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淅淅沥沥的雨被隔在水榭之外,凭栏吹来凉风,天地间好一派祥宁的景色。 远离尘嚣,软红之外,青砚台上看潮生。 灰袍老者盘膝而坐,矮几上的红泥小炉上,新茶初沸。 有个童子急急地奔来,错乱的脚步声,惊破一室幽谧,“先生,公子回来了!" 老者微微有些惊诧地道: “你为何如此慌张?" 童子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那个……先生,公子他很不对劲……”话未说说,公子的白衣已出现在门口。 老者的目光落到他的腿上,他的腿竟然好了,那么说来……于是他挥手示意童子退下,然后微笑着道:“你来得好。这壶铁武观音刚刚沸开,坐吧。’’ 公子在门边站了许久,一双眼眸由原先的精光逼人,慢慢转为平和,这才走进来,在他面前也盘膝坐下。 老者伸手倒茶,盈盈碧水自壶嘴中流淌而出,落人光洁的白磁杯中,水光潋滟中映出公子被尘世漂浅过后的清贵高雅的脸, “我记得我当年艺成下山,与我的师父告别时,师父对我说了一句话。”老者将茶推至公子面前,缓缓地道,“师父说:‘你这一步踏下去,红尘如斯,就别再回头了。因为,即使回了头,也已非前身。’这句话我费了很多时间去想,究竟是什么意思。后来,当我经历过一些事情,再回想起来时,才终于明白师父的苦心。” 公子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老者微微一笑道:“你当年出青砚台时,我没有把这句话送给你,是因为觉得你还不需要。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希望你好生领悟。” 公子依旧低垂着眼睛,什么表情都没有。 老者看了他面前的茶一眼,道:“凉了,快喝吧。” 公子以一种很慢的速度伸手拿起茶杯,再以更慢的速度放到唇边,他微微扬头、启唇,眼看就要喝下那杯茶,老者的脸上已露出和蔼的笑容时,他突然“啪”的一声,将杯子掷到了地上,玉瓷碎裂,茶水蜿蜒,整个屋子里寂静无声。只有外面的雨依旧不停地下着,渐有加骤的趋势。 老者盯着他瞧了半晌,叹口气,又倒了杯茶过去,“那杯凉了,不要也罢。再喝喝看……” 公子蓦然抬头打断他:“老师!" “喝茶。”老者压沉了声音。 然而公子毫不理会,目光中绽露出极绚的光芒,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充满了力量,不复先前那般文弱的模样。 “老师!"他急切地道,"殷桑是谁?" 老者脸上升起不悦之色,“聪明人不该问这个问题。” “请你告诉我!"公子站起身来,半个人穿过小几,沸腾的水气从壶嘴里冒出来,蒸腾着他的胸口,可他却似乎毫无感觉,依旧眨也不眨地望着老者。 老者垂首,双手在身侧慢慢握紧,然后以一种很悲哀的声音道:“无痕,知道那些对你没有好处。听我的话,忘记他。” 公子眼中闪过一丝矛盾之色,但很快又被坚毅所取代,“我有权知道我是谁。” “你是水无痕,青砚台的大公子,未来的主人,江湖正道的领袖。” “但我也是殷桑,一个有着满身的秘密、生活在黑影里的人,对不对?"最后那一句对不对,掷地有声。一时间,整个房间里好像都在回响着他的声音-- 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 老者深深地叹了口气。也罢,该来的还是会来,怎么都躲不过。瞒了他一时,瞒不了他一世,“殷桑不是殷桑。” 公子一愣。 “他本名翼琉,当今皇帝的第十子。” 外面一道霹雳忽地响起,浓云再度卷拢,天地间一片煞冷,大雨倾盆而下。 公子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有这样一个身份,不禁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他的母亲是当初深得皇上宠爱的殷贵妃,殷氏一门,因此颇受皇恩,飞黄腾达。然而,就在你即将出世时,忽有密折举报殷家有谋反之心,当时的杨国舅连夜带兵去搜,竟果真在他外公床底下搜出了龙袍。有眼线连忙通报殷妃,惊惧之下,孩子早产了。她自知难逃一死,便将孩子连夜托付心腹太监送出皇宫,自己则以死谢罪。当夜,藤兰殿大火,足足烧了两个时辰,怎么扑扑不灭,宫中侍卫忙于救火,那孩子才有幸逃脱。” 又是一记霹雳,重重地划过,而公子觉得自己的头也像是被那记闪电劈开了,许多记忆蜂涌而至,快得根本来不及让他一件一件接纳。 “殷家所有余党,后来都在三个月内被尽数杀光,只有那个孩子,不知所踪。十六年后,却有一暗杀组织神秘崛起,不仅仅是操控江湖,更鼓动三城造反,谋逆天下。它的领头大哥,就是昔年的那个孩子,自取名为,殷桑。”老者说到此处,停下来看公子。公子抱住头,整个人都在剧烈的颤抖,身子又热又冷,像在水火中反复煎熬。 “我说过,聪明人不会问那个问题,因为,记起他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公子伸手扶住墙,极力想让自己镇静下来,然而四肢好像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了,哆嗦着,怎么也停不下来。 见他那么痛苦,老者眼中的悲哀又多了几分,轻声道:“无痕,你我六年师徒之情,为师不会害你,为何你却不肯信我?" 公子忽然爬过去,抓住了他的手,喊道:“老师……老师……” 他是他的老师,是他这六年来最亲的人,他教他守礼明德,教他运筹帷幄,教他一切的一切,早已比亲生父子更亲。可是—— 他也瞒了他整整六年!他操控了他的人生,他改变了他的性情,他让他忘记了他自己! “老师,为什么!"公子嘶声道,"为什么必须要这样做?" 老者一字一字地道:“因为,我也不舍得你死。” 是的,他不舍得。这孩子是百年难遇的美玉良才,他不舍得他就此毁去,就此陨落。他想给他新的人生和新的起点,使他重头开始。可是,天不从人愿,该想起的,还是会想起,发生过的,永远无法抹去。 