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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是个快乐的人。怎么定义快乐呢?大约就是喜欢笑,但凡大小事情,好笑不好笑,我都至少抿抿嘴,表示一种类似快乐的情绪。后来我很少笑。走在大街上,会有陌生的人对我说,Girl, smile a little! 我会狠狠的瞪他一眼,面无表情的继续走自己的路。故意和女孩搭腔的方法很多,那只是其中一项。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从来没想过,也许真的是因为我的面部表情太过僵硬,神色过于忧伤,以至路人都忍不住要提醒一下。等我明白这点的时候,仿佛已经太迟了。
这些大大小小的悲哀怎么堆积起来的?
传说中有个美丽的少年,他被神所惩罚,日日对着湖,端详着自己完美的倒影。他一日比一日忧伤,因为那水里的影子如此动人,叫人无法不深深爱恋。而他,却无法触摸得到。手轻轻一触碰,水中的完美就破碎了。只到有一天,他终于无法忍受近在咫尺远在天涯的爱恋,投身湖中,此身与彼身从此溶合,再也没有分离。他的忧伤是因为他过于美丽,于是必定要造就一段红颜薄命。
我是个美丽的女子,没有爱上自己,当然没有爱上其他的女人。我也没有爱上任何一个男人,虽然我总是和他们牵扯不清。
十七岁,我是高中二年级的学生,酷爱穿白色的 T 恤,留男孩一样的短发。那是个愉快寂寞的年代,我记得仿佛就是那一年,笑容从我的脸上奇迹般的消失了。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就这样夺走了我后来许多年的快乐。多么的不公平。真的,一个没有名字,面目在记忆里模糊,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后来,再没有出现过那么纯净的脸,再也没有了。我在各种味道的古龙水中穿行,却无法闻到阳光晒到刚洗的白色衬衫上清香的味道。他如同所有惊心动魄到绝望的美少年,消失在女人们的少女时期。
留着男孩头发的少女的我,走在青春的路上,眼睛里闪着透明的光芒,像随时准备出发的小战士。我身上没有伤疤和疼痛,只有阳光照在白色 T 恤上柔和的光晕,额头甚至还生着软软的绒毛。我的短发如此的黝黑,仿佛如上了漆似的发亮。
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四的晚上,我会愉快的背上画板,开着一辆半新半旧的深蓝色小车,去附近一所并不出名的大学学画。老师是个肮脏的中年人,有草黄的乱发,伸到领口的体毛,长满红斑点的大鼻子,长年穿一件染有油彩的套头运动衫,袖口磨成丝状。灯光下,我能清晰的看见老师的唾沫星子在飞扬。我一面担心它们会飞到我的身上,一面偷偷掩着嘴笑。那个时候,我如此简单的思维考虑的问题无非是:他的唾沫会不会有喷完的一天。
当模特脱光了衣服,按照要求摆好姿势,课室安静下来,唯一能够听见的就是沾着油彩的笔刷画布的声音。这无疑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言之一。象小雨轻轻打在春天的草上,象蚕沙沙啃这嫩绿的桑叶。我那中年肮脏的老师,也安静下来,好象暴风雨终于平息。他从每个人的身边走过,仔细的看着大家的画,有时候会点点头,有时候会指着画布的说几句。他喜欢最后到我的身边,然后再也不离开。看着我的眼神如此温柔宠爱,时常让我觉得窒息。我总希望他会评价我的作品,但是他在我的身边,仿佛由一个落迫潦倒的画匠成为一名穿燕尾服的绅士,不再慷慨激昂的陈词,而是默默守候。
那个学期末,最后一节课,老师问我,你下学期还会来上课吗?我点点头说,我会的。但是我食言了。
中年的男人,有一个最大的通病,他们对温柔美丽的少女没有任何免疫能力,还没有开始准备抗拒,已经全线崩溃。
