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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吉他 一 这是一条岔路,通往一个很特别的地方。 阳明山脚下,天母附近,两旁全是秃田的公路上,很容易看见这条岔路。沿着这条 仅可容一辆计程车通过的岔路直走到底,有几幢相连着没有围墙的西式平房。离平房 200码处,是一幢漂亮的二层楼别墅。房屋并不特别,特别的是,此地和公路那一边的 农舍,乃更远处的美军眷属区似乎完全不发生关系。 它是孤立的、与世隔绝似的。 别墅的四周有高高的墙,有厚厚的大铁门,把那式样相同,并连着的几幢房屋关在 铁门外。别墅里很静,几乎整天、整月、整年都没有声音。因为它是此地早有的一幢房 屋,所以别墅外的几家人对它都很陌生,只知道那儿住了一对有钱的夫妇和他们那十分 漂亮的女儿。其他的,连每天出来买菜的工人和那个似保镖的男人,都沉默不语。 当然,他们也知道别墅的主人是10年前最出名的律师施廷凯,和他那以美貌出名的 太太王静文。 黄昏了,几幢屋里都亮起了灯——除了最前面那一幢空置着的。别墅依然被沉静和 黑暗所笼罩。岔路上走来一个斯文秀丽的女孩子,她抱着书本,走得安详轻盈,长头发 很飘逸,有一丝古典气质。她是文爱莲,住在中间那幢平房。她是东吴大学国文系的学 生——学国文的,难怪那么斯文、典雅了。 走近了家,她听见一阵熟悉的吉他声,夹着很美、很脱俗的民歌。她微微笑起来, 那一定是杜之颖。她知道,今天之颖回来比较早。 果然,她看见赤着脚,穿着牛仔裤的之颖坐在屋前的草地上,旁若无人,自得其乐 的弹着,唱着。她真羡慕之颖,她从来没见过比之颖更洒脱、更自然的女孩。之颖身上 那一丝恰到好处的男孩子味,使之颖显得那么特别。她高兴之颖是她最好的朋友! “之颖!”她站在两家草坪之间的矮灌木树边招呼。 之颖看她一眼,掀一掀眼帘算是打招呼。她仍在弹着,唱着。爱莲的英文最差,她 听不懂之颖到底在唱什么,但是,她喜欢那歌声里朴实的乡土气息。站了半分钟,她自 顾自的走回家。她知道之颖怪毛病最多,唱歌的时候最讨厌被打扰,甚至之颖那唯一的 男朋友韦皓也不例外! 之颖!她摇摇头。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个朋友。之颖有时不羁得像天空中的 浮云,有时拘谨得像第一次踏入社交场合的小女孩。有时天真、稚气,有时又老练、成 熟,有时热情、活泼,有时又冷漠、阴沉。之颖是一个很难捉摸的女孩,是个难以相处 的人,可是,爱莲能肯定一点,她们是好朋友,而且,之颖十分、十分善良! 之颖弹了一阵,突然间扔开吉他跳起来。她的行动永远那么心血来潮似的。她以一 个跳低栏的姿式跨过灌木树,奔到爱莲窗下。 “文爱莲,替我打个电话给韦皓,”她连名带姓的呼唤着——不见得不礼貌,反而 亲切、自然,“叫他立刻来,说我想他!” “你自己进来打吧!”爱莲在窗口出现,只有她家有电话,“那种话——我怎么说 得出口!” “你打!”之颖命令式的指着爱莲,“如果不把你训练得大方一点,你这种个性的 女孩,将来怎么见人?” “之颖——”爱莲涨红了脸,好为难! “立刻打,叫他八点钟来,迟一秒钟都不行!”之颖不顾爱莲的窘迫,转身而去。 她知道爱莲会打电话,爱莲那个女孩子柔得像柳条,软得像一团棉花糖,不加点压 力,不逼着她,她简直什么都怕,什么都不敢做。这么美的一个女孩,之颖觉得——可 惜了,她要改造爱莲。 抱起吉他,盘着腿再坐下来,她又开始唱了。她唱的民歌都好柔和,好美,好有感 情。她不喜欢那种充满反叛味道的歌,她喜欢民歌中的爱——像《红色丝带》之类的, 用爱来感动人心,不比抗议和反叛更好? 天色更暗了,她预备回屋子里帮妈妈开饭。这个时候,她看见施家别墅的墙角似乎 站着一个人,是——那个叫阿保的保镖吗?她不喜欢管有钱人的事,有了那么高的围墙 还要请保镖,施家做过什么亏心事吗? 她不屑的冷哼一声。搬来此地一年多,从来没见过施廷凯夫妇,只有他们的漂亮女 儿施薇亚像蝴蝶似的进进出出,男朋友多得数不清。这家人老的古怪,小的新潮,使她 厌恶! 施薇亚那部奶油色的西德NSU轿车缓缓开过来。在台北很少女孩子自己拥有汽车, 施藏亚却开得那么潇洒,这是她值得骄傲的地方吧! 她把汽车停在铁门外,对车里一个英俊的男孩子笑一笑,按两声喇叭示意开铁门。 但是,事情是那么出乎意料之外,墙角里的人,窜了出来。他一把拉开车门,不理三七 二十一的拖出车中的英俊男孩,不由分说的就是一阵乱打。每一拳都是那么用力,那么 狠,那么劲,打得那英俊的男孩绝无还手之力。砰砰的拳头直传到一边的之颖耳中,她 无法相信这一瞬间的变化,那墙角的黑影不是阿保?施额亚呢?怎么不制止? 之颖下意识的提着吉他奔过去。她看见施额亚吓呆在车中不能动弹,脸上的肌肉扭 曲而颤抖着,她看见施薇亚不知所措的捂住嘴唇,连求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英俊的男孩脸上有血渍,从嘴角里流出来的,他已被打倒在地上。而那打人的男孩 ——一张冷酷的,含恨、含忌的脸,满含杀气,手上戴着黑色皮手套,身上穿着黑色紧 身衣,他是有备而来。 之颖看见他从裤袋里模出一把弹簧刀,她知道不能再迟疑,她飞奔着过去用力按了 施家门铃,按得又强又长,然后拉大了嗓子叫。 “你们快出来,有人打架动刀——”她是勇敢的,她几乎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安危, 就算阿保赶出来,也来不及救地上昏过去的男孩。