经识相地躲进了里屋,这样的状况年终要碰上好几回。
陈先生推了一下眼镜,说:“我知道莫小姐已经有男朋友了,他一定是个很有福气的男人,但我还是想再试一次。我下个月就要移民到加拿大了,我的父母很希望我带女朋友过去,我只想到你。如果你愿意的话……”
“陈先生……”莫邪望着他,欲言又止。
“嗯?”
“我要结婚了。”
“哦……”
“你是个好人。”
“却不能是个好丈夫吗?我追了你一年多了……”
“对不起……”
“这是我加拿大的电话。”陈先生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如果他待你不好,随时过来找我。”
莫邪想凌剑一定会好好待她的,但她还是接过了纸。这一年,陈先生几乎每周都来,起先是订花送给女朋友,后来再也不订花了,只是送巧克力,送玩具熊,送首饰。
送走了陈先生,木头从里屋钻出来,憨笑。
“莫儿姐真是裙下者众啊!”
“死木头!”莫邪推了他一下,一脸娇嗔。
“其实陈先生也不错,一表人才,好像自己开了家IT公司。”
“你怎么知道?”
“我们不是有他的名片吗?”木头指了指桌上的名片盒。
“是哦……”原来就在触目可及的地方,可是除了凌剑,莫邪从来没有留意过别的男人。
一叶遮目,不见森林,大抵如是吧,木头心想。

(十四)

凌剑面前摆着一张黑白照片,是秋千上的无邪。那么天真无邪的笑脸,却有着冰山一样的性情。其实照片早就洗出来了,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安置,拿相框镶起来显然不合适,却又不想交给无邪。至于为什么不把照片交给无邪,凌剑心想,大概是不想她知道自己偷拍了她吧。他想起无邪在飞机上那个绝望空洞的眼神,心猛地揪了一下。他拉开抽屉,将照片放了进去。

Eric一手推开桌上的文件,整个人趴在了桌面上,一脸倦容。Ben斜靠在门外,扭动着脖子,埋怨道:“周六也要加班,简直不把我们当人使!”
“又不是没有加班费!”无邪从Ben身后窜出来,这丫头越忙越精神,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
“啊,这……”忽然传来小小的惊叫声,Ben循声望去,竟见一身穿白衣的美女笑盈盈地站在不远处,手里拎着几大袋东西,大概装得是外卖。让人诧异的是,她竟然和无邪长得一模一样。
莫邪一见无邪便像小鸟一样飞了过来,还晃着手里的袋子,快乐地喊:“无邪,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大家都从文件堆中探出头来,惊讶地打量着两人。莫邪不施粉黛,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善意地冲每个人点头微笑。尽管和无邪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神情和气质却有天壤之别。
“你来了!”凌剑抱着一堆资料走过来,莫邪急忙帮他将文件放到了桌上。
“是呀,我买了很多吃的,大家一起吃吧!”莫邪的脸有些羞涩,却兴奋得像个孩子,全然不像一个已经22岁的女孩。
“凌剑,你和她……认识?”Ben有点摸不着头脑。
“她是我未婚妻莫邪,也是无邪的孪生姐姐。”
“啊?!”Ben一脸错愕,难怪无邪第一天来便翘走了凌剑。
众人一窝蜂地涌了上来,辛苦了一天,终于得到慰劳。虽然那是无邪的姐姐,看起来却极易相处,大家便放开手脚搜刮食物。
“哇,有蛋塔!”
“还有牛什!”
“我要吃鸡翅!”
……
大家兴奋之际,无邪突然吼道:“全部给我住手!”众人不禁回头看她,她美丽的脸笼着一股阴森的气息,因为恼怒而变得有些扭曲,让人心里一阵发麻,几双手都僵在了半空。无邪的坏脾气是众所周知,但也是第一次看她发这么大火。
无邪转而怒视莫邪:“拿着你的东西,马上给我滚出去!”
“你说什么?”凌剑一把挡在了莫邪身前,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他再也无法容忍这个蛮不讲理的女孩了。
“这里是私人办公楼,她——”无邪轻蔑地看着莫邪,“是闲杂人等!即使是一个清洁工人,也有资格叫她离开!”
众人哗然,无邪竟然对自己的亲生姐姐也如此冷漠。
“难道你连饭也不给大家吃吗?”因为愤怒,凌剑的嘴唇有些颤抖。
“你在这里工作了三年吧?公司有餐盒订购。”
“但今天是加班……”
“算了,凌剑,是我不对。”莫邪垂着眼帘,努力地抑制着泪水。“我先走了……”
“今天辛苦大家了!”门口传来老总中气十足的声音,他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一进来便看到十数人杵在那里,还看到了一脸委屈的莫邪,嘴巴随即张成了“O”型。
“总经理,这是我姐姐应莫邪。”无邪第一个反应过来,脸色马上变得光彩照人,变脸速度之惊人让人咋舌。
“是双胞胎?”老总一脸惊喜。
“是!”
“呵呵,都是美女,都是美女啊!”老总笑逐颜开。
“莫邪是我的未婚妻。”凌剑拉过莫邪的手,明显想给无邪一个下马威。
“哦?那凌剑便是无邪的姐夫咯!不错,不错!”这时,老总看到了桌上的外卖,更加乐不可支:“看来应小姐给我们带好吃的啦,让我先尝尝!”说罢便抓起了一只鸡翅。“好吃,好吃!哎,你们怎么不动啊?一起吃,一起吃嘛!”
大家看老总吃得津津有味,先前紧张的气氛一下缓和了,三两下便把食物清扫一空。无邪至始至终没有动,神情冷漠地看着说笑的众人,莫邪也不敢去招惹她,和凌剑躲在一角甜甜蜜蜜地吃着鱼旦。
不一会,老总便吃饱喝足了,他便摸着肚皮走到凌剑面前。“小凌啊,你上次好像说你们小两口快结婚了吧?”
“是,老总。”凌剑开怀地笑着,莫邪小鸟伊人状地偎依在凌剑身上,一脸害羞。
“好,好!祝你们白头到老啊!”老总高声道,像是喜宴上的祝酒。
“百年好合!”
“天长地久!”
“祝你们幸福啊!”
附和声此起彼落,无邪站在一角,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她的周围突然变得死一般的寂静。
“幸福……是么?”

(十五)

时针指着八,无邪正对着电脑发呆,听见开门声。莫邪拎着一袋夜宵回来了,脸上荡漾着幸福。
“无邪,你一定没吃东西吧?我给你买了牛腩粉!”莫邪快乐地在厨房忙乎,她总是那么容易快乐。
“我要搬走。”无邪穿着睡衣走出房间。
“无邪……”莫邪呆呆地看着无邪,手里捧着才盛好的牛腩粉。“虽然我要和凌剑结婚了,我们还是可以住在一起的!”
“不是这样的!”无邪直视莫邪,看得莫邪有点发寒。
“我、喜、欢、凌、剑!”一字一顿,落地有声。
莫邪脑袋轰隆一声,呆呆地站在原地,自己的妹妹,怎么会……莫邪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无邪,我、我从来不知道。”
“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我已经找好地方了,下周就搬。I am not asking you, I am telling you!”无邪说罢转身走向房间。
才走到一半,无邪忽然停住了脚步,转身道:“对了,我说你,不如去作个身体检查吧!”
“嗯,我们约好去作婚前检查了。”莫邪还没缓过神来。
无邪倚着门,斜视莫邪。“你先自己去吧!”
“啊?”
“我是说你自己先去作身体检查。”
莫邪觉得今天无邪怪异极了。
“你知道,癌症……可能会有遗传。”
莫邪一惊,碗应声而落,牛腩粉撒了一地。“啊,对、对不起!我再给你煮个面吧。”莫邪手足无措。
“不用,我不吃了。”无邪心里一阵快意。

莫邪坐在医院的走廊上,面色苍白,手上是一份身体报告。脑子里全是身穿白大褂的医生的话。
“应小姐,我们发现你的胃有癌细胞。”
“应小姐,我们建议你作物理治疗。”
“应小姐,幸亏发现得早,现在情况还不是太坏。”
“应小姐……”
莫邪颤抖地从包里摸出电话,拨通无邪的号码。

“你好,我是应无邪。”无邪有点木然地拎起话筒,她总是这样自报姓名。
“无邪,一切都办妥了。”电话里传来动听的男音。
无邪轻笑,整个人躺在了办公椅上。
“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一切顺利,在中国的医院作手脚实在太容易了!”无邪完全可以想象电话那头那张丑陋得意的笑脸。
“你对中国国情还是很了解的嘛!”
“当然,谁让我爱上了中国的美人呢!”
“恐怕是别有用心吧?你要的东西等我结婚以后就还给你,以后互不拖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十六)

莫邪才走到七搂,便看见几个男人在忙里忙外地搬东西。她夺门而进,只见无邪正趴在餐桌上写着什么。
“无邪……”莫邪语带哀怜。
“我今天搬走,这是我新家的地址。”无邪将一张纸押在了杯子底下,随手提起椅子上的背囊。“回见!”
门被无情地带上了,屋子一下安静了许多,莫邪漠然地坐在沙发上,泪无声地滑落。

“哎呀!”莫邪不小心切到了手,血顺着指间流了下来。
“来,创口贴!”凌剑迅速翻出药水胶布,小心翼翼地帮莫邪处理伤口。“莫儿,你最近怎么总是魂不守舍的?”
莫邪抿着唇,没有作声。
“这里我来吧,你去休息一下。”
“你行吗?”
凌剑扬了扬锅铲,一脸得意,“当然,中国厨艺学院名誉教授!”
莫邪勉强地挤出笑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走进凌剑的房间,凌剑的QQ嘀嘀嘀地作响,她便凑过去打开窗口。他们一直共用QQ,也相互知道邮箱密码,亲密得像是没有秘密。
是一个相熟的网友,莫邪快速地敲打着键盘,手肘却不小心地打翻了杯子,水一下撒了出来。
“我今天怎么老是笨手笨脚的!”莫邪自怨自艾,慌忙地找纸巾。她对凌剑的房间很熟悉,很快便在抽屉里找到了纸巾盒。水却顺着桌沿滑了下去,流进了敞开的抽屉。
“天啊!”莫邪手忙脚乱地把抽屉里的东西搬出来,翻到最底下,却骇然见到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正是自己。不是,那样的着装,那样的情景,莫邪努力搜索记忆里的碎片,终于还是找不到一点吻合的印象。相片上的人不是自己,那……那是无邪!
莫邪双脚一软,无力地倒在了椅子上,心头隐隐作痛。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千丝万缕,搅得她心烦意乱。
……
从前过着地狱般生活的无邪。
……
无邪喜欢凌剑。
……
癌症。
……
凌剑偷偷藏着无邪的照片。
……
一丝光亮突然定格在莫邪的脑海里,她一手抓过旁边的电话。电话接通了,莫邪尽量压低自己的音量,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无邪,我们交换身份吧!”