从中年画匠到中年的小生意人,甚至是中年的总裁,都无法逃脱这命运。他们中有些可以选择默默的守候,注视,有的可以试图去追求,有的干脆拿钱去买少女的青春,将她们搁置在笼中,仔细欣赏。我从来都不曾明白这是什么样的感情。混杂着迷恋和占有,却并非爱情。但什么是爱情,我无从得知。我的一生,只有一场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惊愕,和紧随的思念,到最后的绝望。无论是推着婴儿车满脸慈爱的年轻夫妻,还是花树丛中拥抱接吻的恋人,我都不曾经历。
我的中年老师,他站在我的身后,用他作为一个作画的眼神,看着我短发外的笔直修长的颈项,让一个肮脏的男人成为一个绅士。这眼神让我坐立不安,却并不讨厌。他看我如同看他笔下从来没有画出来的画。毕竟我后来并没有遇见这样的男人。
十七岁,我习惯将自己看成一个中性的还没有成型的雏形,于是我的短发,我的短袖 T 恤,还有一双旧球鞋,它们跟随着我,保护着我,以至我胆怯的心能够藏在胸腔最隐秘的深处。
我想念中年肮脏的老师,因为也许他真的读懂了那个年代的我。因为那些我手笔下画出来不成型的作品,没有头,没有尾,淡淡的影子。他仔细的看着它们,如此迷恋。
他犹豫的问, " 你下学期还来上课吗? " 声音微弱而轻颤,惟恐惊吓到已经摇摇欲坠的瓷器。 那是带着英国腔的英文,念得周正,不比美国的英文,仿佛太急切的吞着滚烫的汤圆。也许他年轻的时候,曾经也是美丽的金发少年。我便是异国的黑眸少女,有着腼腆温柔的笑容,瞬间捕捉了他心灵最软弱的地方。
中年肮脏的画匠,我没有出现在他也许曾经辉煌过的岁月里。
年轻的美少年,他代中年的画师上课,只有一个晚上,我思念了十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代替我的老师来给学生上课。一切来得太突然。在我还没有明白我是一名已经可以拥有那么强烈的爱意的女子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眼前,然后消失在空气中。我掐着自己的手心,用疼痛和眼泪来思念他,用生命赌咒发誓,用所有我能用的方式绝望的想念他。他将我掐死在少女时代。
我用黑色的碳笔试图描画他修长的目,微微扬起的嘴角,轮廓分明的面孔。笔下的他从来不是他。
那个晚上,我依然开着半新半旧的深蓝色小车,在夜色慢慢降临的时候到达学校。我一只手提着画板与画夹,另外一手拎着装笔的小箱子,踩着轻快的步子,含着淡淡的笑意走进教室,走到我习惯的位置,架好工具,坐在高凳子上等着上课。
十分钟后,他走进来了。然后我听见自己的耳朵轰的一声。仿佛有一条扯住神经的线从头顶一直贯穿到脚底。
很多年后,当我闭上眼睛无数次回忆起那时的情景,我的面孔依然会红晕得如酒后。白色的衬衫,蓝色的牛仔裤,堪堪齐肩的黑色头发,掩住一半的眼睛。卷起的衣袖外的手臂白晰修长,手指充满灵活的骨感。手背上隐隐透出青色的静脉,让人生出想轻轻的抚摸的欲望。
我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从来没有那样的无助。
一切如往常一样,模特脱掉袍子,熟练的摆出动作。教室还是同往常一样安静。只有我剧烈跳动的心,敲打着每一条快要崩裂的神经。年轻的美少年,他慢慢走到每个人的身边,同他们交谈,他在微笑,同每一个人。他指着他们的画,低声的说着我听不见的话。他走近了我的身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的眼睛直视我的,那是和我一样明亮黝黑的东方人的眼珠。我看见他的唇在动,却听不见任何声音。我看见他的耳垂透着微弱的红色,黑色的发丝在脸颊游移。他在笑,温柔的笑容可以融化冰雪。他的手指着我还是空白的画布。那手指如此修长细致,不同于任何我知道任何一个男性的手。
我坐在哪里,仿佛地球已经绕太阳一周那么久。空白如雪后的画布,没有一笔一划。
他没有离开,静静的站在我的身边,开始用手比划,那是哑语。我笑了。他竟然认为我是聋哑。
我第一句对他说的话是:我不是聋哑人。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为什么没有开始画呢?
我的第二句话是:我应该画什么呢?