他慢慢抚摸公子的背,像安抚着一只受伤的动物,充满慈悲。 公子抬起头来,一双眼眸漆黑,盛满所有想说的不想说的能说的不能说的心绪。 “听我说,无痕,事情没那么绝望,你还可以选择。”老者柔声地道,“你还可以再选择一次。当水无痕,还是重当殷桑,这次,由你自己决定。” 公子一震。 老者又道:“上次我用的是涅檠神功,在你体内魔性发作时成功地洗去了你的记忆,然后灌输新的记忆给你,给你新的身份和往事。然而现在,我内力已失,已经不能再来一次了。所以,这次,要靠你自己。如果你愿意做无痕,你要答应我,当翼琉或殷桑都通通死了。你是青砚台的接班人,是顾明烟的未婚夫,是江湖上人人景仰的公子,你以后必须事事为武林着想,为公道着想,你的存在就是维护正义,营造盛世太平。” 公子忽然开口道:“如果我选殷桑呢?" 这回轮到老者一颤,沉默了半晌才道:“那么你今天走出这道门后,我们师徒情谊就一刀两断,从此你走你的独木桥,与我再无瓜葛。若你有再造反杀人之心,青砚台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雨势更大,风吹人窗,水渍一片,而那原本扑鼻的茶香,此刻闻起来也沉郁了许多。 一边是血海深仇,一边是六年师恩;一边是曾经的知己,一边是将娶的佳人……原来他毕竟已不再是殷桑。 如果是殷桑的话,大概会一掌击在墙上,满脸不屑地走掉吧?什么正义和平,通通都是狗屁!可这六年时间,他已被洗得脱胎换骨,仁义道德像新萌魄种子一样,已在他心里扎了根,无法弃之不顾。 公子跪坐在地上,任雨打湿他的脊背,眼中朦胧一片。 老者脸上的表情忽然放柔和了起来,走过来扶起他道:“无痕,有些东西过去了就过去了,回不去的。当你可以新生时,为什么不让往事就此水过无痕呢?" 公子低声道:“老师……”他顿了一下,“对不起,老师,我……我不能……” 老者顿时脸色一白。 公子缓缓地道:“我知道老师的苦心,但是,我毕竟不是真正的水无痕,而我也已不再是殷桑,若是昔日殷桑,遇到这样的机会,必定会满口答应,然后借此在江湖上竖立威望,一统江湖后,再反噬朝廷,到时候即使是老师,也阻止不了我。所以再选择一次,只是将错误的时间延长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老者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我是个自私的人,无论老师怎么改变我,从本质上说,我还是那个自私的人。天下人与我何干?我从来不会把自己以外的人放在心上,直到……我遇到她……” 老者知道他指的是谁,脸色由白转灰。 “在六年前,我已放弃报仇,将我的余生我的心思我全部的感情都给了她。”公子直起身,看向老者道,“而让我六年后再见到她,再见她憔悴的模样,再见她所受的痛苦,老师,我宁可你当初没有救我!她只是个柔弱的女子,为什么要她一个人面对这样的不幸?" 老者没有说话,眉宇间却多了许多悲哀。 公子朝门走了过去,他伸手拉门,手在门把上停了许久。老者一声长叹,幽幽地道:“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我不会选择当殷桑,也不会选择当无痕,我选择当木先生。”公子一笑,笑容显得有说不出的沧桑,“因为,木先生有玉夫人。” 桑为木,从今天起,你就叫木先生,而我是玉夫人。木先生和玉夫人,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公子大步走了出去,外面的雨落到他身上,身体的冰凉越发衬托出心的火热。 . 他可负尽天下所有人,却独独不能负她;他能忘记自己,却独独忘不了她。 玉夫人……玉夫人…… ☆☆☆.net☆☆☆ “这是采桑子。”那个黑袍女子站在幽暗处,静静地对他说。 “这套针也有个名字,”她说,“叫金缕曲。” 如果有一天,你忘了我,但看见一个喜欢给身边的东西都起个词牌名的女子时,会想起我吗? “公子,你快乐吗?"她问他,"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绝望地问:“告诉我,身为武林三大圣地之一的青砚台的接班人、世人仰慕皆称公子、显赫家世尊崇地位又有娇眷如花的你,会爱上我吗?'' 殷桑,不要再丢下我好吗?我没有退路了,我只剩下了你。殷桑,我只有你啊...... 公子快马疾驰赶回翡翠山庄,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说过除非死,否则绝不再离开她,可是后来,竟还需要她的牺牲来成全自己的性命和前程…… 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萃玉,我宁可当初和你一起死了,也不忍你后来独受六年那样的煎熬! 公子扬声长啸,啸声穿越漆黑的雨天,直上云霄。 ☆☆☆.net☆☆☆ 她在迷梦中,依稀听见有人在哭。 哭是无声的,但她偏就能感觉到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那声音如此熟悉,她不得不醒。 吃力得睁开眼睛后,视线长时间地模糊,床头有个人影,有一瞬间她以为是宝儿,但立刻否认,这人身上有她所熟悉的气息。 轮廓终于慢慢浮现,她望着那张昏黄灯光下的脸,曾是记忆里印刻了千百回的模样,一度陌生得根本无法靠近,然而此时此刻,又近在抬手间就能碰触到的距离。 钱萃玉望着泪流满面的公子,忽然笑了。 “放心,我不会死的。”她说。 又是这句话。七年前,深巷遭遇那样不堪的凌辱后,她说——我不会死的。六年前,他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肺时,她说——我不会死的。 公子望着这个生命中奇迹般的女人,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那样一直看着她,一直看着,看到灵魂深处,互为骨肉。 钱萃玉见他不说话,便也笑不出了,微微叹了口气道:“怎么办呢?每次都让你看见我最糟糕的处境......"