(十七)

“你真厉害,竟然让她主动提出交换身份的要求!”William斜靠在沙发上,搅着杯子里的咖啡。
“总不能让她一直独自幸福下去。”无邪侧躺着,她刻意调暗了房间的灯光,眼前的男人熟悉而恐怖,这么多年,她仍然不愿看清他的神情。她害怕一旦看清了,便会映入脑海,以至于每夜从恶梦中醒来。
“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回病历和验尸报告?”
“直到我死去。”
“什么?!”William凶狠的目光落在了无邪美丽的脸上。“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William,我太了解你了,一旦我将罪证还给你,你便会像杀死我养父那样杀死我!”
“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
“你试试!”无邪扬起嘴角,挂着狡猾的笑容。“我已经将你的罪证交给Cross Angel了,一旦我或我身边的人死于非命,你恐怕也要跟着垫底。”
Cross Angel是一个美国的地下组织,看来无邪已经作好了一些应对的准备,即使William杀死了无邪,他也无法拿到他的犯罪证据,罪证反而会落到警方的手中。而这样的黑暗社团,也是William惹不起的,无邪大概是动用了白先生的遗产或者是和Dante合作公司的利润,才能和Cross Angel达成协议。
“看来你成长了不少!”William似笑非笑。
“在你身边的这些年,我学到了很多。”其实无邪还是有些心虚,眼前这个男人可以杀人于无形,若不是他过于自负,留着自己的犯罪证据作为研究,一般的法医根本查不出他的罪证,她也不可能以此来要挟他。
“我实在太不小心了,竟然让你从我手上溜了出来,还偷走了这么重要的东西。”William将嘴凑了过来,在无邪的脖子上啃了一口。无邪没有躲开。即使这个男人有着魔鬼般的灵魂,却长着精致的混血儿五官,他第一次替无邪诊治的时候,无邪便觉得他美得像个天使。无邪以为,William是上帝派遣来打救自己的。她那么放心地将自己交给他。她永远记得养父倒在她脚边时,William圣洁的笑容,那时的他简直是自己的救世主。当无邪以为自己从此可以逃离黑暗的时候,却跌进了更深的地狱。完美驱壳下掩盖的是丑陋的灵魂,William以更暴戾的手段摧残着无邪,同时以变卖无邪的作品为生,作着各种药物的研究,甚至以无邪的身体作为试验。
William抚摸着无邪的肌肤,赞叹道:“你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女人!”
尽管经历了十多年的虐待,无邪的肌肤却奇迹般地完好无缺。她皮肤的再生能力不是一般人能够比拟的,也正是如此,养父和William才敢肆无忌惮地蹂躏她。
“我很有兴趣知道你们的把戏能不能瞒过凌剑。”William抿了一口咖啡, “我见过莫邪,美得像个天使。”
“那么我便是魔鬼了。”无邪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你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女人,当然,你也是个天使。”
无邪端过杯子呷了一口,嘴角残留着Latte的味道,惨笑。
“天使?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八)

1986年11月4日 雨

这是我一生中最阴郁的一天,应襄在我怀里沉沉地睡去了,却再也不会醒来。

1986年11月11日 阴

最后一眼,你的神情和从前一样生动。

1986年11月15日 雨

应襄 应襄 应襄 应襄 应襄 应襄……

1986年11月16日 雨

应襄,我多想像你一样,笑着离去啊。但我不可以,我还有我们的孩子,她们才6岁啊!我想看着她们长大,看着她们工作、结婚,你也一定是这样希望的,不是吗?

1986年11月30日 晴

白先生下个月便要回美国了,他再一次请求带走无邪。应襄啊,我真的舍不得女儿,可我希望她能健康地成长,接受良好的教育,我现在却连糖果都买不起。
无邪,请原谅妈妈……

1986年12月23日 晴

我永远会记得无邪的表情,那么依恋,却倔强地不肯流一滴眼泪。也许她并不知道什么是离别。我也强忍着泪水,直到她走进了安检大楼,才忍不住哭出声来。
什么是生离死别……
回到家,莫邪歪着脑袋问我妹妹去哪里了,她已经没有爸爸了,现在我还送走了她的妹妹。茶几放着一个信封,是白先生的信,还有一张契约。他竟然买下了襄云花店!!还替我们偿还了所有的债务,也许我应该庆幸无邪可以和他生活在一起,白先生确实是个善良的老人。

1987年1月18日 雨

襄云花店终于重新开张了,那么熟悉的布景,那么熟悉的味道,仿佛应襄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应襄,我答应你,无论多苦,我都一定要将花店经营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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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3 13:52: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九)

“无邪,我很遗憾。”老总的指间燃着雪茄,面前躺着个白色的信封。
“这一年谢谢您的照顾,但因为身体原因,我必须回美国治疗。”无邪翘着腿坐在沙发上,体态优美。
“我知道我不方便打听你的身体状况,但无论你何时回来,公司的大门都为你敞着。”
“谢谢。”无邪露出招牌微笑,冠冕堂皇得无可挑剔。
每次请辞,所有上司都会说同一番话,无邪确实是个可遇不可求的人才。

一身白色的布裙,披着乌黑的头发,素面朝天,无邪浅浅地笑着,清纯得像河塘上的莲。
莫邪忍不住伸手抚摸无邪的脸,无邪没有躲,只是皱了皱眉头,嘴角依然挂着笑。莫邪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即使她们是双胞胎,却散发着完全迥异的气息。而今,无邪穿起自己的衣服,竟然如此相似,仿佛在照镜子一般。
“无邪……”莫邪轻轻呼唤,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此刻最不舍的是妹妹,而不是相恋了三年的凌剑。她原以为自己会放不下凌剑,甚至会后悔,会嫉妒,可现在看着眼前出落得一尘不染的无邪,也许,她比自己更应该得到幸福。
“William会好好照顾你的。”无邪将护照递给莫邪,那是无邪的护照,莫邪将以无邪的身份回美国接受治疗。
无邪拉着William到一边,小声叮嘱道:“给她吃维他命丸,不要让我知道你亏待她。”
“当然,她是你的姐姐。”William拨了一下头发,“新婚快乐啊!”
无邪轻笑了一下,“谢谢!”
“好了,我们该走了!”William拎起手提电脑,示意莫邪进候机大楼。
莫邪恋恋不舍地看了无邪一眼,转身跟在了William身后。
“姐!”无邪突然叫住莫邪,上前给了她一个拥抱。莫邪愣愣得看着无邪,那是无邪第一次抱她,第一次叫她“姐”。
“姐,我一定会幸福的。”
眼睛忽然潮湿起来。
开车回家的途中,无邪看着倒后镜中的自己,熟悉而陌生,陌生得不像是自己,却又熟悉得像是莫邪。她揉了揉头发,心里一阵莫名的不安。
“我怎么会对那个女人说那种话?”

(二十)

“无邪怎么走得那么突然?连工作也辞了,她不打算回国了吗?”晚上十一点,凌剑一边敲着键盘,一边问无邪。
“啊,她走得很急,应该不回来了吧!”无邪光着脚丫坐在凌剑身边,托着下巴,心满意足地看他工作。
凌剑抬头,看到无邪痴痴的脸,忍不住捏了一下她的鼻子。“傻瓜,不用陪我了,先睡吧!”
“不要,我要看着你!”
“结婚以后有得你看,就怕你看腻了!”
“凌剑……”无邪忽然感到忧伤,幽幽地说:“我只是想一直这样看着你,只是看着你就好,看着你慢慢变老。”
凌剑放下手头的工作,惊讶地看着无邪。今天的莫邪怎么美得那么……那么……
他一把将无邪搂进了怀里,用力地吻她。
“我们一定要一起老去。”
“嗯。”

清晨醒来,无邪看见身旁熟睡的凌剑,那张在梦里萦绕多时的脸,此刻即使是醒来也不会再失去了。她贪婪地呼吸着凌剑的气息,淡淡的风信子的味道。
原来幸福可以这么近,近得只是枕边的距离。
无邪起身走进浴室,关上门,镜子里有个美丽的女人。干净的脸,从容的神态,洗得发白的睡衣。那不是莫邪会是谁?
一个寒颤,无邪抽搐着嘴角,阴森地笑了起来。

姐,我终于得到了你的男人。

(二十一)

阳光明媚。
无邪一早便去了花店,虽然她极不情愿离开熟睡中的凌剑,她还是要努力过莫邪的生活。
推门进去,各种花香夹杂在空调的清凉气息中,让无邪一下从半睡梦中清醒过来。
“木头!”无邪尽量叫得甜一些。
“早——!”木头应了一声,怀里捧着一桶白色香槟玫瑰,从里屋走了出来。
定睛一看,木头仿佛被电击了一下。眼前的伊人穿着一条杏色的及膝连衣裙,飘逸的雪纺拢着她美好的身段,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站在花丛中盈盈地笑着。

一笑一倾城,六宫无颜色。

“你是……莫儿姐?”木头有点木讷地看着无邪。
无邪的心一下悬在了半空。是问句,木头竟然提出了问句!即使是和莫邪相恋了三年,同床共枕的凌剑也没有丝毫怀疑,木头只是看了一眼,居然提出了这样的疑问!幸好这些年无邪生活在病态的非人虐待中,即使几次面对死亡也从容不迫,早以练就了一身处变不惊的本领。但她还是出了一身冷汗,她不能让自己得来不易的幸福毁于一旦。
“当然了!无邪不是回美国了吗?”无邪笑得天真烂漫,笑得一尘不染,手心却泌出了汗。
“啊,对啊!你看我……”木头有点尴尬地低下了头,不禁自责,在这工作了这么久居然还会弄混,却又忍不住偷偷瞄了无邪一眼。
莫邪从来美得内敛,美得羞涩,眼前的莫邪虽是清纯如昔,也不像无邪那般美得肆无忌惮,却像是手里含苞待放的白色香槟玫瑰,有着百合的矜贵和风信子的袭人香气,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绽放压抑已久的芳华。原来“美”也可以加速成长。今天的莫邪就像是莫邪和无邪的混合体,木头为自己的奇怪想法吃了一惊。
“对了,今天黄先生订了一束火百合,你晚点送去秦淮路吧!”无邪转移话题,心想幸亏在莫邪走前,做好了功课。无邪本想结束了襄云花店,免得露出马脚,可是一想到这是父母的心血,又于心不忍,只好硬着头皮向莫邪学习花店的大小事务。
“现在包吗?”
“嗯,反正一早也没什么事。你替我去拿黄色和紫色的柏油纸,在里面第三个抽屉!”
“好!”
木头走进里屋,打开抽屉,抽出了柏油纸。
“果然是我多疑,怎么会认不出莫儿姐。黄色,紫色……”木头一边翻,一边嘀咕。“等一下!这……这第三个抽屉……”

(二十二)