在我的心中,只想将这突然降临的少年画下来,而我并不能这样做。
他不再说话,突然拿起我的铅笔,在我的画布上作画。那灵敏的手指在白色的背景上迅速的游移,浅色的线条如此流畅,他随意勾画出一个人的脸,那是一张我如此熟悉的面孔,温柔圆润的唇,小巧的鼻梁,深蕴灵动的目,仿佛在诉说她永远都诉说不了的东西。那一弯倔强的眉,与她面孔上的温柔如此矛盾,却又那样动人。她有尖的小下巴与瘦长的颈项,还有颈项上跳动的动脉。
他画的不是教室中间那名赤裸坦诚的白人女子。画上的人,是我。
修长的美少年的双目含着笑,有些顽皮的微笑,他眨了眨眼,如同一个孩子。这是他和我的秘密。我满脸潮红,无法吐出一个字。
我该怎样去形容那一瞬间的感觉呢?我根本无法形容,没有文字可以完整的述说这一切。
其实也许在旁人的眼里,只是一场漫长人生中,随时都会忘记的小事。好比捡到前面人不小心掉的钱包,顺手追上去,递给那人。或者走在一个人山人海的旅游区,一个街头的画者随手画了一张免费的小像。这种事情在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普通到同吃饭睡觉没有任何区别,并且很快在记忆中淹没得无影无踪。
对于我却震撼到仿佛从生死之间走过一遭。神秘的东方少年,他如雪的白色衬衫,干净的面孔,他站在我的身边,带着淡淡的肥皂的味道,温暖的呼吸吹皱我的心田。骨感灵活的手指,画出他身边的我。那短发的少女,如同被淹没在不停翻涌的巨浪中,她想探出头用口鼻去呼吸任何一星半点的空气,潮水却汹涌的将她的身体肆意贯穿,她横在命运中,猛烈咳嗽,无力的窒息,只到沉没,死亡。
多年后,我时常希望去结束自己的生命。也许在死亡的一瞬间,我再次能够重温少女时期的记忆。在无法拥有任何笑容的抑郁中,手中握着一片春天的绿叶,微笑死去,成就一场完美。
多年后,我不曾死去,只是不停的抑郁,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孔在黑夜里沾着泪水,苦苦求生。
有一年的冬天,我站在白雪覆盖的悬崖边,脚下是看不到底的深渊,那样强烈的希望一跃而下,化成空气中的精灵。那个冬天,我在无人的山里,听不到鸟叫虫叫,看不见飞舞的蝴蝶,没有一丝生气,除了我,再也没有另外一行脚印。那样寂寞的山和雪。而我的死亡,不会有任何打扰,也没有任何人知晓。我与我鲜红色的外衣将消失在人间。
可是,我依旧是那样悲伤。如果我在少女时代死去,或许能够将完美永恒,如患有白血病的那名少女。那是我小时候的记忆,一直在人们的嘴里流传着,长发美丽的少女,在她十七岁的时候,病逝。母亲说,那个叫做薇的女孩,她真的美,正因为美得无法溶入人世,所以老天带走了她。我不晓得她在死前是否遇见了她的他,是否带着遗憾离去。
我悲伤,却没有任何遗憾。
我记得,那个晚上,我没有作画。代课的少年,他将我勾画在白色的画布上,然后眨眨眼,走过我的身边,和另外的学生交谈。他带走了我的波涛和巨浪,将填不了的空洞留下。
十分钟后,我在洗手间,满脸的眼泪。终于是来了。我白色的 T 恤和脏旧的球鞋再也掩藏不了渴望破茧而出的蝶。这愚笨的蛹,却只有用眼泪来接受洗礼。
我一直没有离开,到东方少年与人体模特道别,我没有离开。
他那个晚上,再也没有同我说一句话,一直到最后,只有我与他的存在,那张记忆里永远年轻干净的脸才面对着我。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出现。从来没有如此勇敢的我,第一次勇敢将自己推到浪尖。