她大步走向那黑衣冷酷的凶手,用吉 他挡住他的刀,“住手!你不能想杀人!你不可以——” 黑衣男孩呆了一呆,他全神贯注在打架上,他没看见之颖,也没听见之颖的叫唤。 但是,他并不怕之颖,他那神色几乎全世界的人都不在他眼下,他能为所欲为,他杀人、 打架就像做游戏一样。他不出声也不走开,突然连人带刀扑向之颖。 车中的施额亚这才惊极而呼。同时,铁门开了,孔武有力的阿保冲出来。之颖的父 母、爱莲的父母也都赶着过来。所有人都吓坏了,所有人都替之颖担心。一个女孩子啊! 怎么敌得过手中有刀的男人? 但是之颖一点不慌,她几乎绝对冷静的看着那人扑过来。她的时间算得那么准,当 那小刀只差一尺就刺到她时,她的吉他整个敲在那人头上。她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吉 他碰的一声裂了,碎了,行凶的男孩也被阻止了。这时,阿保冲上来,用身体挡住之颖。 阿保眼中满是惊疑,行凶的男孩不久前还是施薇亚的男朋友啊!他记得那是有钱有势的 李少爷! 那男孩知道今晚的计划无法完成,他狠狠地再踢了昏倒在地的男孩一脚,扬长而去。 阿保想追,脸色苍白、全身战抖的施薇亚制止他。 “让他走,阿保!”她软弱地叫。 然后,她扑倒在受伤男孩的旁边,哭泣着。 “定邦,你——没事吗?”她低呼着。 之颖皱皱眉,伤成这样怎会没事?这些千金小姐,除了交男朋友还会什么?她蹲下 来看一看,对施薇亚说: “他昏过去了,最好送医院,”之颖很镇定,“不想别人知道就快点请医生回来, 士林有!” “我——我——”施薇亚不知所措,“请你帮助我!” 之颖吸一口气。她并不喜欢施薇亚,但帮忙数人却是另一回事,她天生侠义心肠。 “阿保,快打电话请医生,”她吩咐,阿保立刻去了,“爸,你来帮忙抬他进去!” 杜幕贤和爱莲父亲急忙过来,七手八脚的抬着那男孩进别墅,在客厅沙发上放下, 然后他们退出去。施薇亚眼泪汪汪的望望男孩子,又看看之颖,这时,她把之颖当成救 星了。 “他——不会死吧?”她傻傻地问。 “没有那么容易死的,施薇亚。”之颖不客气,“拿些冰来。有酒吗?最好也拿点 来2” 施藏亚不住地点头,一分钟就拿来了。她已渐渐安定下来,她还周到地拿来毛巾。 之颖替那男孩用冰敷额头,又灌了一小杯酒,说也奇怪,那男孩竟醒转了。 “他醒了,外伤不要紧,等医生来吧!”之颖站起来,“我回去了!” “小姐,我不知道该怎么多谢你才好,是你救了他,”薇亚说,“请问你——” “杜之颖,”之颖淡淡地说,“就住在那边!” “我知道,我见过你。”薇亚感激地望住她,“你这么年轻,这么勇敢,又懂急救 ——” “你知道吗?”之颖笑了出声,“我看电影学会的!” 她不理会薇亚惊愕的神情,大步走出去。 她第一次走进施家别墅。很好笑,她发现自己对里面的一切全无印象,似乎没看见, 是忙着救人吧!只有一点,施家别墅里每一处地方都满铺地毯——她都没看见,她只感 觉到脚下软绵绵和无声无息。 妈妈已把饭开在桌上。经过刚才的意外,打破了之颖家按时吃饭的规律生活。杜家 只有三个人,除了之颖,就是杜慕贤、江淑怡夫妇。夫妇两人都在教书,之颖在政大外 交系念二年级,生活过得稳定而安详。杜家不富有,20年的积蓄只买了这幢与世无争的 房屋,有计划地安排了之颖成长后,夫妇俩过着退休生活。这个连街道名称都没有的地 方本来是极安静、极令人满意的,谁知今晚竞也有行凶打人的事件发生,真是世上无净 土? 慕贤感慨地叹口气又摇摇头。 “那个受伤的男孩子醒了吧?”他问。 “用冰敷了一下,又灌了一杯酒,醒了!”之颖不在意地;说。 “是你动手的吗?之颖!”幕贤看女儿一眼。 “施菇亚吓得像个傻子,当然我动手啦!”她耸耸肩。 “你不懂医学的事,下次不许自作主张,”慕贤的脸色严肃起来,“万一弄巧反拙, 你怎么对得起人家?” “不是我说你,之颖,”妈妈淑怡也说话了,“救人当然是:每个人该做的,你也 得考虑一下眼前的情形,一个女孩子去对抗一个持刀的男孩,你想到过危险吗?” “没有!”她再耸耸肩,“我只是想如果我不挡住,那昏倒:的男孩可能会死在地 上。我又没失去知觉,能躲能闪,顶多受点伤而已!” “这孩子!”淑怕摇摇头。之颖说的是实情,能见死不救吗?她也不便深责,“以 后做事要冷静点!” “我还不够冷静?”之颖看看表,差五分八点,韦皓应该就到了,“不冷静的人, 怕不早吓呆了!” 她站起来帮着淑抬收拾碗筷,又抹干净桌子。再看看表,八点差一分,韦皓若是迟 到,她会砍了他的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半分钟,韦皓上气不接下气地站 在她面前。 “赶死我了。”韦皓是个高大而相当漂亮的男孩子,“坐计程车赶到公路局车站, 班次不对。坐十路公共汽车到士林,再转计程车到街口,然后跑来。迟到了吗?之颖!” 之颖笑一笑,很满意。 “你很好,很准时。”她说,“下次习题无条件借你抄一次!” “嘘!”韦皓急忙制止,看看慕贤夫妇,“抄习题的事也可以讲得那么大声?” “为什么不?”她不在意,“只要人做出来的事,没有一件不能在阳光、灯光下说 的!” 韦皓摇摇头,不敢再接腔。他和之颖从小学同学到现在。中学时男女分校,他们仍 然时时来往,想不到那么巧的,他们同时考进政大外交系,这是缘分吧!难怪他们好得 这么自然。 “你既然来了就坐着等我一阵,我有点事要办,”她想一想,“这样吧!我叫文爱 莲来陪你。” “哎!不用——”他想制止她。 她不理会,自顾自的跑到门边,扯着嗓子叫。 “文爱莲,过来,立刻过来,”她说,“帮忙我陪陪韦皓,我去看施菇亚!” 爱莲几乎是立刻就出现在门边。怎么?她早预备过来?