无邪啃着薯片,倒在沙发上翻着旧杂志。凌剑趴在图纸上埋头苦干,屋子里只听见翻书声和笔摩擦纸的声音。
“咳!”凌剑不耐烦地将手里的纸揉成一团,朝纸篓丢去,没中。
无邪起身将纸团扔进了纸篓,蹭到了凌剑的身边,将一片薯片塞进他的嘴里,凌剑皱着眉头嚼了两口。
“怎么了?”无邪关切地问。
“也不知道老总怎么想,居然让我帮他朋友设计海报?”
“什么?哪个公司?”
“一个叫‘魔镜’的服装公司。”
“不在你的工作范围内耶!”
“这根本就不是公司业务!是老总的私事啦!下个月有服装展,他的朋友去参加展销会,要海报宣传。”凌剑一脸不满,股着腮,嘴有点撅,看得无邪忍不住笑了。
“还笑!”凌剑搂着无邪,在无邪脖子上咬了一口。无邪哇哇乱叫,大声求饶。
“别咬了,别咬了!我帮你出点子!”
“哦?老婆有什么好建议?”
“谁是你老婆!还没结婚呢!”无邪嘟着小嘴,一脸不乐意。
“你不是答应了吗?”
“我……”无邪气得没话说。
“呵呵,快说,你有什么点子?”
无邪坐到了凌剑的腿上,歪着脑袋看他。“你先告诉我你有什么构思?”
“我想过了,这个牌子之所以取名‘魔镜’,大概就是想告诉客户,穿上这个牌子的衣服,魔镜就会告诉你,你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嗯,不错!”
“所以呢,我打算在镜子里画个美女咯!但是你知道我是读摄影的,又不是美专!”
“画工还是其次,最主要是构思。”无邪略微沉吟了一下,“我觉得在镜子里画两张半边脸,组合成一张脸。”
“两张半边脸?”
“一面椭圆的镜子,左半边是一个穿黑衣服,笑得很邪恶的女人,代表魔鬼。”
“那另一个是白衣服,笑得很纯洁,代表天使咯?”
“聪明!”
凌剑愣了半晌,突然很用力地给了无邪一个拥抱,还狠狠地在无邪的脸颊亲了一下。“是我老婆聪明啦!”
“好了,那剩下的就交给你这个摄影师画了!”无邪调皮地冲凌剑眨眨眼。
“这个概念真的很不错!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这么有设计天赋?以前一和你说我公司的事你就皱眉头。”
“嗯,啊?”无邪有点心虚,“可能原来跟无邪住一起久了,多多少少也学了些吧!”
“她也确实很有才华。”
“真的?”无邪惊喜地问。
凌剑撇撇嘴,“不过性格就……”
无邪神情有些黯然,凌剑以为她爱妹心切,连忙补充:“她是你妹妹嘛,她也很可爱的!”见无邪没有作声,凌剑又讨好道:“以后我老婆也可以给我出主意啦!说不定你也是个天才呢!”
“啊,我不是啦!”无邪慌张地站起身,“我去倒杯水。”
“好。”
无邪踢着拖鞋走进厨房,漫不经心地朝水杯里倒水,直到水都漫出了杯子才缓过神来。她急忙拿抹布擦桌子,一边擦还一边想:以后凌剑工作上的事我还是不要过问了。

(二十三)

转身,拥抱,挥手,吻别。
人来人往的机场,每一个动作、神情,都上演着形形色色的悲欢离合。和谁相遇,和谁错过,背对着谁,面对着谁,谁又是谁的谁?
无邪神情呆滞地站在出口处,她记得生平第一次来到这个机场,便是最后一次看到母亲。她甚至忘了母亲的模样和声音。莫邪给她看过母亲的照片,却是那么陌生,不带一点熟悉的气息。
第二次,无邪重遇莫邪。那张每天都会在镜子里重复的脸,却遥远得像是一纸平面肖像,用色彩和线条勾画出来的完美画面。完美得虚幻,仿佛不曾认识过。无邪讨厌那样的脸,容颜不过是上帝开的一个玩笑。譬如双生儿,无邪痛恨这样的命运枷锁。庆幸人类还有别的感官,去确定这个世界的存在,也确定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无邪听到了好听的男中音,闻到了风信子的味道。
如果可以,无邪或许会选择杀死莫邪,就像杀死自己一样,却又不是自杀。但她只是将莫邪送到了这里,让她飞往那个天堂地狱。其实地狱是在上空还是地下,又或者我们每天都和地狱擦肩而过,只是一个转身便能到达?
“爸!妈!”凌剑的高喊声将无邪从混乱的思绪中揪了出来。无邪迅速调整自己的表情,拉了拉翘起的衣角,略带羞涩地笑着迎上前去。
“爸、妈,我给你们介绍,这是应莫邪,我……女朋友。你们叫她莫儿就好。”凌剑竟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叔叔好,阿姨好。”无邪一副乖巧的模样,凌妈妈只是生硬地笑了笑。妈妈看要抢走儿子的女孩通常都异常挑剔。无邪从小就在养父那里学会了察言阅色,每天玩的都是逃命的游戏,一下便看穿了凌妈妈细微却复杂的表情。
“这是莫邪啊,长得比照片水灵!”凌爸爸却很和蔼可亲。
凌剑一手接过凌爸爸手里的行礼,一手牵起莫邪,“车子停在二楼的停车场,我们先去吃饭吧。”
这时,无邪“倏”地挣脱开凌剑,一个箭步走到凌妈妈身边,挽着凌妈妈的手,撒娇地笑着。“阿姨,我这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把绿色穿得这么好看啊!阿姨看起来那么年轻,皮肤那么好!”
凌妈妈一身淡绿色的针织衫,本来人上了年纪,就不太注意着装,可被无邪这么一说,不禁喜上眉梢,女人还是爱听赞美的话。
“哎哟,我都老了,哪还能跟小姑娘比啊!”
“才不呐,这颜色很欺负人的,不够白的话穿起来就显得皮肤很黄。我就不敢穿。”无邪继续卖乖,哄得凌妈妈笑逐颜开。两人一下就亲近了,远远地走在前头,看得后面的凌剑摸不着头脑。他先前还担心莫邪因为第一次见家长而紧张,莫邪很内敛,不太会说话讨好人,不想今天竟哄得一向严厉的老妈服服帖帖。现在还陪老妈坐到了车后座,让老爸坐在前头,俨然一对母女。
“凌剑,阿姨说想吃火锅。”
“还叫阿姨,得改口喊‘妈’啦!”凌妈妈笑弯了眼,拍着无邪挽在手臂上的手。
“嗯,好!”凌剑木讷地应着,这关系也太融洽了。凌剑看着倒后镜上无邪生动的笑脸,心头掠过一阵疑惑。

(二十四)

屋子飘着浓浓的鸡汤味,凌妈妈来了不到一个月,凌剑几乎胖了一圈。凌剑本来打算让父母住在莫邪先前和无邪住的房子,毕竟莫邪已经搬过来住了,这里也是他们的半个月后的新房。莫邪却坚持要招待父母住过来,这更让凌妈妈乐开了怀,直说找了个好儿媳。现在凌剑要是和莫邪有个小别扭,凌妈妈绝对站在莫邪那边。莫邪就像一只小猫,时而撒娇,时而温驯,偶尔闹点小脾气,凌妈妈简直对她视如己出,还半开玩笑地说,早知道生个女儿便好。莫邪越是讨人喜欢,凌剑便越是忧心忡忡。他不知道莫邪是何时变得这么有交际手腕的,虽然只是在这个不大的屋子,但他那当检察长的老妈可不是容易对付的。凌剑一直担心柔弱而不善言辞的莫邪会受委屈,现在看来,莫邪聪明得过火了。
“这两天总是接到一些电话,一拎起来对方就挂断了。”凌妈妈系着围裙,一边擦桌子一边说。
“可能是些骚扰电话吧,现在的无聊人多着呢。”凌剑漫不经心地翻着报纸,刚才的球赛曼联输了,他正郁闷着。
“不是有来电显示吗?打回去就好了!”无邪从厨房捧出切好的水果,放到了茶几上。
“这样不太好吧?不过每次都是同一个号码,还是很漂亮的号码。”
“漂亮?”无邪问。她想中国的形容词还真奇怪,数字也可以漂亮吗?
凌妈妈想了想,说:“是啊,号码的最后几位数都是‘8’。”
“哦?”无邪一下来了兴趣,跳到电话前查看来电记录。“52008888…”无邪一阵不祥的预感。这是海悦酒店的总机号码,因为以前在广告公司的时候和海悦酒店有过业务合作,对无邪来说,看过一遍的资料都能过目不忘。如果电话是从酒店的客房拨出,那么显示的应该只有酒店的总机号码。
“莫儿,认识这个号码吗?”凌剑也凑了过来。
“啊,不认识!”无邪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心里却泛起了涟漪,大概电话是冲着自己来的吧。
凌晨两点半,电话铃刮噪地响起。无邪蓦然从梦中惊醒,警惕地抓起枕边的电话。
“喂,我是应莫邪。”自从和莫邪交换了身份,无邪已经改了每次接电话时自报姓名的习惯,可是看来要想电话那头的人说话,必需先表露身份。
“无邪,是我……”
夜空闪过一道强烈的光线,随即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无邪的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只有握着电话的手不住地哆嗦。
“你在哪?”房间里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无邪的眼前却浮现了那窜电话号码。那是市内号码,如果那真是莫邪打来的,也就是说,莫邪回来了。
“海悦酒店。”

(二十五)

黑着灯的房间,只有窗外还透着点光。无邪挺着背,直直地坐在床边,身后是凌剑均匀的呼吸声。
无邪的脑里纵然有一千个疑问,心头也燃烧着一团无名的怒火,现在却不是一个发作的好时机。她尽量压低音量,嘴唇却忍不住颤抖起来。“房间号码?”
“803。”
“莫儿,谁的电话啊?”无邪心头一惊,动作僵硬地回头看凌剑。凌剑还安然地躺在床上,大概是被雷声惊醒了。
“哦,是我的大学同学。找我同学聚会呢,你先睡吧!”
凌剑翻了个身,背对着无邪。不一会又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无邪重新贴近话筒,“早上九点我来找你。”
“嗯。”电话那头轻轻地哼了一声,挂断了。
无邪放下电话,慢慢地钻进了被窝。屋里又恢复了平静,只听见窗外哗哗的雨声。凌剑却没有合上眼。莫邪虽然是大学学历,却因为学费不足,一边经营花店一边读书,念的是成人电大,周围都是些年龄参差的同学,应该不会有什么同学聚会。即使有聚会,校友录上也不会有凌剑家的电话号码。
莫邪为什么要撒谎?

晨光偷偷爬进窗台的时候,无邪已经起身了。她看着凌剑英俊的脸,竟有要诀别的感觉。镜子里的她一身纯白的打扮,那是莫邪最喜欢的衣裙。无邪在凌剑脸上留了一记吻,蜻蜓点水般,冰凉的唇。她轻轻地关上房门,凌剑睁开眼看了一眼床头上的钟,八点整。

笃、笃、笃!冰冷的敲门声。
“吱——”门被打开,一张苍白憔悴的脸,还有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莫邪显然一夜没合眼。
“姐,你怎么回来了?身体还好吗?”无邪嘴上说着关切的话,却面无表情,她知道必需先稳住莫邪。
空荡荡的客房里,两张单人床都没有睡过的痕迹。无邪不禁疑惑,怎么不见William?她还以为是William出了什么鬼把戏,怂恿莫邪回来。
空气凝固在上空,良久,莫邪才开口。“William死了。”
“什么?”无邪大惊失色,这是她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冲浪时遇溺,谁也不想的。”两个月不见,莫邪淡定了许多,不像从前那么喜怒形于色,却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无邪脸色苍白,身子一晃跌坐在椅子上,一阵唏嘘。这个在她生命里一度占据了重要位置的男人,竟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不管他从前是天使还是魔鬼,现在也不过是具冰冷的尸体了。无邪用手下意识地掐了自己一下,这个男人一度让她锥心地疼痛,为什么他死了,自己竟会觉得难过?
莫邪上前握紧无邪的手,冷得像是没有体温。
“人呢?”
“葬了,他哥哥领走了他的尸体。”
无邪兀自地笑了,笑得那么惨然。她也奇怪自己竟然笑得出来。
“无邪!无邪!”莫邪晃了晃无邪的肩膀。
“啊?”
“你没事吧?”
“嗯,当然没事!”
“你已经呆坐了半小时了。”
“啊?”有那么久?
无邪用劲地甩了甩头,深吸了一口气。
“那你的治疗怎么办?”无邪说得有气无力,她还没完全从William的死上抽身回来。
见莫邪久久没有作声,无邪终于清醒了。现在不要管那个死人了!
“我在美国还有一些朋友,我想他们很乐意帮你的。”无邪的脑海迅速搜刮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到底谁才愿意帮她编织这个谎言。
“Dante吗?”倒是莫邪吐出了个人名,那是无邪学设计时的导师。
无邪惊愕地盯着莫邪,眼神恨不得把莫邪的皮扒了看个精光。她怎么会认识Dante? 莫邪深深地看了无邪一眼,娓娓说道:“去医院认尸的时候,Dante在走廊叫住了我,他以为我是你。他问我什么时候回美国的,你知道……我……英语不好,他很快就知道我是你姐姐了。”
“Suck!”无邪忍不住骂道。
“William死后他很热心地照顾我,见我吃William给的药,便询问我的情况。我告诉他是癌症,他很震惊,带我去见有名的医生,大概是因为我是你的姐姐。结果……”
“结果你知道了你根本没有病!”无邪抢过了话,没想到竟是她和Dante的交情毁了她的计划。
“妹妹……”莫邪凄然地看着无邪,不得不承认,无邪已经将“莫邪”饰演得连莫邪自己都难以分辨了。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她真的恨透了无邪,而今看着那个比自己还要清纯的妹妹,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你是要来抢回凌剑的吗?”无邪的眼神却充满了敌意。