他坐在我的身边,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我,用一种我听不懂的文字对我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那不是任何一种我熟悉的东方文字。
在许久以后,我走在陌生的城市,听到有人说起同一种语言。那个晚上,他说的是希腊文
他也许在念上古的美丽情诗,也许是在说昨天吃了饭,今天睡了觉,前天走路摔了一跤,我无从得知。
我问他:这是什么语言,很好听。
他没有说话,用手拉起我的手,放在他的唇上,让我的手去感觉唇的启合。我相信他用他知道的最美丽的语言在对我诉说。关于春天,关于夕阳,灵魂,空气,关于与生命息息相关的一切。
短发少女的我,悄声无息的盛开,一如古希腊最美丽的女神。他是月光下吹笛的少年,我在笛声中长眠,永远无法醒来。身边的水塘荷花盛开,他在水畔轻轻吹奏。虫在鸣叫,青草随风舞动,月下的神秘世界,染着白色银光。我乌黑的发丝沾满夜露,晶莹的面孔散发醉人的光晕。
我突然明白这也许是我一生最美的时刻,也许穷我一生再也没有另外一个瞬间能够比拟。心无比欢愉与荒凉,如在荒无人烟的山间奔走,风鼓动自由的身体飞翔,那样寂寞到疼痛。
少年的白晰灵巧的手轻轻掂起我的下额,那是他作画的眼和手,用心比划这面孔的每一个线条,每一条血脉,每一片淡红的肤色。
在这间简陋肮脏的画室,我经历着生和死,与一名没有名字没有国籍的神秘东方少年,用双手和眉目画下永远的记忆。分不清是快乐还是忧伤,我在流泪,无声的眼泪,沾在他的手指上,顺着手背上青色静脉,缓缓流下。
他柔和的指尖顺着脸颊,滑向颈上的动脉,停留在生命有节奏的跳动上,轻轻的画着小小的圈。我的手覆盖他的,他手背上静脉的血液在我的手底流淌。
干净的生命,猛烈的绽放并同时瘁然死亡。
那个晚上后,过了没有太久,我已经沾满灰尘,那个干净的我,和记忆里干净的他,烟消云散。人世不过如此。我庆幸他在空气中消失,连味道都不留下,带走了那张铅笔小像,再也没有出现。而我从未同我那中年肮脏带着英国腔英文的老师询问他的下落。
我们如此默契,这应该是对生命的尊重,将最美的时刻镶成记忆,留到永远。
我迅速凋谢,将过去的笑容冻结在那个晚上的画室,冷藏。也许是因为他的消失,也许是因为生命中值得快乐的东西原本就不那么多。当我在男人中辗转时,消瘦的身体如此苍白,这一切仅仅只是为了活着。灵魂和身体朝着相反的两个方向狂奔,找不到彼此。
中年的画匠,他依然站在我的身后,看着我用浓浓的深蓝涂抹着画布,他也许明白,也许不明白,隐藏在旧球鞋后的雏形,为何突然变得沧桑。
他一定知道怎样可以找到消失的少年,这阴险的中年男人,他必定知道的。可是,我没有问。
他很少对我说话,却同我说:你画的不是模特。
我的画布上只有许多双从虚无缥缈中伸起的手,每一只手都那样充满骨感和灵气,由中心向四处伸展,伸向虚无缥缈,伸向天的尽头。青色静脉怒张,是渴望还是寂寞到极点的绝望,彷徨如我,无从得知。
只有一个晚上,我生命中的少年。
我是个爱画的人吗?十七岁之前,我只是希望用画来填补空白的日子,十七岁之后,我再也没有画过。再也没有带着微笑的面孔,开着半新半旧的深蓝色小车,提着画具走进任何一间画室。
中年白人老师问我,你下学期还来上课吗?