她不敢跳那排灌木树的,那 么,她怎能来得这么快? “你想他,才叫他来,为什么又要我陪?”爱莲的眼睛闪动着有如宝石。 “你不等于就是我吗?”之颖推爱莲进屋子,她一溜烟的跑向施家别墅。 按了门铃,阿保立刻来开门。他也不问什么,径自带着她走进屋子。 医生已替受伤的男孩敷了药。刚才还是英俊的男孩,现在左眼淤黑,腮边又有纱布, 半个脸肿起来,难看极了。施薇亚已换了衣服,小心地服侍在一边。 “哎!杜小姐来了,”薇亚轻轻碰那男孩,“就是她救了你的!” “谢谢你,杜小姐!”那男孩立刻说。 不知怎的,之颖对这男孩印象并不好。脸孔脂粉味特别重,身上西装那么讲究,细 皮嫩肉,难怪刚才没有还手之力,一挨揍就昏了。施菇亚的男朋友?之颖冷冷的应了一 声。她这人就是这样,印象不好,心里不高兴,所有的情绪都写在脸上。 “他叫潘定邦,澳洲的华侨,”薇亚介绍着,“想不到会遇到那样的事,真遗憾!” “我是来看看可还需要帮忙,”之颖说得直率,“我认为刚才的事应该报警,那个 人想杀他!” “哎——算了,”薇亚脸色微变,急速地看定邦一眼,“这样的事登在报上——很 难堪!” “怕难堪或是怕死,你们自己考虑!”之颖的话一点不留余地,“那个行凶的人你 们认识吗?” “是——以前的一个朋友,”薇亚更不自在,“李立奥!” “李立奥?”之颖皱皱眉,似曾相识的一个名字,是——是——“是那个什么将军 的儿子,被好几间大学开除过的李立奥?” “是他!”薇亚脸上掠过一阵惊悸,提起这个名字她都怕,她永远忘不了李立奥刚 才的凶像。 “那么,你们就得更加小心了。”之颖摇摇头,“李立奥是有名的狂人,报上登他 打架、伤人的事已经有过好几次了!” “我们会小心的,谢谢你!”薇亚连忙点头。 受了伤的潘定邦,显得那么殷勤的轻轻握住薇亚的手。之颖暗暗皱皱眉,她生平最 怕这种貌似温柔、多情的花花公子,潘定邦也许以为为女孩子受伤,该是情圣吧! “你们或者说我多管闲事吧!”之颖稚气地说,“闲事管到这里为止,我得走了, 男朋友在家里等我!”她笑一笑,扬长而去,连个再见都不说。 “这个女孩子有点嬉皮土味道!”潘定邦说,“她还在读大学吧?” “人家救了你还批评人家是嬉皮士,好意思吗?”薇亚斜睨他。 她是个修长、纤细的女孩,打扮入时,服饰新潮,脸儿很甜、很美,就是洋味儿太 重了一点。这也难怪她,从六岁开始进台北美国学校,去年毕业立刻考进西北航空公司 当空中小姐,这其间,周围接触的人十分之八是洋人,不洋味儿重才怪。 “嬉皮士不一定是坏,那位杜小姐——很有味道!”定邦认真地说,“我们和她一 比就显得俗气了!” “哦?”薇亚眉毛一挑,颇不以为然。 “我不是指外表,你明白吗?”定邦说。想不到这脂粉味重的男孩倒满有见地的, “她的眼光好淡泊,她的笑容好洒脱,她的话好纯真,她真的特别!” “去追她吧!”薇亚显然忌妒了。虽然,她和定邦之间还不曾达到爱情的地步—— 是定邦在爱她。 “我?”定邦指指自己,笑了,“我爱的是你,难道你还不明白?” “不许胡扯!”薇亚脸色微红。虽然她的环境和到处旅行的工作使她成熟,她依然 只是个20岁的女孩。 “天地良心!”他握住她的手,含情默默地凝视她。 她没有挣开他的掌握。她对他印象不坏,却也从来没有今天这么亲热过。她一直和 李立奥要好的——哎!别提这个名字了,她忍不住心脏阵阵收缩。今晚——她对定邦有 些歉然,他是因她而受伤的,她该对他好些! “刚才的事——你不怨我?”她轻轻问。 “为你受伤是我的光荣!”他说,很诚恳。 “定邦——”她有些感动。她受的是美国教育,使她有美国女孩同样的天真和肤浅。 “我会以事实证明,为你,我愿意忍受任何的打击与伤害!”他愈发认真了。 “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会记住的!”她低下头。不知怎的,她不敢正视他。 “你记住,我永远爱你!”他轻吻她的腮。 她的心乱了。潘定邦该是最好的对象,富有、英俊、良好的教育、有名望的家族, 何况又为她受伤,她应该选择他,只是——李立奥,她放不下! 很奇怪的,她明知立奥冷酷、凶暴,有一次又一次的坏行为,但是,她不恨他,不 怪他,不讨厌他,甚至立奥刚才那么发狂的打定邦!选择立奥不会有幸福的,是吗?她 不可能选立奥,她只是——放不下! 真的,放不下!她怎能放下已有一年的感情? 她不明白立奥怎么会知道定邦的,她并没有爱上定邦,至少在目前。立奥怎么傻得 来动粗?动武?他明知她怕暴力,反对暴力的,他为什么来?忌妒? 哎!立奥,她已开始害怕他了!她要避开他,要躲开他,不是因为定邦,而是她怕! 立奥那样的男孩,像炸弹一样随时会爆炸的啊! “薇亚,我们认识了三个多月,我该拜见一下令尊,是吗?”定邦突然说。 “爸爸?”薇亚一震,下意识地看看楼梯,“哎!下次约好再见他吧!他在写回忆 录,不喜欢被打扰。” “当然,当然!”定邦连忙点头,“你替我约好,行吧!” 她不置可否的浅浅一笑。 “痛吗?”她摸摸他的伤处。 “还好,我会再请医生看,不必担心!”他拍拍她的手,“我也会小心留意李立 奥!” “哎——你不会跟他打架吧?”她真担心。她说不出是担心他或是立奥。 “我不是打架的人!”他淡淡的笑。 她看他一阵,突然问,失去了一切兴趣。他们本来约好回来换衣服去夜总会,现在 别说夜总会,坐在那儿都不对劲。 “你该早点休息,我送你回去!”她说。 “我叫计程车吧!你别再出门了,万一——” “笑话,我不能因为李立奥而把自己困在屋子里,我总要出门的,”她打断他的话, “我开车送你!” “或者——请那位杜小姐陪你一起?”他设想周到。 “别麻烦人,我不怕!”她摇摇头,扶着他走出去。 薇亚的奶油色NSU经过的时候,之颖和韦皓正坐在门前的草地上。