她的话没说完,公子已一把抱住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这么瘦,瘦得只剩下骨头。这六年来,她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公子不敢去想,任何发生在她身上的痛苦,都会百倍地施加到他身上,痛得惟有悸颤,惟有流泪...... 钱萃玉伸手帮他擦去满面的泪水,满足地吁出口气道:“真好,你又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公子哑着嗓子道,“这次,我再也不会走了。” 钱萃玉却摇摇头,轻笑着道:"不要承诺,不是我不信,而是老天会妒忌。" 公子的唇颤抖了起来,似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 钱萃玉道:“我怕了,我真的是怕了……我不敢再跟老天争了……但我还是谢谢它,让我六年后还能再见到你,见你这么平安地活着……真好……”她的声音越说越低,等公子意识到不对劲时,发现她的脸已成死灰色。 “萃玉!萃玉!"公子急叫起来,就在这时,门"啪"地打开,钱宝儿拉着一人冲了进来,身后还跟了顾氏兄妹。 钱宝儿催促道:“师父,快快!" 一黑衣老者伸手为钱萃玉把脉,面色一沉道:“你们先出去。” “萃玉!"公子死死地抱着她,说什么都不肯放手,钱宝儿"啪"地打了他一记耳光,喝道:"你想二姐真的死吗?还不放手,让我师父帮二姐疗治!"说完不顾众人的惊讶,强行将公子拉了出去。 公子被她拉出房间,站在外面的花厅里,呆呆地立着。 钱宝儿瞥了他一眼,有些于心不忍地道: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你的……你……你的衣服都被雨淋透了,回去换了吧。” 公予仿若未闻,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远处,脸色苍白得厉害。 顾明烟咬了咬唇,换婢女取来披风,上前正想帮他围上,却见他整个人一动,避了开去。她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中,异常尴尬。 公子转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让顾明烟从头冷到脚。 那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目光,冷漠、麻木、不带丝毫感情。这就是前几天还说要娶她的男人?这就是她爱慕了这些年的公子?不,他不是了,他不是公子了! 顾明烟忽然“哇”的一声哭了,捂着脸跑了出去。顾宇成担心妹妹,当即也追了出去。而此时,叶慕枫听闻消息匆匆赶来,道:“听说欧前辈到了?" 钱宝儿点头。叶慕枫四下张望了一番,有些奇怪地道:“那怎么不见迦兄?" “师父先来的,迦洛为他取药去了,要晚几个时辰。” 叶慕枫望向公子,发觉到他的不对劲,便用目光询问钱宝儿,钱宝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无可奈何。 如此过了一盏茶工夫,里间的门开了,钱宝儿第一个迎上去问:“师父师父,我二姐怎么样?" 公子蓦然转身,也是万分紧张地看着欧飞。 欧飞道:“还能医治,但需要很长时间,倒是……” 公子急忙道:“倒是什么?" 欧飞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盯在了他的身上,沉吟着道:“你是无双公子?" 公子怔了一下,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分明是,却不是,他不是,但也是。六年前萃玉替他选择生死时,恐怕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他需要面对这样的难题。 欧飞道:“我需要一道药方,这道药方有其他的药材也就罢了,惟独药引,恐怕不好弄到。” 钱宝儿扬起眉道:“师父但请说一声,无论是天山雪莲还是千年老参,宝儿一定想办法给弄来。” 欧飞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肩,道:“我要三滴血。” “什么?"钱宝儿睁大了眼睛。 叶慕疯也露出了惊讶之色——是曾听说过孝子割肉熬药救母的,但有用血当药引的吗? “是的,三滴血。”欧飞转向公子,缓缓地道。“一滴她最爱之人的血;一滴她最恨之人的血;一滴她又爱又恨之人的血。” 钱宝儿当即道:“最爱之人是他。”她伸手一指公子,“又爱又恨的,肯定是奶奶了。但是最恨之人……会是谁?二姐虽然生性偏激,易走极端,但真要说恨谁的,只怕不会......" 在她说话间公子的脸色已反复变了三次,低声道:“她最恨老天……” 钱宝儿翻了个白眼,“你总不会想要老天的血来给我二姐当药引吧?" 公子播摇摇头,朝窗口走了几步,“我知道是谁了。” 钱宝儿连忙追问道:“是谁?" 公子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幕,显得说不出的悲哀和凄凉,过了好一会儿才沉着声道:“她那一剑是我刺的,这三滴血也应该由我亲自去取……请问欧前辈,她能拖得几天?容我去取药引。" 欧飞道:“以我的能力,可保她七日,但七日之后,你若拿不到这三滴血,那就很难说了。” “好,你等我七日!"公子说罢人影一闪,竟是直接从窗口跳了出去。待钱宝儿追到窗口时,早已不见其影。 又一记霹雳闪过,夜幕更浓,雨下得更大了。 ☆☆☆.net☆☆☆ 灯火通达的皇宫里,当今皇帝正在批阅奏折,灯光映上了他已年近不惑的脸。 想他年轻时,也曾是一位风流皇帝,为了青砚台的圣女水容容,搞得要放弃皇位,后来皇族权衡再三做了让步,允水氏入宫为妃,这才罢休。可惜那位绝世美人命薄,入宫未多久便疯了,后来更是病死。 外面的更鼓声清脆响起,已近子时。皇帝微微揉了揉眉,一阵疲乏席卷而至,连奏折上豹字都看得不太真切了。 