笃、笃、笃!
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房间里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门上不是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吗?那便不该是酒店服务生了。
“我去开门。”莫邪站起身来,径直走向房门。
莫邪刻意咽了一下口水,缓缓地打开了门。

(二十六)

门被缓缓打开,一张久违的如玉的脸映入眼帘,两双明眸都不约而同地放大了。
“凌、凌剑?!”莫邪的舌头像是打了个结。
身后的无邪“腾”地站了起来,凌剑怎么也来了?
凌剑看了看站在远处的无邪,一把搂住了身旁莫邪的腰。他刚刚在酒店前台就查到了住客资料,登记人持的是美国护照,应无邪。
“莫儿,你怎么不告诉我无邪回来了?”他扭头笑看莫邪,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莫邪要瞒着他,但如果那些古怪的电话是无邪打来的,他也不至于太担心。
莫邪和无邪像被抽空了灵魂,僵硬地立着,没有知觉。
“莫儿?无邪?”凌剑感觉到诡异的气氛。
一股寒流从脚底开始蔓延,迅速涌遍了全身。无邪感觉到心迅速跌至冰点!
她忽然大笑起来,笑得阴森,笑得凄厉,笑得凌剑毛骨悚然。客房里,走廊上,都是她狂妄的笑声。
无邪和凌剑朝夕共处了两个月,同床共枕,同衣同宿,无邪以为凌剑已经爱上自己了,即使他以为自己爱的是莫邪。无邪不介意,她真的不介意。只要是“爱”,便可以了。可在他面对无邪和莫邪的时候,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哪个才是他的“她”,甚至不带一点犹豫。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从出生到现在,每一个我爱的人都选择莫邪?爸爸、妈妈、凌剑!

为什么每一个选择我的人都不爱我?养父、William!

为什么我们明明是双生儿,莫邪却能轻而易举地得到幸福!

为什么我就应该被遗弃,被伤害?

莫邪,你知道什么是痛吗?

你一定不知道!

你这个亲手从我手里夺走幸福的人怎么可能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早就不知道了!!

凌剑搂着莫邪的手更紧了,莫邪甚至能感觉到他的颤抖。
“凌剑……”莫邪心疼地喊道,但她更心疼的却是无邪。
良久,无邪才止住了笑声。
“凌剑,你很想知道为什么莫邪不告诉你我回来了吗?”无邪邪恶地笑着,她的脸彻底扭曲了。
凌剑本能地点点头,耳边还回响着刚才可怕的笑声。
“无邪,不要说!”莫邪脱口而出,她难以想象凌剑知道真相后的反应。
这一喊,却让凌剑回过神来。莫邪果然有什么瞒着他。
“两个月前去美国的是莫邪,而我,以她的身份和你生活了两个月。”
言辞精简,却像是夏天的一个闷雷,惊得凌剑难以招架。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一旁的莫邪,莫邪低着头,不敢正视他。莫邪是个不会撒谎的女孩子。凌剑再扭头看无邪,的确,她穿着的正是今天“莫邪”出门时穿的白色衣裙。
荒唐!竟是这般荒唐!!
“啊——!”凌剑撕裂地咆哮,他的脑袋都要炸裂了。
“好啊!你们姐妹俩实在太好了!你们当我是什么?你们当我是什么?!”凌剑粗暴地将莫邪推倒在地,夺门而出。
“凌剑!!”莫邪和无邪同时高喊,凌剑已经没了踪影。

凌剑要离开我吗?

凌剑要离开我们吗?!

(二十七)

敞着的门。
木然的两个人。
莫邪已经泪流满面。
无邪却面无表情,门外传来嘈杂的声音,大概是一群出门的房客。无邪却清楚地听见空洞的心寂寞的回声。
莫邪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心却像被揪了起来,有一口气喘不过来。“无邪,我们去找他吧?”
无邪一动不动。
“无邪……”
“现在他不想见我们。”
“那怎么办?”离开中国的两个月,莫邪加速地成长了,不再是过去那个唯唯诺诺不知所措的女孩。
“回家。”
“……哪个家?”莫邪知道无邪已经搬过去和凌剑住了。
“你的家。”
“也是,凌剑的爸妈已经过来了。”莫邪抹着脸上还未风干的泪,她真的很想很想变得更坚强,不再让无邪独自承受一切不幸。

像是个醉汉,凌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脚步漂浮。
“我定是喝了酒,醉了,不清醒才会听到那样的胡话。”
天又下起了雨,凌剑一脚踩在水坑里,水渐至膝盖般高,全身都湿透了。眼睛也变得模糊,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栽在了泥泞的路面上,浸一身的污水。
“那人在干嘛?”
“乞丐吗?”
“嘿,你看那家伙……”
凌剑看着形形色色来去匆匆的脚,冰凉的雨水顺着头发直入脑髓,冻得头骨都要裂开了。
过了很久,雨终于停了。
一双脚路过他,又折回,停在他身边。
“凌剑?”

炽白的日光灯,温热的茶,凌剑终于“酒醒”了。他不禁环视屋内,不到四十平米的小窝,客厅和房间是连着的,典型的单身公寓,白色的床单,白色的窗帘,全套木质家具,没有一件多余的杂物,连一点装饰品都没有。干净整洁得不像是个单身汉的“狗窝”。
“嗯,凌剑,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木头小心翼翼地问,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这么狼狈落寞的凌剑。
凌剑垂着头,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
“是……关于莫儿姐吗?”木头壮着胆子。“吵架了?”
凌剑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那是无邪姐?”半晌,木头才作了大胆的设想。
凌剑猛然抬头,眼珠睁得快要掉下来了。
木头叹了口气,“果然……”
“什么果然?”凌剑一把抓住木头的手臂,奋力地摇晃,“你知道些什么?你们都在隐瞒什么?你说啊!你告诉我啊!”
“凌剑!凌剑!”木头好不容易挣脱开凌剑的手,重重地拍了两下他的肩膀,算是安抚他。“你先告诉我,你都知道些什么了?”
凌剑也注意到自己的失态,歉意地看了木头一眼。
“她们……无邪她……”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这实在是荒唐得难以启齿。
“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你。”木头以退为进。
“不,我说、我说!”凌剑此刻太需要别人和他分担了,而且说不定木头真的知道些什么。
“前阵子无邪不是回美国了吗?其实回去的是莫儿,留下来的才是无邪……”凌剑越说越小声,仿佛自己干了什么坏事,心虚得很,但木头还是清楚地听见了。
木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是意料中事,但被凌剑亲口证实了还是让他很震惊。
“为什么她们要这么做?”
“这个我也想知道。”
“……”
“好了,换你告诉我了,你都知道些什么?”凌剑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像是交换情报的特务。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知道每天来花店的那个是无邪姐而已。”
“她们告诉你的?”凌剑神经一绷,有什么是可以让木头知道,却不能让他知道的?
“不、不、不!是我自己发现的!”木头连忙辩解。
“……”这回换凌剑无言了。
“因为抽屉。”
“抽屉?”
“因为和莫儿姐相处久了,所以对她的一些习惯还是很了解的。你看那边的柜子。”木头指着冰箱旁边的一个立柜。“那个柜子和花店里的是一样的。柜子是我买的,一共买了两个,一个放店里一个放自个儿家。”
凌剑顺着木头指的方向望去,那确实和他在花店里见过的柜子是一样的。
“你先走过去。”
“嗯?”
“过去!”
凌剑一脸不解,还是照木头的意思走了过去。
“柜子一共是四格,如果莫儿姐说第三个抽屉,那是哪一个?你指给我看。”
“这个。”凌剑不假思索地指着上数的第二个抽屉。
“但如果是无邪姐,她便会认为是上数第三个抽屉。”
凌剑恍然大悟。一般人数柜子或是书架,都会从上往下数,只有莫邪喜欢从下往上数。
“这是一次无邪姐让我拿东西的时候发现的。她让我打开第三个抽屉,我很自然地打开了上数的第三个抽屉,这是一般人的习惯。可后来才想起,如果是莫儿姐,她会说‘第二个抽屉’,而不是‘第三个抽屉’。”
听罢,凌剑哑然失笑。原来自己竟是个这么迟钝的笨蛋,被两个小女子玩弄于鼓掌间。其实他不是没有察觉,尽管无邪伪装得很好,而且她们相同的基因是很好的掩饰,可还是会露出一些马脚。他却误以为是莫邪变得更开朗活泼了,甚至有时候会为她的转变而感到欣喜。那么美,那么温柔,却又常常调皮地玩些小把戏,逗他开心。他甚至发现自己这两个月更爱“莫邪”了。无邪到底是在饰演莫邪,还是在饰演她自己?
见凌剑眼里流露着复杂的神色,木头及时地唤醒他,他再想下去恐怕要发疯了。
“她们……这两个……”凌剑实在找不到骂人的话去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我想她们大概有苦衷,但可以肯定的是……”木头顿了顿,认真而诚恳地说:“她们都很爱你。”
“爱我?她们?爱我会这样对我?”
“如果不是因为爱你,那是因为什么?她们都爱你爱得忘记了自己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凌剑心头一震,是啊,她们都为他舍弃了真实的自己。这两个月来,无邪眼底流露出来的爱意他不是比谁都清楚吗?那是怎样也伪装不来的啊!
可是他自己爱的又是谁?