韦皓刚听完惊险 的一幕,他也不肯相信,那样可怕的事,会发生在这僻静的地方? “你用吉他救了那个潘——定邦,是吧?吉他呢?”他盯着之颖看,“碎了吗?” “当然,我用了那么大的力——” “用了那么大的力,知道吗?你是害怕!”他哈哈大笑,“害怕的人才会孤注一掷 的用尽力气!” “别那么大口气,你去试试和李立奥打,那个狂人!”之颖翻翻眼睛,她最恨韦皓 讽刺她。 “我为什么要打架?”韦皓夸张地做一个姿式,“我韦皓堂堂大学生,岂和那种人 一般见识?” “你害怕,不是吗?”之颖也笑起来。 “别互相数落了,唱个歌来听听!”他说。双手枕着头,无拘无束地躺在草地上。 “吉他坏了,怎么唱?”她摇摇头。 “那么别出声,躺下来陪我数星星!”他说。 之颖点点头,突然看见爱莲寝室窗前人影一晃。爱莲吗?她今晚怎么回事,又古怪, 又别扭。之颖没有立刻躺下,她注视着那扇窗,想起刚才的情形。 她从施家别墅回来时,客厅中只有韦皓和爱莲。韦皓还是那副天塌下来都不理的劲 儿,又说又笑,爱莲坐在他对面,安安静静的凝视着他,似在聆听,又似在沉思。爱莲 本来沉静、斯文,这副模样并不出奇,奇的是迷漫在客厅中的那丝气氛!之颖能肯定地 知道有些什么特别,但又说不出特别在哪里。 然后,爱莲坚持要回家,怎么也留不住,她可从来不是这么倔强的啊?她现在又在 那儿偷看——是偷看吧!那个小丫头心里有些什么古怪? “韦皓,你有没有发现文爱莲今晚好特别?”她低声问。 “特别?爱莲?”韦皓动也不动的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我不觉得,很正常 嘛!” “比我更粗心!”之颖摇摇头。疑问放在心里好不舒服,连数星星的心情都没有。 她拉大嗓门叫:“文爱莲,快出来,我看见你了!” 似乎,爱莲屋中起了一阵骚动,有砰砰碰碰的东西落地声,爱莲被吓着了吗?之颖 总是这么叫她,可从来也没像今晚这样把东西都弄掉。 过了一阵,爱莲斯斯文文、羞答答地走了过来。 “妈妈说你叫我,是吗?”她不看韦皓。 “妈妈说?你没听见我的声音?”之颖不能相信。 “我在后面!”她避开之颖的视线。 “坐下,看着我,”之颖显得凶巴巴的,其实她绝无心机,又善良,又爽直,“你 今晚怎么回事?告诉我!” “我?没——没有事。”爱莲脸都涨红了,“我怎么会有事呢?我在熨衣服!” “我不信,伯母什么时候舍得让你熨衣服了?”之颖摇头,“我明明看见你在房里 ——哦,我知道了,是不是交了男朋友?” “哎——不,怎么会呢?”爱莲羞不可支,几乎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你别瞎说!” “我瞎说吗?韦皓,坐起来,帮我审爱莲!”之颖叫。 韦皓不动,带着丝恶作剧的笑容,欣赏着面前两个绝对不同类型的女孩。他怀疑, 个性差异如此之大,怎么可能成为好朋友的? “别欺负爱莲,我不能帮你审她,”韦皓说,“免得爱莲说我助封为虐!” “好啊!什么时候你变成好人了?”之颖几乎跳起来,“每一次都是你欺负爱莲 的!” “男孩子不欺负女孩子!”韦皓拍拍胸口。 “说好话!是你的外交辞令吗?”之颖含笑着一拳打到韦皓胸口,被韦皓更快的接 住,“别忘了我也是外交系的!” “怎么敢忘记未来的第一名女大使?”韦皓捉住她的手打趣着,“口说不赢,台下 交易也不成,还会动手的杜之颖啊!” “你找死,韦皓!”之颖真的跳起来。 淡淡的月光照在她脸上、身上,有一份令人兴奋的“活的劲儿”。她不美,比不上 爱莲,更比不上施菇亚,但她另具一格,她以气质取胜。她的眼睛相当大,而且灵活, 可是多半时候是冷漠的。她脸上的骨头很多,有点像去年得电视最佳女主角奖的苏珊圣 詹丝,很有性格,而且,有性格得可爱。嘴唇薄,牙齿白又整齐,身材很高,有五尺六 时,而且相当瘦。说起话来有时傻兮兮,有时又伶牙利齿,突出奇招。她真的谈不上美, 但是,从许多人里,你能一眼看见她,而且不容易忘怀。 韦皓看得有点发呆。这是他十多年来唯一的玩伴兼女朋友?他对她熟悉得就好像自 己一样,可是——他不能清楚知道,他到底爱上她哪一点?那气质?那豪爽?那顽皮? 那善良?或者那永远出人头地的功课?他说不出,他真的说不出,他只知道,他爱她— —或者说喜欢! 也许,爱她的每一个优点和缺点吧! “别闹了,之颖,”他也跳起来捉住她欲打过来的手,“好好地坐下来,让我们三 个聊聊!” “你们俩聊吧2我还有功课!”爱莲想避开。 “不许走!”之颖拦住她,“一天到晚之乎者也,平平仄仄还不够?我替你纳闷!” “各人兴趣不同嘛!”爱莲始终不看韦皓,她似乎有意在躲避。 “下次替你找个老夫子男朋友!”之颖说。 “那怎么行?”韦皓立刻抗议,“爱莲那么美的女孩子,配个老夫子?你未免太残 忍!” “你以为我真忍心?”之颖拥住爱莲的肩,“我们的爱莲将来必是伟大的国学家, 该配一个——教授吗?” “你去配教授!”爱莲用力挣脱了她,一溜烟逃了回家,留下一缕淡淡的清香。 过了好一阵子,韦皓才摇摇头,似赞叹地说: “我几乎不相信,现在还有这么害羞的女孩子!” “害羞得使人有点怕!”她也摇摇头。 “怕什么?”他不懂。 “怕伤害她,怕没有力量周全地保护她,怕——” “好了,好了,”他大笑着摇头,“男孩子若有这么多顾忌,怎么能追女孩子?男 孩子只知道勇敢,前进!” “我怎么从来感觉不到你勇敢、前进的?”她看他。 “因为我们从小在一起。我们自然地、不知不觉地共同走到了我们的目的地!”他 说。 “是吗!不肉麻?”她摔开他的手,走向屋子。 “问星星吗?”他追上去。 □□□□□□□□ 放了学,之颖和韦皓总是一同从木栅坐公路局车到台北。