这时一阵风过,书房里的所有灯都同时暗了一暗。 就在那一暗之间,一个人如鬼魅般出观在他面前。皇帝吓了一跳,正待喊人,却见帐幕旁的那些宫女竟一个个地倒了下去。空气中弥漫着很好闻的甜香,却是一闻之下,就全身软绵绵的,几欲睡去。 皇帝心中大骇,望着眼前的黑衣人,却见那黑衣人静静地摘下了脸上的面纱,面纱下的容颜,文秀苍白。 他觉得此人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正思索时,那人道: “你不用怕,我不是刺客。” 皇帝拧起眉毛,毕竟是一朝天子,虽然情形诡异,但还算镇定。 那人又道:“我今日来,只是想问皇上……”说这两个字时他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抹苦涩,“要一样东西。” “你……想要什么?"皇帝艰难地出声,空气中的香味虽然没有令他也如宫女一样倒下,但却令他的身体变得麻木,不但不能动弹,连大声说话也做不到了。 “我想要皇上的一滴血,只要一滴。” 皇帝顿时色变,眼睁睁地看他走近,想叫救命,却只是发出类似喘息的嘶嘶声。 那人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左手小指,皇帝只觉自己指上一凉,像被什么冰片划过一样,一滴血珠已落入那人准备好的瓶中。那人塞好瓶盖放人怀中,另取出一只瓶子,打开来,原来是药膏。 他开始帮他上药,非常非常仔细,也非常非常认真。 皇帝看着他,越看心中越奇怪,也越看越觉得熟悉,脑中似有灵光一现,顿时惊了起来,“你……你长的……” 那人替他上好药,退了开去,却又不走,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皇帝道:“你……你是……” 那人转身道:“皇上好自珍重。”说罢举步要走。 皇帝心中一急,身体前倾,顿时坐不稳,从椅子上一头栽了下来。他只道自己要摔在地上了,一双手忽地扶住他,又将他送回椅上,再抬头时,依旧是那张文秀俊美的脸,流淌着复杂之极的表情,有在意、有不甘、有恼恨、也有沧桑。 皇帝觉得自己的呼吸紧了一紧。 那人垂下眼睛,低低地叹了口气,再度转身时,皇帝用尽所有力气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你是——” “我是谁不重要。” “殷……兰……”皇帝微颤着说出这个字来,便见那人的肩膀猛地一抖,转回身来。 那人挑起眉道:“你记得?" “你真的是……”皇帝越说越激动,无奈身受药物所控,声音还是发不高,听起来像是硬咽,“翼琉?是你吗?" 那人静静地望着他,过了许久才摇了摇头。 皇帝急忙道:“不,我知道你是!你和殷妃长得太像了!殷妃......殷妃......" “皇上真是好记性,居然还记得殷妃。”说着话时,那人的声音是平静,但唇角却起了一丝冷笑。 “告诉我,你是不是翼琉?是不是?" “如果我是,皇上是不是就准备喊侍卫进来杀了我?" 皇帝整个人一震。 那人又笑了,“皇上,你既不是个好皇上,也不是个好父亲。所以,无论我是不是翼琉,都没有意义。我走了,你多保重。” “等等!"皇帝再度从椅上栽下,果不其然,那人还是不忍心他摔到地上,又回来扶住了他。这一次,他抓住了那人的手,紧紧地抓住,颤着声道:"翼琉......翼琉......我是父皇啊,你可是怨我,所以不肯认我?" 那人摇了摇头,“不,我不怨你。” 皇帝一急,刚想说话,那人又道:“我曾经很恨你,我恨你误信谗臣的话,抄了殷氏一家;我恨你逼得我娘自尽,让我一出生就没有母亲;我恨你派人赶尽杀绝,为了追究我的下落又血洗了上百条人命……” 皇帝打断他道:“不,我没有逼殷妃,等我赶到时,她已自尽了!我怎么会逼你娘死,她是我当初最宠爱的妃子,即使要追究满门,我也舍不得她啊,更何况她还有了我的骨肉!我也没有派人杀你,我是派人去找你,我怎能让龙血流落民间,下落不明?" 那人怔立半响,忽又一笑道:“是吗?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曾经的恩怨是非,无论是我的误解,还是你的残忍,都过去了,我不恨你了......经历过那样的生离死别,我已不再是当初的我。否则,今天站在这面对你的,绝对会是一把剑。" 原来真的不是殷桑了。 在身为殷桑时,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一旦有一天,当他站在父皇面前时,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他无数次想着那样的场景,想着用自己的剑刺死他,为母亲,为自己,为殷氏满门讨回公道,然后放声哈哈大笑。 但他现在已不能了。七年前的殷桑,碰到了钱萃玉,难负美人情重,他放弃报仇。但在当时,只是放弃了而已,心中,还是有恨的。结果谁知上天安排他失去记忆,安排他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几乎完美的人。 当了六年那样完美的人后,改变了的何止是下不下棋,吃不吃辣?还有对人生的洞悉,对世事的豁达。 老师,其实你真的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只是,我不能继续当水无痕。 公子再望皇帝一眼,不再留恋,纵身飞出了宫门。身后依稀传来皇帝的呼叫,隔着风声听起来,缥缈无边。 ☆☆☆.net☆☆☆ 他曾经最恨自己的父亲,因为他最恨父亲,所以爱他至深的萃玉也恨皇帝。 钱萃玉曾经摸着他的脸道:“我恨你的父亲,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为什么死都不肯放过自己的儿子……难道皇族真是如此冷血,为了权势为了颜面,连骨肉亲情都可以不顾?如果不足因为他,你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不用受这么多年的苦,你不会孤独。