(二十八)

两个月没有回来,橙黄的灯照得两人心头一阵暖意,原来这就是回家!
无邪倒在沙发上,四肢无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心疲惫。
“我去煮点吃的吧。”莫邪强打着精神。刚刚在超级市场买了很多菜,因为两人也许要在这住上好一阵子。在无邪面前,莫邪很自然地摆出一副姐姐的样子。
“你看影碟吧,在HMV那个袋子里。”莫邪已经系好了围裙,不忘提醒无邪,如果不让她做点事,恐怕又要胡思乱想了。莫邪一直以为自己伤得很重,毕竟被亲生妹妹算计了。可是无邪对莫邪引起的心痛远远大于凌剑的,她和无邪才是血肉至亲啊,她甚至能感觉到无邪身上的疼痛。
客厅传来电视的声响,莫邪安心地忙碌起来。不出三刻钟便完成了三菜一汤。
“无邪,吃饭了!”莫邪端着碟子走出厨房,却见无邪笔直地端坐在沙发上,表情茫然,却泪水盈盈。
莫邪慌了,上前一把搂住了无邪。
“姐?”
“无邪,别这样!别这样!”
“啊?”
“你看你都哭成什么样子了?”
无邪不解地看着莫邪,瞳孔黑得没有光泽。她缓缓地抬起手摸了一下脸颊,竟是一片潮湿。
“哦,我哭了……”
“无邪,你怎么了?”
“电影太感人了。”无邪像个木偶似地指了指屏幕。
“可你看的是‘憨豆’啊!”
莫邪的手不觉一紧,继而失声痛哭。

“哐当”,凌妈妈将几个空罐子扔进垃圾桶,看着伏在桌上醉死的凌剑,心头一痛。轻轻地带上房门,迎面而来是凌爸爸焦虑不堪的眼睛。
“他怎么样了?”
凌妈妈摇摇头,不语。
“莫儿一个星期没回来了吧?”
“十天了!”凌妈妈记得清楚。
“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
“唉……”
屋里头的凌剑已经醒了,睁着黑死的眼睛,闷闷地听着父母的对话。手不自觉地拉开抽屉,翻出了箱底的照片。
有点宽松的粗布衣,两条黑亮的麻花辫,脸上洋溢着纯美的笑容,笑弯了琉璃眼,一恍惚,这是无邪还是莫邪?又或者,她们本是同一个人?
人可以拒绝咖啡,可以拒绝酒,却无法拒绝清水,就像凌剑无法抗拒清水一般的莫邪;无邪却是烈酒,只一口,就醉倒众生。
为什么她们不能是同一个人?

(二十九)

小小的屋檐,两姐妹又回到了同居生活。莫邪煮的菜,从肉到菜到汤,淡而有营养,无邪从不沾口。她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啃零食,灌啤酒,吃得很多,却一天比一天消瘦。莫邪便对着一桌丰盛的饭菜,小口小口地嚼,菜便整盘整盘地倒掉。家却干净得一尘不染。花店的事情都交给木头打理,莫邪只是偶尔回去看看。
莫邪从花店捧回茉莉,无邪挑了仙人掌;莫邪泡了碧螺春,无邪偏偏买回成箱的可乐;莫邪翻着李清照的词,无邪成天泡在港片的江湖仇杀里。
生活和谐却不协调,好像莫邪喜欢的无邪都不喜欢。偶尔莫邪从书里抬头看电视机前面无表情的无邪,想如果自己难过,无邪便能一直幸福下去的话,便也没有问题。
床头的墙上刻了四个“正”字,二十天过去了,电话铃都没有响过,甚至连打错的电话都没有。无邪真害怕就这样安静地过一辈子。
午夜十二点,无邪盘腿靠墙而坐,骨瘦如柴的手握着刀,狠狠地在墙上又刻了一道。
铃声忽然凄厉地尖叫,像是俘虏亡灵的招魂曲,差点把姐妹俩的魂魄都摄去。
无邪眼明手快,手第一时间落在了话筒上。铃声继续不耐烦地叫嚷,无邪已用尽了所有力气,手却怎么也拎不起话筒,肩膀痛苦地发抖。
“姐,还是你来吧。”无邪最终瘫软在电话旁。
莫邪有些犹豫,希望是凌剑又害怕是凌剑,却更怕不是凌剑。但,时间容不得她多虑,最怕的还是铃声会因为时间的消磨而断掉。
“喂?”
“……”
“喂?!”
“……”
“喂?!!”
“嗯……”
虽然只是轻轻的一声,莫邪却敏锐地认出了凌剑的声音。
“凌剑!凌剑!!我知道是你!!”莫邪失控地对着话筒叫喊,泪已经顺着脸颊沾湿了话筒。
“莫儿……”无邪是不会这般叫嚷的,她任何时候都镇静得可怕。凌剑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自从离开酒店的那一天,只要一想到莫邪和无邪,他便会头痛欲裂。
“凌剑,我想见你!让我见你!”莫邪哭得泪水纵横。
电话那头一片死寂,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明天早上十点,幽然茶馆。”
莫邪感激涕零,嘴唇颤抖,竟说不出话来。
“嗯……也叫上无邪吧!”
莫邪来不及回答,那头便传来“嘟——”的一声,电话被挂断了。

(三十)

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玻璃连成了水帘,凌剑临窗坐着,白色的T-shirt衬得脸色更加苍白,只有那布满血丝的眼眸还透着仅有的血色。
抿了一口兰贵人,忙碌而拥挤的都市,只有这家不起眼的小店还留有云南独特的甘甜。那是莫邪和无邪最珍爱的味道,她们说,那是久违的家的味道。凌剑从来不敢想象见面的情形,却发疯似地想念她。一个她,两个她,想念她发稍上的味道,家的味道。只有她,才是他心灵的家。凌剑却不知道,她,是谁。
莫邪握着方向盘的手上闪过一道寒光,那是凌剑送的戒指,从无邪的手上摘下,硬生地被无邪套在了莫邪的无名指上。据说左手的无名指直通心脏,戒指顺着方向盘的转动滑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像是心上闪烁的泪光。
音箱被拧到最大,反复播着“Lydia”,占有了两人全部的思绪。

“他走了带不走你的天堂……”

可是凌剑明明带走了,不仅仅是天堂,连带每天呼吸的空气,她们几乎要窒息。
红灯,绿灯,直路,左转。
光滑的路面,不,是油渍!
“无邪——!”莫邪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却为时已晚,她撕裂地尖叫,方向盘疯狂地反方向旋转,说时迟那时快,莫邪右手用力地摁下无邪的头。无邪的身体被用力地甩向左边,窗外是一声刺耳的煞车声,尖锐地掩盖了“Lydia”。

嘀哒、嘀哒、嘀哒!
秒针如常地踱步,血却肆意地流淌。
滴答、滴答、滴答!

无邪努力地撑开眼皮,她被莫邪搂到了怀里。无邪微微仰头,竟见莫邪一脸的玻璃碎片,血沿着脸颊落到了无邪的唇上。
潮湿。
“姐!姐!!”无邪瞪大了双眼,倾力地呼叫,身体却无法动弹。
痛,顺着脊髓沿至每根毛发。
无邪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姐,姐……”
身处在浑浊的天地里,莫邪分明听见了无邪的呼唤,眼前却一片漆黑。像是回到了[被过滤]初开时。
“妹妹,妹妹!”莫邪只能用声音去回应,喉咙竟喊不出声来。莫邪尝试挪动身体,却颓然的发现自己好像断了所有神经。
莫邪听见风声,还有远处孩子的嬉闹声。
“莫儿,嫁给我吧!我会让你幸福的。”
凌剑?
莫邪惊呼,声音却堵在了喉咙里。
“莫儿,莫儿!”温柔的女声。
妈妈?妈妈!
“噼啪!”轻轻的一声绽破,莫邪在襄云花店里听过无数遍,那是花开的声音。
耳边是越演越烈的“Lydia”……

“他走了带不走你的天堂……他走了带不走你的天堂……”

如果我走了呢?
……
如果我走了……
走了呢……
……

(三十一)

白色的天花板。
白色的床单。
伸手,手也苍白地溶进了这白色的世界。
没有血色。
无邪扭头,触及一双通红的眼球,心头一惊,凌剑?
脑海瞬间闪过莫邪惨白却血淋淋的脸。
“我姐呢?我姐呢?”
凌剑咬唇,用力地,咬出血来。
无邪的眼睛几乎跳出眼眶,大声地吼道。
“我问你我姐呢?!”
凌剑猛然抱住无邪,就像上回丫丫掉进河里一样。
无邪双手像猫爪一样发狂地揪着头发,猛力地撕扯。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人危险的时候不是只想到自己吗?为什么她想到的是我?为什么是我?!”
一夜风雨,窗外撒满灿烂的阳光,阴霾后的万物生机昂然。
远处传来野百合绽放的声音。

“我舔到空气中涩涩的味道。”往太平间的方向,轮椅上的无邪淡淡地说。因为猛烈的撞击,无邪身上有几处骨折。
“是药水。”木头轻轻应道。
凌剑默默地走在前头,却不敢说是泪水的味道。
无邪轻笑,“是兰贵人。”
凌剑一愣,齿唇间还遗留着昨日的茶香。莫邪的弥留到底是第几盏茶里的苦涩?
推开冰冷的大门,戴着口罩的法医目光阴冷,见惯了生离死别,尸体不过是抽屉里的摆设。
“哐当——”
拉出一个长而窄的停尸箱,里头的莫邪浑身闪着冰冷的寒光,肤色青得如同这铁铸的盒子。
那唇,那眉眼,那安然的神情,无邪细细地端详,像在打量镜子里的自己。她听见心底一个声音,“妹妹,妹妹……”

冗长的夜里,凌剑守在无邪的床边。蓦然惊醒,借着银色的月光看了无邪一眼。这一眼惊出凌剑一身冷汗,那唇,那眉眼,那安然的神情,分明就是太平间里的莫邪!!
甚至嘴角那一抹笑容,也干净得让人发毛。
凌剑感觉到全身的寒毛都直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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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3 13:53:00 | 显示全部楼层

(三十二)

妖娆的烟,隐隐地看见一个娉婷的身影。飘逸的白裙,黑亮如绸缎般的头发,凌剑不自觉地伸出右手想去触摸。只见女子缓缓地转过身来,那张纯白的脸上挂着皎洁的笑容,像极了莫邪,却又多了分妩媚。凌剑不可置信,低呼:“莫儿?”
女子不语,只是半眯着眼看他,始终挂着笑。她的脸越来越模糊,身子好像化成了轻烟,袅袅地散去。
“莫儿!莫儿!”凌剑喊出声来,心一惊,竟醒了。
原来是梦。
“凌剑,你没事吧?”
明明是梦,怎么还听见莫儿呼唤自己?
凌剑抬头,却看见无邪睁着明亮的大眼睛关切地看着他。一股寒气骤然升起,串得他全身发麻。
“凌剑?凌剑?”无邪伸手晃他的肩膀,一脸担忧。
凌剑下意识地定了定神,才缓缓地应道:“没事,只是做梦了。”
一朵红霞浮上脸颊,无邪羞涩地说:“做的什么梦啊?都在喊人家的名字!”
喊无邪的名字?没有啊!凌剑梦里喊的明明是莫儿!
没等凌剑回答,无邪又换上了愁容。“无邪怎么样了?她在哪里?”
“什么?无邪?”凌剑身子一哆嗦,眼前的不正是无邪吗?
“你不记得?”凌剑试探地问。
无邪看着凌剑古怪的眼神,一脸茫然。
“我只记得,只记得……”无邪的头隐隐作痛,她用手按着太阳穴,表情痛苦。“好像有一滩油渍,轮胎打滑,我搂着无邪被迎面开来的车撞倒……”
凌剑一脸难以置信,无邪全然颠倒了事情。她才是被莫邪搂着救下的那个!先前她假扮莫邪,确实让他难辨真假。可是此刻,她已经没有伪装下去的必要,难道……难道……无邪疯了?
“凌剑?凌剑?”
“嗯?啊!”凌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你好古怪啊!是不是无邪有事?”
看着无邪焦急的眼神,凌剑于心不忍,也难以启齿。
“无邪……她很好,在另一个病房……”
“太好了!我们现在去看她吧?”无邪顿时换上了孩子般的笑脸。
“你现在行动不便,我看改天吧?”凌剑回头看了一眼,无邪这才注意到凌剑身后的轮椅。
“呵,是啊,我说怎么脚那么痛……”无邪自嘲地笑了起来。凌剑的脸更加阴郁了,眼前的无邪全然换了一个人,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活脱脱就是莫邪。只是了了几语,她已经表现出莫邪关心妹妹胜于自己的心情。凌剑不禁怀疑,她,怎么可能是无邪?