若没有约好看场电影什么 的,韦皓就转公共汽车回家,之颖总是取了寄放在火车站的脚踏车,悠闲自在地慢慢骑 回阳明山脚。她喜欢脚踏车的自由自在,虽然头顶太阳,却总比挤公共汽车,一站又一 站的停好得多。何况一转入士林的公路,掠耳而过的轻风,带着青草、泥土气息,那才 叫做享受呢! 家离市区是远了一点,尤其她每天到木栅政大上课,平日还无所谓,下起雨来就真 烦恼。之颖却不放在心上,她喜欢这个地方,台北市找不到比它更安静、更空旷的环境,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又不是天天下雨! 转入回家的岔路,远远的,她就发现了一件事。一部载货的大卡车停在屋前,一些 工人正忙碌地在搬家具用品。有人搬来那空置了半年的屋子?怎样的一家人?嘿!货车 司机真好本事,这么狭窄的路他也开得过去?之颖一直以为只能通计程车呢! 她加快了脚踏车速度,一下子就到了屋前,停在货车旁边——她可从来不否认,她 是有点多管闲事瞎热心,虽然她并不喜欢交朋友。 一个年轻少妇模样的女人在指挥搬运工人。之颖在一边默默地打量,新搬来的邻居 似乎很能干、很精明。穿着长裤衬衫,用一条丝巾束住了头发,脸上、身上都是汗,却 忙得起劲。一眼望去,是个很有教养、很有见识的少妇——该有28岁左右吧! 之颖把脚踏车推回家放好,跟妈妈打个招呼,脸也不洗一把便拍拍牛仔裤走向新邻 居。那位少妇正在付钱给货车司机及搬运工人。之颖等了一阵,直到那些人离开。 之颖走向前去,伸出右手自我介绍。 “我是杜之颖,住在那边,”她和少妇握握手,“我来看看可有要我帮忙的地方。” “哎——”少妇抹一把额头汗水,她虽然对之颖笑,之颖能感觉到,她的眼光倔强, 而且有些戒惧。戒惧?为什么?之颖像坏人吗?“一塌糊涂,还是由我自己来吧!丁范 公司忙,请不了假——哦!我是丁太太,或者叫我慧玲,陈慧玲!” 之颖点点头。她不习惯称呼年轻人为“太太”,显得很陌生,她也叫不出“慧玲” 两个字。她从来不善于交朋友,而且慧玲似乎拒绝了她的帮忙,她的眼光变得好冷漠! “那么,我回去了!”之颖转身欲走。 “或者——杜之颖,”慧玲倒叫得挺熟落,一秒钟之内她又改变了主意。她看出之 颖不高兴?“愿意帮我挂窗帘吧?” 之颖随着她走进屋子。之颖很熟悉,三幢相连的房屋完全同一格式,当初是由一个 业主建筑的。她默默地接过慧玲递过来的草绿色厚窗帘,跃上窗台毫不费力地挂着。慧 玲也绝不浪费时间,把搬运工人放好位置的家具重新调整排列。 屋中并不如慧玲说的那么一塌糊涂,碍眼的是几个巨大的厚纸盒,还没打开,不知 里面装些什么。慧玲的家具都很讲究,看得出是很不错的家庭。这样的邻居,倒也不必 担心,不是吗? 之颖装好最后一幅窗帘,正待跳下来,忽然看见巨大的纸盒后面人影一晃,定定神, 什么也看不见了。是什么?小猫?小狗?或者是——哦!纸盒后面悄悄的探出两只又圆 又大的黑眸,畏惧的,戒备的,羞涩的,陌生的,是个小女孩,是吗? 之颖开心地跳下窗台。她一向最喜欢孩子,自己没有弟妹,爱莲也只有一个哥哥, 远在台中读书,突然之间来了个孩子,多么奇妙的事啊!她奔到纸盒后面,想一下子把 小女孩举起来,她喜欢听那娇嫩的咯咯笑声。只是,小女孩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比之 颖更迅速地躲在墙角,用一对探索的、有敌意的眼光盯住她。 之颖呆了一下,小女孩这么小,怎么会有这样的神情?似乎完全没有孩子应有的天 真,似乎完全不懂人事,不懂最起码的礼貌。 “别怕!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我们做朋友,好吗?”之颖伸出一只手,试探着 慢慢走向她。 小女孩沉默得令人吃惊,眼中光芒依然敌视、戒惧。她长得很美,圆圆的脸、圆圆 的眼睛、小小的唇,像个小苹果一样,只是,她有缺乏阳光的苍白! “哎——之颖,”慧玲很快地赶到小女孩身边,并立刻抱起她。小女孩把脸埋在母 亲怀里,显露出一对黑眸,“我忘了介绍,这是我的女儿玫瑰,今年五岁!” “玫瑰!”之颖伸出友善的手,玫瑰完全不理,“姐姐带你出去玩,好吗?我们去 爬山,去采花,去捉蝴蝶。你喜欢蝴蝶吗?告诉我!” 玫瑰仍然不响,仿佛没听见似的。母亲慧玲的脸色变得好难堪、好尴尬。 “忙了一整天,玫瑰累了,妈妈带你睡觉!”她自言自语地抱玫瑰走进睡房,然后, 独自走出来,“玫瑰这孩子怕生!” “她很可爱!”之颖由衷地说,她心里却在怀疑,这母女俩都有点古怪,“上学了 吗?” “还没有!”慧玲不愿再谈似的,立刻又开始工作。 之颖帮忙放好冰箱,又装上电视天线。回到客厅,慧玲已拆开那几个巨大的厚纸盒。 之颖吸一口气,长了20年,从来没看过这么多名贵的玩具,简直像个小玩具店。有澳洲 的袋鼠,有英国的卫生熊(消过毒的,可以放心的被孩子们咬!)有日本长毛狗,有美国 洋娃娃,还有许多她甚至从没见过的!丁家夫妇为玫瑰买这么多外国玩具,这一笔费用 真是惊人,玫瑰真幸福! “都是玫瑰的!”慧玲笑一笑,眉梢眼角却有忧郁。 “全新的,还没玩过!”之颖像孩子般开心地参观。 慧玲不置可否。她从许多漂亮的玩具中,找出个又旧又破,毛已脱落变成光秃秃的 一只狗熊似的玩具,看一看,默默地送进玫瑰的房间。 之颖更怀疑了。那么多新的不挑,挑一个又破又旧的,是刻薄女儿?是舍不得让玫 瑰玩?看来不像,若刻薄,若舍不得,可以根本不买啊! 之颖四周看看,差不多已整理就绪,再没有她帮忙的地方。她知道慧玲并不“十分” 欢迎她,不是对她有什么成见,而是不欢迎每一个外人! 这个家庭有秘密?她可不是探人私隐的人! “我回去了,”之颖看着鞋尖,有点闷闷的。