他对不起你,他不配当你的父亲!" 所以,钱萃玉最恨的人,是当今天子。 Iky 七品知县 帖子: 580 注册: 2004-02-15 来自: 2005-12-15 on 08:38 第十章 “天下财一石,钱家独得八斗。” 这句被篡改了的谚语恰恰是对天下首富钱家最形象的比喻。 一整条长街,皆是钱家的地盘,两旁林立的店铺货摊,也全是钱家的附属,而长街尽头,丈高的朱漆大门。门前的白玉石狮,和一整块沉香木雕出的匾额,即使在夜色中,灯光依旧将那两个纯金嵌字映得闪闪发亮。 殷桑走到此处,停住了脚步。 这是她的家。 生她养她十七年的地方。 换了世间其他人,谁能舍得下这样的富贵荣华? 可那个有着天下第一才女金冠的女子,却轻易间将之抛却。 在没有见到钱萃玉之前,虽久闻其名,但心里认定那只不过又是个吹捧出的无知少女,除了会一点点诗画音律、风花雪月之外,毫无情趣。谁想见到后才知道,竟是错得那么离谱。 她虽然也未经尘世,却知人间疾苦;虽性高傲,却不娇纵,学东西很快,一教就会;谋生不易,她却懂得如何最轻松地赚到钱,并非只会纸上谈兵的千金小姐……然而,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竟能有那样坚毅的性格,能有那样执着不悔的深情。那深情如海浪,席卷而来不容逃脱,无可抵挡。 商贾之家,竞培养出了三个性格迥异各具特色的女儿,它的当家主母,又会是个怎样的人物? 殷桑在门外站了许久,才走上前,守门的家丁躬身行礼,处处显露出训练有素。 “在下想求见钱老夫人。” “但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殷桑沉默了半响,道:“殷桑。” 家丁一听,双目顿时瞪大。他在钱家为仆已有十余年,自然知晓那位不被钱家承认的二女婿的名字,只是一直没见过,只听说他是个落魄书生,没想到竟是此人。再看他,眉如远山,目似流星,气质高华,竟是这么一副好模样! 当下又瞄了他几眼,才转身去禀告了。 殷桑在门外足足站了一盏茶工夫,那家丁才去而复返,脸色古怪地道:“老夫人说她不想见你,请公子回吧。” 殷桑微一沉吟,道:“我有要事求见,关乎萃玉生死,请老夫人抛却前嫌,务必要见我一面。” 家丁见他说得恳切,心中不忍,便再度回禀,这次却是很快就回来了,摇着头道:“老夫人说二……说钱萃玉已与钱家脱离关系,是生是死与她无关。她不会见你的,让你死心。” “真的没的商量吗?" “老夫人向来说一不二,她说不见就不见,你走吧!"家丁说着正要挥手赶人,谁知眼前人影一晃,殷桑竟直闯了进去。 “哎呀,有人硬闯!"家丁连忙叫唤,里面顿时出现了许多护卫。钱家豪富已久,为防有人觊觎眼红,做出对它不利的事情,特地训练了一队精英守护,各个武功不凡,家丁这一叫,顿时把他们都叫了出来。 只见殷桑不慌不忙,如闲庭信步般走了进去,手指轻点,衣袖轻挥间,那些人纷纷被点中穴道,呆立当场。然后他就轻轻松松地走入了花厅。 一青衣少女甩帘而出道:“好狂的男子,岂容你在钱家如此放肆?"说着手中已多了根长鞭,一鞭向他头顶击落,分明已击中对方了,但不知怎的,鞭上忽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道,她整个人顿时不由自主地朝一边栽了过去。 一只手轻轻扶住她,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多有得罪了。”说着另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手里拿的可不就是她的鞭子?她的鞭子是什么时候到对方手中的? 青衣少女立刻明白自己的武功与其相差太远,当下羞红了脸退后几步道:“你莫得意,等七哥回来,有你好瞧的!" 这时内堂传出一威严的声音道:“四儿,退下。” 青衣少女跺了跺脚,虽仍不甘,但不敢违抗,连忙退了回去。如此整个花厅里只剩下殷桑一人。 内堂那声音又道:“我说过我不想见你,你却硬闯。莫非你真不将钱家放在眼里?" 殷桑将手中的鞭子放到一旁的桌上,恭声道:“不敢,情非得已,请老夫人恕罪。” “恕罪?"钱老夫人冷笑一声,"老身怎敢治黄金眼的龙头大哥的罪。" 殷桑面色顿变,低声道:“晚辈已不是黄金眼大哥许久了。” 内堂沉默了片刻,道:“你来找我什么事?" “萃玉生命垂危,欧前辈为她诊治后,开出的药方里需要三样东西,其中一样就是老夫人的一滴血。” 钱老夫人听后又是一声冷笑,“他倒是好心,救了这个救那个,真把自己当薛胜了。” 殷桑双眉微微扬起,对钱老夫人如此冷血的反应。心中不祥的预感渐浓。她是萃玉的亲奶奶,就算萃玉当初不听她的劝导离家出走,导致整个钱家蒙羞,但还有什么比血亲更重要?为何她能在听闻孙女这样的噩耗时依旧冷嘲热讽,漫不经心? 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初识萃玉时的情形,她对他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 的确一样,一样孤独,一样不为人所爱,一样倔强,一样浑身是刺…… 萃玉……殷桑在心中暗唤一声,再抬起头来时,目光已是一片清澄。他朗声道:“老夫人,请您念在萃玉毕竟是钱家骨肉的份上,救她一命。曾经种种,都是我的错,萃玉无辜,请您救她一命!"说罢,轻轻掀起衣袍下摆,缓缓跪下。 他这一跪,内堂里顿时发出惊呼声,几个女子掩住了唇,面面相觑。。而一锦衣老妇也是一怔,万万没料到他会这样做。 她站起身,以龙头杖慢慢掀起帷帘,走到殷桑面前,望蓿他,一言不发。 殷桑没有抬头,只是直直地跪着。 钱老夫人挑起眉道:“殷桑,这是你平生第几次对人下跪?" “第一次。” “你不觉得羞辱吗?" “替妻子求药,何辱之说?"殷桑苦涩地一笑,"这世界上有什么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钱老夫人盯住他,“即使是用你的自尊,或是生命来抵偿?" 殷桑终于抬起头,望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中,那里面有什么?