(三十三)

连续见天,无邪都嚷着要去见妹妹,让凌剑头痛不已,更是心痛不已。还好有木头替他打点莫邪的葬礼,却也累得疲惫不堪,仿佛一夜间老了十年。
今天,无邪已经可以拄着拐杖下床了,更是嚷着要去见“无邪”。
凌剑正在竭力制止之际,听到门外有访客的声音,急忙出去挡着。除了木头和医生,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无邪的病情。
只见Ben捧着一束康乃馨,Lucy挽着果篮,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杀到病房门外。Ben一见凌剑便给了他一个有力的拥抱。
“兄弟,难为你了!”
就为这句话,凌剑险些掉下泪来。强打精神,应酬着众人。
“谢谢你们来看无邪,可是她现在精神不太好,可能不方便见大家。”
“我们也知道她受了很大打击,我想多些人开导她会让她恢复得快些。”Eric拍着凌剑的肩膀,一脸诚恳。虽然无邪在公司时抢尽了风头,可毕竟共事一场,多少替她难过。
“但是……”
“你不要担心,我们会注意说话,不会刺激她的!”
“我们都是无邪的朋友嘛!”大家七嘴八舌地劝说起来。
就在凌剑和众人周旋之际,忽然听见无邪撕心裂肺地咆哮。
“为什么救我?为什么救我?!谁让你救我?!”
无邪?!
凌剑心一沉,差点没摔进门。病房里,无邪正蜷缩着身体坐在墙角,头猛力地撞向墙壁。已经有血沿着额头流到了脸颊。凌剑一个箭步上前搂住无邪,声嘶力竭:“无邪,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门外的一众人等已经吓得瞠目结舌。
“帮我叫医生!医生啊!”凌剑冲他们咆哮。
Eric飞奔而去,不一会一名医生和两名护士小跑过来了。
“请你们先出去。”其中一名护士将凌剑推出房门,门被无情地关上。凌剑蹲在门外,颓废地抱着头。
“嗯,看来无邪的精神状况真的……”有人多嘴道,但马上被大家的目光扼杀掉后半句话。
“凌剑,我看……我们还是先走了。”其中一人无奈地说。
“我们改天再来看望无邪。”
凌剑看着一双双离开的脚,始终一言不发。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里面的到底是谁?是让人心疼的莫邪?还是让人心痛的无邪?凌剑心如刀绞,可那锋利的刀却割不断他的千头万绪。
良久,凌剑才看到一双皮鞋一动不动的停在那。抬头,是Ben不忍的目光。
Ben是凌剑的大学学长,又在一家公司里工作,是凌剑的好兄弟。
“凌剑,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凌剑孤疑地看着他,张张嘴,却累得吐不出话来。
Ben心领神会,重重地叹了口气。“无邪走后,公司曾经有过传闻,是从美国的合作伙伴那听来的。”顿了顿,Ben又说:“无邪,以前……好像得过……精神分裂。”
话音刚落,凌剑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被一刀劈开,他甚至能看见自己的脑浆迸裂出来。
“你、你、你说……”居然结巴。
“也就是双重人格。也许她不是因为受刺激过度,而是旧病复发!又或者两者都是!”
这一次Ben的话一气呵成。他生怕发慢速度凌剑会承受不了。
彼时,门被“吱”地打开了。
“医生,她怎么样了?”发话的是Ben,凌剑已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我们给病人注射了镇静剂,她已经睡下了。另外……”医生透着厚厚的镜片,看了看Ben,又看了看地上的凌剑。“不如到我的办公室里谈?”
凌剑默许地点点头,在Ben的搀扶下拖着沉重的步伐挪倒了办公室里。
才坐定,医生便一语惊人。“我们想知道,病人可有精神病的前科?”
见一旁的凌剑没有反应,Ben便点了点头。
“具体是……”
“好像是精神分裂。”
“好像?”
屋内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见对面两人一脸茫然的样子,医生倒抽了一口气。“我们从昨天送来的血液样本发现应小姐有服用精神科药物的习惯,但暂时不确定药物的成分。你们最好把家里的药物拿来医院化验,我建议将应小姐转介去精神科。”
凌剑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紧紧地盯着医生,盯得医生浑身不自在。Ben用力地抓住他的手臂,示意他不要失态。
“你们去办理一下手续吧。”医生不敢正视凌剑的眼,看来他也需要去见一下精神科医师。

(三十四)

一连下了三天的雨,潮湿的天气让人的眼眶也不自觉地潮湿起来。
从火葬场出来,不多的人将黑色的队伍拉得很长很长。凌剑走在最前头,捧着莫邪的遗照。
木头替凌剑撑着伞,凌剑走得不快,木头却总觉得跟不上步伐。好像从凌剑的骨子里透着一股寒气,拒人于千里之外。
木头回头看那黑色的队伍,莫邪是孤女,甚至没有什么朋友。无邪又几乎被软禁起来,来的都是凌剑的朋友,无邪的同事,木头忽然惊觉,原来凌剑和无邪,便是莫邪的整个世界。
他再偷偷地打量身旁的凌剑,白得发青的脸依然英俊,忧郁的眸子反而更见清亮。半湿的头发散发着淡淡的烟草味,从前凌剑是不抽烟的。他的身子笔挺地塞在黑色的西服下,动作单一而僵硬。
雨渐下渐小,只剩下几滴淅沥的雨水。凌剑示意木头收起伞。仰头看灰暗的天空,低低的云层压得人透不过气。一滴雨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凌剑的眼眶里,凌剑低头,雨水顺着脸颊滑落,他伸手去擦拭,冰凉的雨水顺着手指渗进了骨髓。
这个雨季的最后一滴眼泪。

白色的地狱。
四堵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地,还有白色的床单。
无邪从来没有如此恐惧过白色,这里甚至没有窗户,只在门上开了个窗口,隔着玻璃和铁栏。如果有个窗户,大概窗帘也是白色的。
无邪躲在纸箱里,这还是她闹腾了一个星期以后才换来的庇护所。她的手握着一根拇指般长短的铅笔,不停地画,不停地画,画糜烂的伤口,画遍野的罂粟,像是借了魔鬼的手。
忽然一只纤细的手从后头伸进了箱子,抚摸无邪的头。一下一下,很轻很轻。
无邪仰头,看见一张恬静的脸,溺爱地笑着。
无邪裂开干涩的嘴唇,勉强地挤出苦涩的笑容,哑着嗓子喊道:“姐,你回来了。”
莫邪点点头,伸手稍稍用力地将无邪拉了起来。无邪顺势跨出箱子。大概是在纸箱里窝了太久,有点晕眩,身子一歪倒在了莫邪的怀里。
莫邪扶着无邪坐到了床边,一边拨弄她凌乱的头发,一边心疼道:“无邪,你瘦了。”
无邪听罢,把头埋在莫邪胸前,眼泪倾泻而出。“姐,是我害了你。”
莫邪搂着她的肩头,摇头不语。
“姐,我终于知道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了。我总是害死身边的人。害死爸爸,害死妈妈,还有养父和丫丫,William也是吧,现在又到你了。”
无邪哭得更凶了。莫邪侧过身来,双手环抱无邪,无邪整个人蜷缩在莫邪怀里。
“养父说我是个恶魔。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个恶魔,只有我自己不愿意承认。”无邪埋首用力地咬自己的手臂,咬出了殷红的血痕。
“无邪,不是这样的,你是天使,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天使。”莫邪也忍不住哽咽道,搂着无邪的手不自觉拥得更紧。
“我从来没有想过害人,真的没有,我不过……不过是想尝试被爱而已。”
“没有人怪你,从来都没有,你也没有害过人。”
两姐妹泪眼相对,几乎哭成泪人。
“姐,不要走,不要再离开我了!”无邪哭喊道。
“不走,我不走!”
“真的?”
“真的!”
无邪吸了一下鼻子,抹着脸上的泪,又去替莫邪拭泪,然后认真地看着莫邪。
“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莫邪又摸了摸无邪的头。“从小我答应你的事都有做到啊。”
无邪用力地点点头,忽而伸出了右手的小指。
莫邪心领神会地勾住了,两人一起念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然后不约而同地破涕为笑,仿佛时光倒流十五年。
门外,凌剑透过玻璃看着坐在床上的无邪,一个人伸着手指嗤笑。

(三十五)

世界可以没有应莫邪,如常地公转自转。
凌剑可以没有应莫邪,如常地吸气呼气。
不需要练习,不需要适应,像是回到相遇以前,不曾相爱过。
只有襄云花店的花还常开不败。
却不知今日盛开的花已不是昨日那一株。
“你来了。”木头背对着大门,只是听见推门声和脚步声,便辨认出来人是凌剑。
凌剑没有答话,左顾右盼。
“今天想送什么花给无邪?”
过去的一个月,从太阳花配情人草,到玫瑰衬满天星,凌剑几乎送遍了花店所有品种的花给无邪。
除了百合。
“不敢送花了,上周她把康乃馨吃进了嘴里。”凌剑像是在说个笑话,木头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隐约记得莫邪在无邪回国前提起过,无邪年幼时总把花店里的花往嘴里塞,让妈妈头痛不已。
“你今天去医院吗?我和你一起去吧。”木头边说边解开围裙。
“那花店呢?”
“早点收工也没有问题。”
自从莫邪过世后,花店的生意大不如前。从前的很多客人都是冲着莫邪的如花美貌而来,而今少了块生招牌,门庭很是冷落。
凌剑的手机忽然叫嚣,凌剑歉意地对木头笑笑,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接听了电话。
“喂?”
“凌剑,你现在方便出来见个面吗?”
“你不是才下飞机吗?什么事这么急着见我?”凌剑看着墙上的挂钟,Ben上周出差美国,此刻应该才从回国的飞机上下来。
“我从当地的业界和媒体了解到了一些无邪的事情。”Ben直奔主题。
凌剑的心被莫名地撞击了一下。无邪的过去像是稀罕的水晶,凌剑害怕一旦触碰便会摔得支零破碎。
见凌剑不作声,Ben马上领略到凌剑的心事,继续游说道:“无邪也算是这两年美国广告界少见的天才,很是有名,所以她的事同行也有听闻。我觉得我们应该尽可能地多了解她一些,这样对她的病情也有好处。”
说道无邪的病,凌剑的头有开始隐隐作痛。
良久,才见凌剑抿了抿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好,公司楼下的红茶馆见。”
“嗯,我把行礼送回家就马上过去。”Ben匆匆地挂了电话。
凌剑将电话塞进口袋,转身对木头说:“我恐怕今天不能去医院了。”
“我自己去就好。”木头看着凌剑微皱的眉头,体谅地说。
目送凌剑走出店门,木头不觉忧心忡忡。他看着凌剑和莫邪相爱,和无邪相爱,他自觉比凌剑更清楚他们三个人的用情。凌剑一直在硬撑着,生活规律得无可挑剔,甚至连说话的语调都波澜不惊。他只怕凌剑像无邪一样,神经绷得太紧,终有一天会断掉。