她虽然不讨厌慧玲,却肯定地知道, 她们不会成为朋友,至少不像和爱莲之间的友谊,“需要帮忙在门口叫一声好了!” “谢谢你,非常谢谢你!”慧玲重重地握一握之颖的手。有人说握手重的人重感情, 讲义气,但是这个慧玲怎么闪闪缩缩的? 之颖淡淡地摇摇头,背着双手走出来。经过草地,用力踢飞了一块石头,连续两个 低栏姿式,她已站在家门口。听见妈妈从厨房响起锅铲的叮当声,她一下子忘怀了慧玲 的诡秘、玫瑰的怪异,何必管别人那么多闲事呢?吃了妈妈炒的好菜,计划怎么度周末 吧2 她冲进厨房,淑怕正把一盘青椒鸡块搬出来,她顺手抓了一块飞快地放进嘴里,馋 得像个孩子。 “好棒,好棒!”鸡块在嘴里又烫又辣,她还要不停地赞美,眼睛、鼻子、嘴巴一 起在动,脸都涨红了。 “看你!”淑怡笑骂着,“刚才又跑到丁家去捣乱了!” 之颖狠狠地咽下那块鸡,深深吸一口气,才说: “别冤枉人!我在帮忙!” “愈帮愈忙吗?”淑怡说。 “妈妈,怎么总把我看成这么不中用?”她抱着淑怡的手臂,“明天我没课,有什 么工作分配给我做!” “又想打什么坏主意了?”淑怡停下来。 “让我替你改考卷,只改是非题,选择题,”她说得一本正经,“我想赚点外快再 买个吉他!” 淑怡看着稚气的女儿,看了好半天,终于笑起来。 “明天去买吧!买回来唱那个《红丝带》给我听!”她说。 “不需要做工?”她高兴得叫起来。 淑怡往厨房走去,站在门边回过头来。 “你爸爸说这两天听不见你的歌声,怪不习惯的!”她说,含有深意地笑一笑。 “是我唱得好,是吧?”之颖得意地倒在沙发上。 “我们被你打扰得习惯了!”淑怡走进去。 之颖笑了。摇摇头,自得其乐地踢掉皮鞋,盘着腿坐在沙发中间。没有吉他自己也 觉不惯,好像身上少了样什么东西似的。之颖和吉他,吉他和之颖,真是很相配的,就 像蓝天配白云一样——不,配得多俗气,就像嬉皮士配长头发,配摩托车,配赤脚—— 不,太新潮,就像——哎!就像之颖配吉他,天生一对! “韦皓晚上会来吗?”淑怡在厨房提高声音问。 “不来!”之颖动也不动地像在打坐,“明天来!” “晚上你预备做什么事?”淑怕洗好手出来。 “冥想!”之颖做一个古怪的表情,“坐在外面草地上冥想,吸收夜空中的灵气!” “疯癜!”淑怡摇头。她虽然爱女儿,却并不真正了解之颖。她知道之颖说冥想是 认真的,“爱莲怎么从来没有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思想?” “爱莲是爱莲,之颖是之颖,韦皓是韦皓,怎能全然相同?”之颖说得一本正经, “亲爱的妈妈,你可曾见过天上相同的浮云?你可曾经过完全相同的日子?请你告诉我, 亲爱的妈妈!” 之颖用念诗般戏剧化的声音,好像那些头戴桂冠、身穿长袍的英国田园诗人似的, 惹得学文学、教英文的淑怡开心地大笑起来。 “之颖,你在演戏吗?”淑怡指着她。 “妈妈,你知道新搬来的丁家有个小女孩吗?”之颖神色一整,转变话题。 “没看见!只有丁太大忙进忙出的!”淑怡摇头。 “她叫陈慧玲,小女孩叫玫瑰,很美的名字,”之颖沉思着,“只是,她们都很古 怪!” “怎么?才认识,就背后批评人?”淑抬不以为然。她是个好老师,女儿也该是个 好学生! “你就会明白!”之颖耸耸肩,“五岁了,照理说应该进幼稚园,他们却搬来这偏 僻、不方便的地方。慧玲的样子,似乎有什么事怕被人知道似的!” “之颖,你又在多管闲事了!”淑怕爱怜地看着女儿,“我知道你是好心。有的时 候,这好心往往会烦扰了别人2” “好吧!我不管!”之颖又耸耸肩,“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肚子饿了!” “到门口去看看吧!差不多了!”淑怡说。 有人在轻轻敲门。之颖、淑怡一起转头,纱门外站着的是个意外的客人,是施菇亚! “哎!你。”之颖从沙发上跳起来。和薇亚身上时髦的新装比起来,之颖的牛仔裤 “拙”得可爱。 薇亚手上捧着一个大纸盒,她微笑着问: “我能进来吗?杜伯母?” “进来吧!孩子!”淑怡亲切地说。 施薇亚推开门,一步步慢慢走进来。平日总见她开着汽车,出意外的那晚谁也没心 欣赏,她实在是相当美的女孩子,尤其一举一动,走起来是很“模特儿”的。她的眼睛 有点野气,浓密的长睫毛配着发光的黑眸,但是,她身上那种出自好家庭的教养和气质, 使那丝野气不很明显。 “这几天我当班,跟飞机到三藩市,所以一直没来,”薇亚说,除了交许多男朋友 令人厌之外,她实在并不坏,“除了再次致谢,我送杜小姐一样东西!” “叫我之颖吧!”之颖看看那又长又大的纸盒,“礼物带回去,我不习惯收别人的 东西,那种事——也不必谢!” “拆开看看好吗?”薇亚依然微笑,她保持良好风度,“不能算是我送你的礼物 呢!” 之颖看看淑怡,犹豫一下,终于接过纸盒,很快地拆开它。 那是一个十分精致、十分名贵,又十分新潮的吉他。棕色的吉他面上,全是新潮图 案,有卡通,有花朵,有蝴蝶,有星星,还有两个缩写的英文字母GE,是之颖的名字吗? 她看得发了好一阵子呆。 “吉他!”她张大嘴唇,喃喃地自语,“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吉他!” “那是你的,之颖。”薇亚好诚心地说,“我在三藩市特别为你找的!” “我的?”之颖紧紧地抓住吉他,仿佛傻了一样,“我的吗?我的吉他坏了!” “收下这一个,如果你喜欢的话!”薇亚说,“请你相信我的诚意!” “哦!”之颖怔一怔神,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不,不,妈妈答应明天买一个给我, 我——不能要你的!” “因为我的缘故,吉他才会坏,别使我过意不去。”