算计?感动?踌躇?皆而有之。独独没有怜惜。 要死的那人是她的亲孙女啊,为何她半点儿都不心疼?! 他沉着声道:“是。” 钱老夫人忽然一笑,笑容很复杂,却也充满释怀, “好。我是个商人,在商言商,虽然我的一滴血并不算什么,但若是拿去救命,价值自然不同。你想要我的血,就需要用同等价值的东西来交换。” 殷桑沉默了许久,开口道:“你想要什么?" 钱老夫人一字一字地道:“我要昔日黄金眼的七宝指环。” 殷桑顿时面色大变,再抬头看去,灯火通明的花厅里,钱老夫人的身影却如陷在夜色之中,惟有一双眼睛,亮得逼人。 好,好一个钱老夫人!好一个首富之家的掌权人!好一个浸淫商海数十年威风不倒的女人! 若在七年前遇见这样的人物,他会充满激昂的斗志,欲与之一决胜负,但是七年后,看着她亦只不过是看自己曾经的影子,也是这样不择手段,精明寡情。 殷桑缓缓站起身道:“那有何难。” 钱老夫人挑起眉毛道:“你可考虑清楚了?你知道七宝指环对整个黄金眼以及江湖黑道而言意味着什么。" 殷桑道:“我知道它对别人来说意味着江湖最神秘危险的暗杀组织,谁拥有了它,就等于拥有了一个地下王国,拥有了与朝廷抗衡的势力。但是,我也知道它对我而言,什么都不意味。” 钱老夫人露出动容之色。 殷桑轻叹口气,坚定地道:“我是木先生,眉山木先生。” ☆☆☆.net☆☆☆ 七宝指环,在灯光下璀璨夺目,戴在右手的大拇指上,竖起拇指时,权贵逼人。 身边的青农少女注视着它,道:“这就是号令黄金眼的信物?" “是。”钱老夫人微微一笑,“虽然柳舒眉一死,殷桑又不知所踪,黄金眼如今已是一盘散沙,但是只要这个指环一出,他们很快就能重新凝聚起来。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又都有一身好本领,如能好好利用,将会是钱家最秘密的一张保命王牌。” “钱家还需要这个吗?有东宫太子......" 青衣少女还未说完,已被钱老夫人淡淡地打断:“四儿,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太依赖别人都是愚蠢的。狡猾的兔子尚有三窟,更何况是钱家?" 四儿立刻露出受教之色,却又忍不住道:“那个殷……殷桑,竟然肯为二表姐如此轻易就把它给你,看来,他对二表姐真的很好呢!" 钱老夫人听了这话后却好一阵子不说话,眉间似乎也有困惑之色,最后道: “其实也是可惜了。此人若今生没碰上萃玉,势必能成为一代枭雄,即使是颠翻皇族改朝换代,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而萃玉今生若没遇到他,也能安逸富足地度过一生,不必受那么多苦……可惜老天偏要这两人相遇,真是冤孽。” 四儿小心翼翼地问道:“难道奶奶还是不肯原谅二表姐吗?" 钱老夫人一笑,“有什么原不原谅的,她又没做错什么。只是,她嫁的是那样一个人,我当初也是无奈,只好表面上装装样子,和她划清界线。我承认,三个孙女里我是偏心,最疼宝儿,但那不代表我就不喜欢明珠和萃玉。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了,很多事情是不必嘴上说的……” 四儿笑着道:“我知道奶奶其实最是嘴硬心软,二表姐隐居在眉山那会儿,都是奶奶暗地里派人去买她的书画和刺绣的。” 钱老夫人轻叹道: "那个丫头,一直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却也不想想,这年头谁肯出钱买那种不能吃不能用的东西。这世上附庸风雅的人,毕竟是少。" 四儿还待再说,钱老夫人已挥手道:“我困了,唤芙蓉进来伺候,你也回去早点儿休息吧。” “是。”四儿躬身退下。 钱老夫人戴着七宝指环的手伸向书桌旁的抽屉,从里面取出好几幅画卷来,展开,落款无一例外是“眉山玉夫人”。 玉夫人……玉夫人…… 她心中把这名号暗吟了儿遍,露出一丝苦笑,“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话还真是没错。当初我就知道你跟着他必定会受苦,所以狠着心不让你继续陷下去,没想到你竟一走了之……你长大了,我管不了了,希望经过此劫后,真的是苦尽甘来了吧……难为他也对你那般知心,还好,还好......" ☆☆☆.net☆☆☆ 三滴血一一落入青瓷碗中,再将煎好的药倒进去,红色瞬间消弭不见。’ 钱宝儿端着它正朝床塌走去时,殷桑却道:“我来吧。”说着也不管她答不答应,就从她手上取走了药碗。 钱宝儿转转眼珠,决定把房间留给这两个饱受磨难的苦命鸳鸯。刚出门口,就见欧飞站在一棵树下。她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师父,走过去道:“在看什么?" 欧飞将一封信笺递给她,钱宝儿接过来看了几眼,“扑哧”一声笑出来,笑后看见师父哭笑不得地望着自己,便眨眨眼睛道:“这不挺好的吗?" “你为人妻已有六年多了,怎么性子还是跟小孩子一样?" “师父是拐着弯骂我胡闹哪?可我这么胡闹,你还不是跟着我配合了?"钱宝儿吐吐舌头,"我是气不过啊,二姐一个人孤苦伶仃在眉山独守寂寞,他倒好,摇身一变成了世人称好的公子,真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藏在心坎里怕化了......活该得让他也受点儿苦。而且我这么做,也是为他们两个以后好啊。" “是是是,你最聪明。”欧飞的语气里有掩藏不住的宠溺。 钱宝儿微微一笑道:“当年杨国舅怕殷妃太受宠而威胁到皇后的地位,又加上与殷家素来不合,便设许诬告殷家造反,偏偏皇帝老儿糊涂,就此酿成大错,还害了自己心爱的妃子饮恨自尽。国舅暗中这些年来一直在追杀当年逃走的小皇子,皇帝都被蒙在鼓里,殷桑这一趟皇宫之行,虽然没有认祖归宗,但让皇帝见到他,必定会追究这么久以来追杀他的事情,国舅看来又要倒霉了,多落一条把柄在太子姐夫手上。