凌剑去到红茶馆,发现Ben已经到了。
“你不会又超速驾驶吧?”凌剑调侃道。
Ben看着凌剑,凌剑正常得可怕。老总曾经提议凌剑休假一个月,被凌剑断然拒绝。这一个月凌剑拼了命地工作,连续完成了几个项目。
“先生,请问想喝些什么?”此时服务生送来了餐单。
“你们这里好像有兰贵人吧?”Ben故意刺激凌剑,他倒宁愿凌剑尽情地宣泄出来。
“给我一杯Mocha。”还未待服务生答话,凌剑便抢说道。“近来熬夜,喝惯了咖啡。”
Ben没好气地看了凌剑一眼,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推到凌剑面前。
凌剑看了一眼信封,又看了看Ben凝重的神色,才缓缓拿起来,打开,抽出里面的东西。
几张零碎的剪报伶仃地跌落下来,散在了桌面上。凌剑定睛一看,赫然看见无邪赤裸着身体惊恐地看着镜头,伤痕累累。
“这是什么?”凌剑颤抖地捧起剪报,大声质问Ben,引来周遭客人疑惑的目光。
“凌剑,你小声点!”Ben斥责道。
“这是我从旧报纸上剪下来的。这里还有报章的原文。我就简略地说给你听。”
Ben啜了口茶,继续道:“无邪的养父姓白,是当地有名的华人企业家。在无邪六岁的时候收养了她,却对她施行了长达十年的虐待,还喜欢拍下每次无邪被虐待的惨况。后来白先生过世,将遗产全数留给了无邪,他的儿女为了从无邪手中抢回遗产,不惜毁坏父亲和无邪的声誉,公开了无邪受虐待的照片和录像,闹得满城风雨,业界一片哗然。Dante,就是无邪的导师兼合伙人,还和这家报纸打起了官司,虽然广告公司胜诉了,但无邪和养父的不伦关系让无邪根本在美国广告界呆不下去。”
Ben还没说完,凌剑便一槌砸到了桌上,拿着剪报的手剪报捏得发皱。
“信封里头还有无邪在学校和公司的一些情况,你知道,在美国要拿个人资料是很吃力的。啊,还有,听说无邪有个家庭医生,是他带无邪入行的。不过好像对无邪不大好,好像……好像拿无邪的身体试药。不过这只是听说,找不到这方面的文字资料……”
“先生,您的咖啡。”这时,漂亮的服务生端上了咖啡,凌剑怒目一扫,大吼道:“滚!”
服务生手一抖,将咖啡撒了一地。
“啊,对、对不起!”漂亮的脸蛋布满惊恐之色。
店里的目光都聚焦在凌剑身上。
“凌剑,别这样。”Ben也被吓到了,小心翼翼地劝道。
凌剑扭头瞪着好友,满眼怒意。忽然将手里的纸握成一团,拔腿冲出红茶馆。他恨啊!他好恨自己!凌剑一边奔跑,一边流泪。想起那天经过无邪的病房,听见无邪对着空气哭诉:“我不过……不过是想尝试被爱而已。”
只是想被爱吗?只是这么简单的要求吗?
自己是多么幸运,被两个女孩深爱着。原来自己轻而易举得到的幸福,对无邪而言却是那样奢侈。
人类真是可悲,唾手可得的东西,都不懂得珍惜。

(三十六)

一屋子的酒气,满地的垃圾,凌剑又回到了独住了一个月的房子。父母在莫邪死后就被打发走了,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莫邪已经去世了。因为凌剑实在不知道,对于父母来说,究竟哪个才是他们的未来媳妇。
凌剑几乎是摔进门,继而跌坐在地上。手颤抖着摸进裤袋,掏出了一个纸团。他的手忍不住发抖,好不容易才把纸团展开。
画面上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的人确实是无邪。那个赤裸的身体,那个睡在自己身边柔软的身体,竟然饱受摧残。
凌剑忽然想起什么,连滚带爬地撞进了房间。他翻遍了所有抽屉,什么都没有找到。他又去翻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终于在最底下找到了那张黑白照片。
这张曾经被他视若瑰宝的照片,竟然已经开始显得溶烂。是他没有善待它。
“哗啦”一声,凌剑一手将桌上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再将剪报和照片平铺在桌面上。
一模一样的两张脸,一个来自天堂,一个来自地狱。
可悲的是,竟然是同一个人。
凌剑已经在努力地振作,他真的很努力。努力地工作,努力地生活,他以为自己可以骗得过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可现在他发现,他不过是个小丑,他的演技,甚至不到无邪的十分之一。
那个带着疲惫身躯投奔姐姐的无助女孩,那个为了尝试被爱而深爱自己的女孩,原来为了让所有人都忽视她的不幸,将疼痛像秘密一样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而自己,居然,为了一个爱的谎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
莫邪,她一定是知道了无邪的过去,才甘愿将爱情拱手相让的吧?又或者,莫邪知道,无邪用情更深?又或者,莫邪爱无邪胜于爱自己?
这些都不重要了。
凌剑曾经怨恨过,怨恨她们将自己像玩具一样推来推去,怨恨她们践踏自己的爱。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才是最不懂得爱的。
凌剑倒在椅子上,闭目,却看见一张张熟悉的脸。微笑的,哭泣的,恐惧的,愤怒的。他竟然分不清,谁是谁。
他蓦地张开眼,看着房里熟悉的一切,努力地回忆从和莫邪的相识以来的每一幕。他恨不得耗尽所有的脑细胞记住她们的一颦一笑。
他终于承认,他爱她们,两个都爱。
他忽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凌剑起身,踱步到厨房。缓缓地,拧开了煤气。
然后回到房间,安然地躺在床上。这一切做起来那么自然,甚至没有经过思考。
恍惚间,他仿佛看见病房里,莫邪和无邪勾着小指,露着天真的笑容。
凌剑喃喃自语:“多好,最后一眼,我看见两个头顶光环的天使。”

(三十七)

“秋天好像就要来了。”无邪握着飘落的黄叶,望着天空出神。
一个多月来的治疗让无邪更加消瘦,整个人缩在了宽大的病人服里。这两周她的情况有了明显的好转,情绪已经平复了很多,只是常常让人弄不清,她是无邪,还是莫邪。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能像现在一样安静,恬静。
“谢谢你木头。”无邪突然发话,“我不是完全不知情的,好像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犯病了。”
想来此刻的无邪头脑是清醒的。
木头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一直都是凌剑照顾你,我只是来帮帮忙。”
“不是,”无邪打断道,“谢谢你帮我向护士长求情,让我可以到花园里走走。我大概有一个月没有出过那个房间了。”无邪摆弄着手里的黄叶,眼神透着淡淡的忧郁,看得木头有些不忍。
忽然一个七彩的毽子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无邪的怀里,无邪手中的黄叶被打落,悠悠地飘到了地上。
远处一群孩子愉快地向两人招手,医院里的孩子就像被风雨打落的花蕾,萎靡却止不住地绽放,遮不住那一脸阳光。
无邪起身,不假思索地转身后踢将毽子踢了回去,轻盈漂亮。孩子们兴奋地鼓掌,无邪却有点愣住了。她转向木头,尴尬地问:“是这样踢吗?”
“是,你踢得很好!”木头笑道。
“那是什么?我好像都没有见过。”
“那是毽子。你的动作很熟练,一定是你很小的时候玩过。”
“小时候?”无邪刚刚明亮的眼睛又黯淡下去。
“姐姐姐姐,和我们一起玩!”这时,有三个年纪稍大的孩子跑来拉无邪,另外那些怯怯地站在远处,不敢过来。
无邪朝木头投去征询的目光,木头却一脸为难,可看看孩子们期待的笑脸,又难以拒绝。无邪识趣道:“我不会走远的,一定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木头干涩地笑了,他不想无邪时刻记得自己是个病人。“好,你去吧!我坐在这等你。”
得到木头的应允,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拉走了无邪。
木头坐在长椅上,手枕着膝盖,远远地看着无邪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夕阳落在他们苍白却笑靥如花的脸上,朦胧,遥远,不惹尘埃。
忽然一个黑压压的身影挡住了木头的视线。抬头,是Ben阴霾的脸孔。
“你不去陪着无邪不去看着花店居然在这儿晒太阳?”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教训。
未等木头开口,Ben的眼眶已经红了。
“怎么了?”木头不敢多作解释,已经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凌剑、凌剑那个白痴,竟然、竟然开煤气自杀……”Ben说得咬牙切齿,木头却看得出他在强忍着泪水。毕竟是多年的兄弟。
“不能慌,现在我们谁都不能慌!”木头几乎是跳起来,用力地握着Ben的双肩。“现在人呢?救活了没?”
“在抢救!”
“我这就跟你去!”正要迈开脚步,却顿住了。“等等,我先送无邪回去,再过来找你。”
“无邪?她不是在病房吗?”
“她在那边。”木头用眼神示意,Ben顺势转身,回头却惊见无邪单薄而冷清的身影,就在几步之遥的身后。
“无邪?”两个大男人不约而同脱口而出。
木头一步抢到了无邪的跟前,“你都听见了是吗?”
无邪把头垂得很低,几乎看不见脸。
“来,我送你回去。”木头过来拉无邪的手,发现她的手冷得像冰。可阳光还暖暖地照在院子里,她的身后还有孩子的嬉闹声,那个七彩的毽子还在孩子中间跌宕跳跃。
她却一下子从天堂回到了地狱。
“无邪?”木头尝试再拉她,她却像磐石一样坚定不移。
即使在这个节骨眼上,Ben还是不敢刺激无邪,只是看着僵持的两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木头忽然一手抱起了无邪,明明轻如蝉翼,瘦弱得生怕捏碎。
木头对Ben使了个眼色,两人默契而笃定地点点头,Ben便飞跑进医院大楼。
大院里,木头抱着无邪一步一步稳健地也朝大楼走去。孩子的欢笑声渐逝渐远,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三十八)

第二天凌剑如常地醒来,看着窗外微亮的天空,估计今天上班都不会迟到。再看看陌生而熟悉的布置,凌剑不用问就知道自己身处医院。他环视病房,Ben和木头还在熟睡。人生得一知己而无憾,何况他有两个?
他小心地起身,生怕吵醒两人。但还是惊醒了Ben。
“凌剑?你醒了!”自己醒了也就算了,Ben还激动地去摇醒木头。
木头因为趴着睡,压着的脸红了一片。他抬头稍稍清醒了一下头脑,看着坐起身来的凌剑,淡淡一笑,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中事。
倒是Ben一拳砸在了凌剑的身上,很重的一拳。
凌剑低头等着Ben痛骂,Ben却久久没有开口。病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良久,Ben过来给了他一个狠命的拥抱。
“兄弟,活着就好!”
凌剑感激地拍着Ben的背,得知己如是,夫复何求?