薇亚很会说话,“除了这是一 个吉他之外,还有一份友谊,之颖,你接受吗?” 之颖实在喜欢这个吉他,这种型式的,台北还没见过吧?吉他是她唯一最着迷的东 西,她看看淑怕,稚气的。 “妈妈,我可以接受吗?”她问。 “你多了一个朋友,之颖!”淑怡说。 之颖高兴得连谢都忘了说,立刻忙着调紧琴弦,试音什么的。她所有的情绪都写在 脸上,别人也不会怪她。 薇亚看来也很高兴,这样纯真的女孩子在她周围是难找的,她高兴认识了之颖,高 兴之颖成为她的朋友。 “我回去了,之颖。”她站了一阵,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到我家去坐坐!” “好,以后一定去!”之颖头也不抬,全神贯注在那个新吉他上。 薇亚和淑怡打个招呼,悄悄地退了出去。她了解之颖的心,就像一个孩子突然得到 一样渴望已久的东西,哪还有时间理会其他人? 之颖弹一阵,哼一阵,唱一阵,又调一阵弦,终于满意了。她用手掠一掠头上的短 发,抬起头来。 “一定花了不少钱吧?施藤亚!”她问。 “问谁?薇亚早走了!”淑怕摇摇头,“肚子还饿吗?” “不饿了,”之颖站起来,赤着脚往外走,“我到草地上弹一阵,这个吉他比我那 个老的好多了!” “再打坏一次吧!反正有人会给你买个更好的?”淑怕在窗口打趣。 之颖耸耸肩,盘膝坐在草地上。她看见岔路口有人走来,是爸爸或是爱莲?这里只 有这么几个人。她不理会,开始弹一首歌。 那是一首很美的日本民歌,叫《午夜吉他》,很幽怨,很感人。难得的是这首曲子 里没有传统的日本风味,尤其用吉他奏出来,竟有些北欧的味道。之颖很喜欢这首曲子, 不是那幽怨,而是那感人的旋律。她每次弹这曲子,心中总有丝淡淡哀愁,有丝莫名的 伤感。她一向是个快乐的女孩,这种哀愁和伤感却来得这么自然。很遗憾的是她不懂日 文,不知道歌词里说些什么,否则,她相信自己能把曲中的意境表达得更完美些。 她浑然忘我地弹着,欣赏、享受着。音乐是一种享受,尤其是纯朴的吉他声,能使 人心灵平静,感情升华。她忘了时间,忘了饥饿,直到淑怡站在她面前。 她随母亲回到屋里,发觉慈爱的父母已等了她将近一小时。她歉然而感动,她虽然 什么都不说,都不表示,她心中却暗暗地感谢上帝,她是最幸福的女孩! 晚餐后,她帮淑怡收拾了一切,又回到屋前草地。 她看见爱莲坐在窗前,又在平平仄仄了吗?天下真有这么安静得像绝无波纹湖水的 女孩?爱莲虽然是她唯一的好朋友,她却不真正了解爱莲,了解绝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是吧?爱莲的世界里到底是些什么?她真安于那种近乎孤寂的安静?不说男朋友,她连 要好的女朋友也只有之颖。虽然优美、丰富、古老的中国文学是她的兴趣,却真能填满 她的生命?她幻想过爱与被爱吗?她羡慕过之颖和韦皓的感情吗?之颖无法相信柔弱的 爱莲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爱莲只是羞怯,只是胆小,对吗? 之颖心中想着爱莲,手指却灵活地跳动着。她下意识地弹着《午夜吉他》,一次又 一次。不知道弹了多少时间,四周更静了,慕贤夫妇已熄了客厅里的灯回到寝室,爱莲 也不在宙前。之颖有个感觉,天地之间似乎只有她独自一人,那所有孕育在大自然中的 灵气都属于她——不,不只是她一个人,一个长长的、挺挺的影子,幽灵般的移到她面 前,黑暗中,有一股逼人的气势。 之颖慢慢抬起头,她不知道是谁,肯定的是个陌生人。她不怕,即使不能保护自己, 她也能叫喊,父母都在屋里,她伯什么?何况,来到这里的人——她相信是被夜空中灵 气吸引来的。必然不会是坏人! 可是,她看到一张尖锐的、冷傲的,有些残酷、十分傲慢的脸。不是陌生人吧?她 看过这张脸,在什么地方?一定见过,是——哦!他不是打人的李立奥吗? 她心中着实吃惊了。李立奥来做什么?为什么一声不响地站在她面前?为了报那一 吉他之仇?看来——不像!他眼中没有那晚阴森的杀气! 她定定地迎着他的视线,不能表示她内心的吃惊和胆怯啊!他们互相对峙着,过了 好半天,似乎,那么奇妙的,那种无形的敌意消失了。 “你知道我是谁,你不怕?”李立奥问。他的声音和他人一样冷削、傲慢。 “没有理由要伯你,我们不是仇人!”她也冷漠。 他没回答,又过了一阵子,他忽然笑了,笑得很冷酷,露出一排白森森、整齐又锐 利的牙齿。 “知道吗?我本来是想吓吓你的,很少女孩子会不怕我!”他说。 “吓女孩子的不是好汉!”她仍旧盘膝坐着。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好汉!”他嗤之以鼻。除了过分冷削、傲慢,他竟是个很英 俊的男孩子,“别人说我是太保,是阿飞,我只求达到目的,不择手段!” “你是太保,是阿飞吗?”她问。不知怎的,她虽然目睹他行凶、打人,对他印象 却并不坏,至少比那个潘定邦好,因为他像个真正的男孩子! “我是流氓!”他自嘲地冷笑。 “这么说,打人、行凶是你的专业了?”她说,并没有讽刺的意思。之颖这样的女 孩还不懂什么是讽刺。 “报上登过不少次!”他竟颇为得意。 “这不值得夸耀,”她淡淡地说,“不法分子多得很,只是他们没有你幸运,没有 有财有势的父亲做后台!” “这么说,你知道我是谁了?”他又笑一笑。 “哼!”她冷冷哼一声。她已安心,他不是来寻仇的。 “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很好听!”他转开话题。 “《午夜吉他》!”