至于奶奶嘛,我就知道她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的,既得了张王牌,又彻底瓦解了殷桑的势力,这下他可真是两手空空,走不了回头路了。这三滴血,是假药引,却是真正的救命丸。” 欧飞有意无意地看了她身后一眼,低声道:“只怕事情还没了结。”说罢转身离开。 钱宝儿扭头时,看见顾明烟朝她走了过来。 “顾大小姐好啊,起得好早。” 顾明烟直直地走到她面前,苍白的脸上没有笑容,“你姐姐醒了吗?" “如果我姐姐醒了,你是不是有话要跟她说?" “不是跟她,是跟公子。” “你现在应该知道,他不是公子。” “你不觉得,不管如何,他欠我一个交代吗?" 钱宝儿一笑道:“这世上谁欠了谁,谁负了谁,真要计较,哪计较得过来?" “可我不甘心!"顾明烟抿紧了唇角,阴沉地道,"我不甘心就这样失去。他说要跟我成亲的,他亲口答应的!" 钱宝儿耸了耸肩,百无聊赖地道:“也有道理。那你就去找公子理论吧,不过千万不要一哭二闹三上吊,通常来说,只有笨女人才做那样的事情。” 顾明烟恨恨地瞪她几眼,朝钱萃玉的房间走去。钱宝儿望着她的背影,正若有所思时,肩上已被人轻拍了一下,一人笑着道:“在想什么?" 她眼睛一亮,扭转头,看见身旁那个萧疏轩举的男子时,顿时嫣然一笑,扑过去勾住了他的脖子,“你可算来啦!" “我看你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不停,就知道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说吧,这次算计的又是谁?" “好嘛,我就知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觉得这个顾大小姐也蛮可怜的,想帮她一把……”她话还没说完,男子已从她袖中摸出一把扇子敲了她一记,“闲事勿管!" “可是——” “没有可是。山西遂子门那边出了点儿麻烦,如果你真的觉得无聊的话.倒是可以去管管那件闲事。”男子说着拉起她的手道,“走吧。” 钱宝儿睁大眼睛道:“什么?这就走了?二姐她......" 头上又被扇子轻敲了一记,“她有你二姐夫,你在这只会添乱,走吧。” 两道人影闪过,风过梧桐,吹得落叶一片。而天地间,已不见两人的踪影。 ☆☆☆.net☆☆☆ 一碗药喂下去。钱萃玉依旧未见醒转。殷桑握着她的手,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那些一度曾经遗失却又被拾回来的记忆,直到此刻再见到这张脸时,才一件件变得形象具体起来。 “拼醉缘深浅,怎堪比目辞?"殷桑轻轻地一笑,"真是没有想到,红楼比试结束后你竟然会来找我,而且找我的原因那么光明正大——让我品评你的新作。如果天下人知道只因我一句不好,而使凤凰台作者的另一部心血付之东流的话,不骂死我也嫉妒死我......" 门外正要闯入的顾明烟忽然停住了脚步,咬住下唇,静静地听着。 “然后那次飞鹰神捕不知怎的知道了我的住所,因为顾及到你,我被他的断命索勾到,你为我包扎伤口时我看见你的手在抖,忽然意识到我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是豪富之家的千金小姐,从小锦衣玉食,不知外界风雨。而我,却是个天涯漂泊,身负血海深仇的人。你和我在一起,只会卷入更多的是是非非,说我自私也好,懦弱也罢,我当时所能做的惟一办法就是逃避。” 殷桑叹了口气,视线掠过她的眉眼长发,再到她的手,“那天,我让你证明给我看你不是包袱,你进了一家琴行,弹琴,一首接一首地弹,我看见你的手指流了血,周围很多人驻足听着,拍手叫好。我当时眼里只看见你流血的手指,那些血似乎流在我的心里,于是我知道,我逃不掉了。” 他伸出手,慢慢地抚摸她的脸,“那天是我有史以来最痛恨自己的一天,我后来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都那么小心翼翼地不去提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然而它就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里,每次想起都是剧痛。那是老天在报复我,报复我的怯懦和自以为是,所以让我最爱的人受到那样的伤害!萃玉,对不起......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 殷桑的声音变得哽咽起来,门外的顾明烟死命地抓住门框,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觉。 “于是我彻底臣服,我不敢再和自己争了,因为再争下去,你可能会受到更大的伤害。天下算什么?江山仇恨,怎么比得过一个那样知你懂你爱你怜你的知己?萃玉,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惟一的幸运,跟你在眉山的那段日子是我平生最快乐的时光。没有仇恨,没有纷扰,没有一切的一切,只有我们两个。"他抓起她的手放在唇边,无限凄凉地道, "孰料天不从人愿,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你为了救我,选择了让我忘了你,萃玉,你怎么忍心?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又怎么忍心这样对你自己?若我一辈子都记不起你呢?若你我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呢?难道你要在那眉山上等一辈子吗?萃玉......萃玉......" 他呼唤她的名字,如呼唤生命中最至爱的珍宝,小心翼翼,充满感情,却又无限哀伤。他们总是这样的,先是她一味地追,他一味地逃,好不容易在一起了。又飞来横祸,备受折磨,尔后天各一方,他忘了她,她却一人保存着记忆,何其残忍。 老天,何其残忍! “眉山上,我再见你时,你告诉我那把剑的名字,我看着你的眼睛,觉得似曾相识。