吃过早点,三个人才像平常一样聊了开来。木头还泡上了兰贵人,病房顿时成了聊天的茶馆。
“我怎么也想不到你小子会自杀!”Ben说起话来一点都不忌讳。“幸好我担心你,结了帐就赶去你家了。”
“我也没想过。”凌剑由衷地笑,他是死过一次又活过来的人,还有什么值得计较。
“就是那一刻,想做什么就做了,也没多作考虑。”凌剑抿了一口兰贵人,有点烫,久违的味觉刺激着全身的细胞。
“看来你想通了很多事。”木头给凌剑添茶,他很久没看见凌剑这样笑了。
“当然了,脑部缺氧,像洗过一次脑一样,还不通啊!”Ben对这种茶叶不太感冒,第一盏茶凉到现在才送到嘴边。
凌剑会心一笑,“对了,无邪还好吗?”
话音刚落,Ben的茶杯应声而落,溅了一身的茶。
“你看我……”Ben神色慌张,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
凌剑望向木头,木头不紧不慢地洗着茶杯,“这茶叶很新,都四泡了还不老,甘得很。”
凌剑知道木头在顾左右而言他,他忽然羡慕起木头来。木头总是心平如镜,遇到任何状况都淡定自如,不像自己那么感情用事。
木头看见凌剑若有所思的样子,怕他会胡思乱想,安慰道:“她是出了点状况,不过不太严重。等你精神好一些的时候,我们再去见张医生。”
“我们现在就去!”凌剑忽然提高了音调,说得斩钉截铁。
木头苦笑,看得出凌剑经此一劫成长了不少,可碰上无邪的事,还是会乱了方寸。

自从上次见识过凌剑的神经质,这次张医生特地命人多搬了一张椅子来,木头和Ben夹着凌剑并排地坐在医生对面。
“嗯,我就简单地说明一下应小姐的状况。”张医生推了推眼镜。
“昨天晚上10点左右,我们护士巡查,听到不寻常的声音,去到应小姐房间,才发现她正在……那个……撞墙。”到了关键地方,即使是心理医生,还是会说得小心翼翼。
“撞墙?”凌剑瞪大了眼睛,张医生连忙回避凌剑的目光。
“也就是说,应小姐企图自杀。”
“自杀?”这次凌剑整个人站了起来。
“凌剑你给我坐下!”Ben现在倒像是凌剑的长辈。
“其实我们医院对这类病人还是做了很多预防措施的。像应小姐的病房连窗户都没有,用的是塑料餐具,也没有地方可以悬挂绳索或者床单,对药物也有严格的看管。所以,应小姐才会采取,嗯,撞墙……这种方式。”
这话听得连Ben和木头也觉得别扭,这医生到底是人不是人?
“不过请各位放心,我们已经及时制止了应小姐的自杀行为,她的额头也只是受了皮外伤。”
凌剑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他终于知道自己自杀是多么愚蠢的行为。莫邪拼了命都要救无邪,还有什么比生命更珍贵?
“不过,”
这个“不过”差点要了凌剑的命,他的心脏就好像坐过山车一样。
“我们发现应小姐的心理状况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什么意思?”凌剑的心快要蹦出喉咙了。
木头安抚地拍了拍凌剑,同样的话他昨天半夜已经听了一遍。
“我们发现应小姐好像分裂出了第三重人格。”
“第三重人格?”
“说得通俗点,就是除了她姐姐和她自己,还有第三个人存在于她的性格里。”
见凌剑这回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张医生便一口气地往下说。
“其实在医学上多重人格的病历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应小姐的状况有点特殊。我们今天早上刚给她进行催眠,发现现在的第三重人格已经完全操控了她,我们甚至唤不醒先前的‘两个人’。而且我们有个惊人的发现,”
张医生举起两张脑部扫描图,“应小姐的头部并没有任何淤血,也没有发现她的神经系统有任何异样。但是,”
几乎同时,三个人咽了一下口水,仿佛听着宣判。因为这个上午才出的报告,木头和Ben也是头一次听。
“她失忆了。”
“失忆?”三人好像条件反射,脖子都伸长了一截,嘴巴略张,好像在听什么天方夜谈。
“是的。她的记忆停留在六岁左右。但又好像……怎么说呢,她的这个记忆应该是属于她自己的记忆,但却不属于她的第三重人格。‘第三个她’就好像第三者一样,看着她和她姐姐从出生长大六岁左右,然后她的记忆就一片空白,甚至没有这两姐妹的成长过程,‘第三个她’一夜间就长到了23岁。”
看着三人茫然的样子,张医生忍不住问:“你们,听得懂吗?”
“应该懂。”Ben扭头看着同样茫然的两人,代答道。
“其实这也是我行医这么多年,见过最特殊的一个案例。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稳定她的情绪,并且短期内会替应小姐再做一次脑部扫描。不过人的大脑是很奇妙的,既然她的身体状况良好,我们不排除一个可能,就是,”张医生提了口气,“应小姐她自己选择性地失忆。”
“也就是说无邪她抹杀了自己的记忆?”Ben试探性地问。
“可以这么理解。如果说第二重人格是因为她童年的经历而分离出来,那么第三重人格就是她自己创造出来的。人有时候为了忘掉过去,会自我催眠,一般情况下就是自欺欺人了。不过能像应小姐那样分离出第三个人,而又封杀了前两重个性,确实比较罕见。”
“张医生,你说完了没?”久未开口的凌剑终于发话了。
“嗯,基本情况就是这样了。我知道你们一时间很难接受,不过……”
“我们可以走了吗?”凌剑又说道。
“当然,如果有什么最新报告,我们再详谈。”
医生的话还没说完,凌剑已经开门出去了。
Ben正要追出去,却被木头按住了。
“他不会做傻事的,他只是想静一静。”
Ben紧缩的眉头还是没有松开,“这状况怎么一件比一件严重?”
“放心,凌剑已经重生了。”
“也是,看来我们应该担心的人是无邪。”
木头的目光穿过玻璃,大院里昨日的孩子还在愉快地踢着毽子。
“其实,无邪也是。”木头喃喃地说。

(三十九)

无邪终于可以自如地出入病房了,即便她的心理疾病在外人看来更为严重,但她的行为已经不带危险性,医生便允许她在护士的陪伴下离开病房。
还是那群孩子,无邪却认不得他们了。他们也不计较,每天缠着无邪,从踢毽子,到捉弄医生护士,无邪俨然一个大孩子,常常折腾得医护人员头痛不已。
这天凌剑正在看报纸,一个身影飞快地跃过窗户,躲在了墙角处,还用及地的窗帘做掩护。凌剑定睛一看,竟是无邪。快速的奔跑让她的脸蛋涨得通红,头发也有些凌乱,一双眼睛紧张地盯着凌剑,还朝他作了个安静的手势。
凌剑乖乖地闭上嘴,压住了一肚子疑问。
不一会便听见急促的脚步声,顶着满头白灰的护士长气呼呼地站在窗外,朝凌剑的房里张望。凌剑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装作不经意地翻看手里的报纸。幸亏无邪躲在了死角处。
“看见应小姐没?”
“啊?”
“看见应小姐没?!”
“没。张医生不是不允许我们和她见面嘛,我怎么可能去偷看她?”
“我不是说这个!哎,没事了!”言罢护士长又气呼呼地走了。
“好了,你可以出来了。”凌剑的眼睛依然盯着报纸。
无邪探出小脑袋,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凌剑。
“出来吧。”凌剑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放下手里的报纸看她。先前总不相信无邪变成了第三个人,这会儿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无邪从窗帘背后跳出,站在窗口张望了好一会,终于笑了。
“谢谢你。”
凌剑笑而不语,打量着一脸天真的无邪,纯洁得更甚莫邪,是那样的美好。
“好了,我该走了。”无邪大摇大摆地朝门口走去,才打开门,又转过身来问凌剑:“我听你们的对话,你好像认识我?”
凌剑错愕,不料她有如此一问。
“你认识我吗?”无邪再问。
凌剑想起张医生的嘱咐,摇摇头又点点头。
无邪看着他的呆样,“噗嗤”一声笑了。
“那……你是谁?”
“我……是谁?”凌剑在心里自问,原来无邪真的,真的不记得他了。
见凌剑半天没有回答,无邪撇撇嘴没劲地走了。房门轻轻地被关上,像是宣告一段爱情破裂的声音。

不得不相信,地球是圆的。故事从一端开始,绕了一个圈,又在同一个经纬度结束。
凌剑在柜台上办理登机手续,木头便坐在不远处等他。
“哎,发什么呆啊?”Ben用手在木头眼前晃了晃,“看痴啦?”
“脚。”
“啥?”
“你看那些人的脚,来来往往,不同的步伐,不同的方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自己的故事。”
冷不防Ben给了木头一拳,“我说你酸什么啊?”
“我说Ben你最近怎么有暴力倾向?”凌剑已经办完手续,朝两人走来,正巧看见Ben那一拳,不禁挖苦道。
“我说凌剑,你真的决定走了?”Ben收起拳头,认真地问。
“行李都托运了。”凌剑没有正面回答。
“不就一箱破衣服了,我这儿就去给你买!”Ben显然对凌剑的答案很不满意。
木头站起身来,按住了Ben的肩膀,也按住了Ben的火气。他体谅Ben的愤怒,看着他们三人从相爱走到死亡,走到失忆,最后依然不得善终,让人不得不怨天尤人,叹一句天意弄人。可他更体谅凌剑的无奈。
“让他走吧,他的苦不是我们能够感受到的。”
“因为苦就退缩,莫邪和无邪都能那么勇敢地爱他,他居然一走了之!”Ben说得面无表情,目光却出奇地凶狠。
“你怎么知道他的离开就不是因为爱呢?”
凌剑和Ben同时看向木头,Ben的眼里是不解,凌剑的眼里则是感激。
木头接着说:“幸福是需要牺牲的。”
凌剑伸出大手,两人一握,一切尽在不言中。
“Ben,你放心,我会给无邪一个身份,给莫邪一个名分。”这话说得Ben更是云里雾里。
凌剑顾不得看Ben的反应,转向木头。
“木头,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他伏在木头耳边低声道了几句,木头先是一脸惊讶,而后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末了,凌剑意味深长地说,“请你一定要让无邪幸福。”

飞机在跑道上疾驰,起飞的瞬间凌剑感觉自己的心也自由了。他自始自终没有告诉Ben与木头和无邪的最后一次照面,他想私藏这最后的一点回忆,哪怕是疼痛。他知道,他和无邪的人生都会在飞腾的这一瞬间,展开全新的一页。

(尾声)

这一年的夏天来得特别早,漫山都开出了无名的小花,为这山头的亡魂增添了生气。
无邪剪了一头齐耳的短发,和风中肆意飞扬,落了几屡挡住了脸颊,却遮不住姣好的面容。
“今天是我们的生日呢,”无邪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墓碑上的照片,同样姣好的容颜,笑脸栩栩如生。“凌剑从云南寄来了信,还有新婚的照片,他现在开了个茶园,听说种了上好的兰贵人。”
木头在一旁点燃了火盆,将凌剑的信展开,连同照片放进了火盆。
“花店的生意不错,很多人买了店里的花来送我呢!”说罢无邪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如果你也想念我,就到梦里来找我吧。”
“嘿,胡说什么!”木头打断道。
“怕什么,我们是亲姐妹,她才舍不得伤害我呢!”说时扬着调皮的笑脸,短发在轻风中舞得更欢。
烈火中,凌剑拥着个白族打扮的姑娘,笑得一脸幸福,身后是满目苍翠的茶树。
“好了,我该走了,停止营业半天,不晓得有多少男士在店门外哭死呢!”无邪起身朝墓碑挥了挥手,连蹦带跳地跑向远处。
木头看着火盆里凌剑幸福的脸化成最后一点灰烬,才迅速地收拾东西。
也许是蹾得太久,起身的时候腿有点发麻。木头一边捶腿一边回望矗立在那儿的石碑,不禁莞尔:“凌剑,我答应你的事终于做到了。”
“喂,你怎么那么慢啊!”这时,已经跑出几十米外的无邪回头催促。
“啊!这就来!”木头大声吆喝,提着收拾好的东西朝无邪跑去。
身后,墓碑上的女孩笑靥如花,上面镌刻着朱字:爱妻应无邪之墓,夫凌剑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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