她耸耸肩,“日本民歌!” “没有日本味——”他忽然想起什么,“你的吉他上次被我的头弄坏了,这是新 的?” 他不说她打他,他倒风趣。 “我不会再用这个来打你,”她笑起来。李立奥绝没有传说中、想象里的坏和可怕, “施薇亚从三藩市带回来送给我的!” “她回来了?”他的眼中光芒一闪,有些激动。 “刚才来过!”她回答得很坦白。他既不伤害她,也不会伤害施菇亚吧! “能不能替我做件事?”他说,“约她出来,好吗?我有话跟她说!” “你自己去找她!”她拒绝得好干脆。 “上帝说过,要爱你的仇人,帮我一次忙!”他蹲下来,面对面地望着她,说得很 真诚。 “我不是教徒!”她笑了。他也稚气! “你知道我是不能再去找她,阿保不会放过我,我不是他的对手,”他焦急地说, “我一定要见她!” “今晚你来是为讨好我,让我替你做这件事?”她看着他。她真是这么想,她一向 直肚直肠的,“我不答应!” “为什么不?因为我打过人?”他忽然发怒,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臂,“你知道吗? 我爱她,她也爱我!” “放开我!”她也恼怒了。这男孩又霸道,又凶恶,她却吃软不吃硬,不行就是不 行,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行,“李立奥,别人怕你我可不怕!” 他呆怔一下,果然立刻放开她。 “帮帮忙,我非见她不可,否则会铸成大错!”他情急地叫。 “脚长在你身上,你要见她自己去,谁抓住你了?”她抚摸一下发痛的手臂,稚气 地仍在生气。 “你——真不帮忙?”他眼光又变阴冷。 “说不帮就不帮,我杜之颖说一不二,别以为我怕你!”她叉起腰,也是凶巴巴的。 他凝视她半晌,阴冷的光芒消失,他又笑了。 “你今年多大?跟薇亚差不多,是吗?”他摇摇头,“怎么稚气得像个13岁的小女 孩?”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帮你!”她肯定地说。 “因为我打过潘定邦?”他歪着头。他实在很够男子气的。 “不是因为你打过人。”她摇摇头,“我讨厌潘定邦的脂粉气,讨厌他的过分殷勤、 温柔。只是施菇亚爱他,你不明白吗?” “你胡说!”他强忍住那份暴怒,他的脸都涨红了,“蔽亚爱我,不是他,你胡 说!” “但是,施额亚对他那么好,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她反驳着,“她根本不理 你!” “这是误会,这只是个误会!”他喃喃自语。他那么认真,那么焦急,那么委屈似 的。无论他是怎样的人,是太保,是阿飞,是流氓,是独行杀手,他的爱是真的。 “既是误会,你向她解释吧!”她有些心软。一个暴戾、冷削、残酷的男孩说爱, 说误会,更容易感动人。 “我见不到她,你替我约她出来!”他充满希望地注视她。这一刻,他当之颖是唯 一的救星。 “李立奥,我觉得这种事还是自己做比较好。”她从草地上站起来,“男子汉大丈 夫,就算输,也要输得光荣,何必婆婆妈妈的求人帮忙?” 他呆一呆,怎样的一个女孩?豪迈得远超过许多男孩子,不由得令人另眼相看!他 吸一口气,咬咬唇,重重地点点头。 “你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不需要求助于人。”他的声音有些兴奋,“你是杜—— 之颖,是吗?你虽然不是教徒,今晚也替我祷告一次吧!” “我答应你。”她耸耸肩,“我若是施菇亚,我会选你,然后再改造你的残酷、好 斗!” “谢谢你选我,不过,我并不残酷、好斗。”他很慎重地说,“许多事我从不向人 解释,即使冤枉,即使背黑锅。我相信——有一天你能了解我!” “为什么?”她不明白。 “因为你和别的女孩子不同!”他突然伸手抚乱了她满头短发,“杜之颖,我是独 生子,你就做我的妹妹吧!” “别肉麻!无论如何,我不会帮你,你要靠自己努力。”她摇摇头,“我这个人是 不接受马屁的!” “不是拍马屁,我很欣赏你!”他由衷地说,冷削的脸上有一抹难得的真诚笑容, “一言为定,你是我妹妹了!” 她摇摇头。几天前还以刀相搏,今晚却又称兄道妹的,人与人之间的事真是难讲得 很,比天上的浮云变化还大。说不定——施菇亚真爱他? “我要进去睡觉。”她打个哈欠,绝不做作,“李立奥,你打算这么直接冲进去 吗?” “不,我知道薇亚的习惯。”他摇摇头,很有把握,“每次长途飞行回来,第二天 一大早她一定会去中山北路洗头,我等她!” “你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去?万一八点钟就走呢?”她说。她下意识地已在帮他了。 “我从现在起站在这儿等,一直等到她出来!”他想也不想地说,说得那么理所当 然。 她有点感动。她相信他是真爱,只是,施薇亚为什么会放弃他? “许多人说你除了是太保,是阿飞,还是个会挥霍的花花公子。”她真诚地说, “我发觉你不是。李立奥,我会替你祷告,真心的!” “谢谢你!”他再一次抚乱她的短发,转身朝黑暗的施家别墅走去,一下子就融入 黑暗中。 她等了一会,隐约地看见他坐在高高的墙脚下,才放心地回家。 她真的跪在床边替他祷告。她希望——真相爱的人,能得到好结果! 李立奥是个真诚的男孩!她祝福他! ------------------
% T3 U# p/ O1 N[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12-31 18:01:08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