然后填那首词,再然后带你来翡翠山庄,萃玉,你怎么能够做到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我在你面前却一个字都不对我说?你是怎么做到的?我辜负了你,纵使不是我心甘情愿的,但还是辜负了你啊!"殷桑的语气一下子激动了起来,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所以,如果你这次逃不过去,我绝对不活,我陪你一起走,什么安逸、快乐、幸福,见鬼去吧,没有你我哪有幸福可言?你就是我的幸福!" 门外响起抽泣声。殷桑整个人一震,然后慢慢地静下来,回过头道:“是明烟吗?" 顾明烟泪流满面地走进来。 殷桑长长地叹了口气,抹了把脸道:“你在外面都听见了。” “嗯。” “对不……” 殷桑还未说完,顾明烟就冲过来一把抱住他道:“不要,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不要你的道歉!我知道你和她曾是夫妻,你们之间有感情,但是,我们之间也是有的啊,对不对,公子?不要抛弃我,我......我愿意做小!只求你不要抛弃我......" 殷桑苦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地扳开她的手道:“明烟,你坐下,听我说。” 顺明烟依言坐到床边。 殷桑凝视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明烟,你听我说,你所认识的、所仰慕的、所倾心的那个无双公子,他不是我。” “他怎么会不是你呢,根本就是你!" 殷桑摇着头道:“不,他不是。无双公子是轩辕老人一手塑造出的人物,按着他所有的喜好创造。无痕喜欢下棋,可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下棋;无痕不会吹箫,但我会;无痕不喜欢吃辣子和蒜,可我喜欢;无痕温柔善良,会为别人着想,而我不会……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无痕不记得萃玉,可我记得。” 顾明烟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和萃玉之间究竟发生了多少事情,很多时候,缘分就是那样,只有陪你一起经历过那些事的那个人,才能进驻到你的生命中,此后无论再来多少个人,错过了那阵子,就错过了一辈子。在我成为水无痕后,我遇到了你,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那么纵容你,喜欢看你发脾气,摔花瓶,弹琴,站在树下?因为那都是萃玉的习惯,你身上有她的影子,我看见了那样的影子,以为自己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但是,影子就是影子,它不是,也不会真的成为我所需要的那种温暖。即使没有萃玉,即使我没恢复记忆,我们的结合也会是场悲剧。这句话说出来可能真的很残忍,也很自私,然而,我必须要说。”殷桑停顿了一下,“明烟,我不爱你。对不起。” 顾明烟“啪”地打了他一记耳光,然后捂着脸离去。 殷桑望着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慢慢转过来,这一转间,竟发现躺在床上的钱萃玉竟然睁着一双黑蒙蒙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当即又惊又喜:“萃玉,你醒了!" “你伤了她……”钱萃玉开口说得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殷桑不禁苦笑,“我知道……可是,我没有其他选择。” “也许我并不介意你三妻四妾。” 殷桑低声道:“可是我介意。” 钱萃玉愣愣地看着他,唇角浮起一丝微笑,缓缓地道:“殷桑……” “我在。”他伸手抱住她。 “你对人还是这么冷漠这么坏。”钱萃玉脸上的笑意更深,“可是,这才是我的殷桑,我的木先生。真好,你终于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殷桑俯下头,亲吻她的唇,呢喃地道, “我之前迷路了,迷了整整六年,幸好,我终于还是回来了,也幸好,你还在等我……” “可是,真像是在做梦啊……这六年来,我经常做梦梦见你回来了,可是醒来后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这次你不是做梦,是真的。” 是真的,阳光投过窗棂映进来,将他的眉眼长发染成金色,那么清晰,那么温暖——她的殷桑,是真的。 感谢老天,终于把她的幸福,还给了她。 从今天起,你是木先生,我是玉夫人。木先生和玉夫人,我们永远不分离,好不好? 木玉曾有约。 尾 声 两个失意的人对坐着,相互劝酒。 一人喃喃地道:“没了,没了……我失去他了,我真的失去他了……” 另一人叹道:“妹妹,你就知足吧,起码这几年来,公子都在陪着你,你们好歹也算是曾经拥有,而我呢……连拥有的机会都没有……” 先前那人睁大眼睛道:“哥哥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那个女人,我就知道她是祸水!大祸水!早走早好,自从她来到翡翠山庄后,都把这搞成什么样子了!" “我讨厌钱萃玉!" “我也讨厌……” “我恨公子!" “我也恨……” “干杯!” “干杯!" 两个失意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缘分一旦迟了,就再也追不上了。 一全书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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