我回答:我会来的。
我食言了。
十七岁,我渡过了高二。十七岁,我用一个晚上将自己一生的爱恋用尽,十七岁,母亲因为后父的外遇而愤然自杀。十七岁,我再也没有从中国邮寄过来的任何汇款,我开着那辆小车,带着简单的行装,从监护人的家里消失。
单纯的高中生涯就此打住。没有任何悬念,我被命运的轮子任意推到不知名的角落,挣扎沦落,和那慢慢长到腰的长发一样,与红尘纠缠不休。
贫穷如山一样压在身上。在简陋的地库房中,我用旧货市场买来的锅煮刺鼻的泡面,吃至呕吐。微薄的工钱不能够支付基本的生存所需。原本是用来作画握笔的手,由温润变得粗糙,纤细的指生出骨节。
异国的生涯从最初梦幻般的愉悦简单,走向一针一线都必需计算的现实。如果母亲继续忍耐下去,后父会用他并不难便赚得很多的金钱继续我的留学生涯。像一切面目模糊锦衣玉食的十七岁女孩一样,在单纯的学校里,结交朋友,认识一切会花言巧语的男生,在他们的车中拥抱亲吻,然后分手失恋。哭闹憔悴一阵,喝啤酒喝葡萄酒,写一千篇日记记录自己心碎的感觉,也许在很快的不久之后,遇见另外一个男生,继续恋爱,继续听千篇一律的花言巧语,在玫瑰花和吉他的洗礼中,由少女成为女人。或许也会结婚,和一个外表老实可靠的男人,生一堆和他一样老实面孔的孩子。甚至可以送孩子去学钢琴和绘画,得几个捧得出去的奖,借此同闺中好友炫耀成就。也许老实可靠的男人也会在他中年的时候,迷恋年轻的女孩,重温恋爱的假象。
命运是一条没有回头的路,一旦踏上,便只好义无反顾,横着心,凄惶的走下去。我撕烂了将要写给后父求救的信,流着眼泪吞着廉价的面包。
下着雨的日子,就是下着雨的日子。它不是浪漫情怀,雨中漫步,而是一切雨该带来的烦恼,包括潮湿的地库房散发中人欲呕的霉味,公路堵塞不堪的路面与面临迟到而被责罚。秋天落下的叶子,它依然五颜六色,它们落在我已经变得陈旧的深蓝色小车上,伴随着雨水,在夹缝中腐烂。
我尖尖的下巴变得更尖,倔强的眉在忧郁中锁起。我也会笑,因为作为一名餐厅服务员应该有的笑,它带不来宾至如归的温暖,它仅仅是合格的职业式的笑。
是谁夺走了我的快乐。是无意懈逅的东方少年,还是生命原本就不是快乐的的东西。我在潮湿阴冷的被子里,听着外面下不完的雨,流着眼泪细细的想。真的,外面有许多许多开心的人。厨子敲着锅,冲着体态丰润的广东女服务生调笑,笑得暴牙伸到嘴外。女服务生扭着腰转身走开,娇嗔一声:衰人!她似乎也乐在其中。
一切男女之间并不神秘的调情游戏,竟然真能够使得乏味得令人恨的生涯中凭空生出愉快的情绪。
我没有明白这其中的奥妙。我只是很愚蠢的相信我遇见了应该遇见的人,从此以后,应该用心如死灰面对未来的岁月。不是不愿意去遇见另外一个人,只是一个人的心里,其实位置并不是很大,如摊开的手掌,一旦被占据,便再也腾不出其他空间。即使我用虚伪的笑容和另外一个同样虚伪的男人谈一样叫做恋爱的东西,那始终什么都不是,我心里依然寂寞的想着一个白色的影子,我依然需要为贫穷和生存不停奔走,直到我累得不愿意继续下去。
在十八岁的时候,我明白这个只对我自己能够解释的道理,任由那有着女性标志的一头长发肆意生长,没有任何想要隐藏羞涩的意思。我,厌倦的将自己搁在人生的路上,无所谓漂流到地球的哪个断层。
我看见餐馆老板闪烁的目光跟随着我的身影,听着老板娘寒冷的声线,广东女服务生充满酸意的腔调。这一切我沉着面孔,漠不关心。
抑郁症这名词是在很久以后我才知晓。抑郁也能够成为一种等于癌症的病,实在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情。那是个男人告诉我的,他和我认识的一切男人一样,是一名并不太贫穷的中年男人,用荷包里鼓涨的钞票找医生来治疗我不快乐的情绪。我瞪着眼睛,并不是特别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其实我是懂的。这个名字多次出现在熟悉的书本报纸新闻中。但突然有一天,有一个人很焦急说,我真的觉得你需要接受治疗,我这么做都是为你好。
我或许真的患有抑郁症,但却不愿意认同。
我很坦白的同他解释,其实我并没有抑郁,只是觉得没有太多值得去拍手称庆的事情,就这么简单。
就从你这句话,你便是不折不扣有心理阴影。他是这样说的。
于是我接受了一系列的心理治疗。也许他是对的,心理医生身上仿佛有一道慈爱的光环,或许是那间光线温和的房间,舒适的沙发,没有任何意图和侵犯的语气,让我能够像一个孩子一样哭泣诉说。或者我只是想说说话。
我该说什么,从哪里说起?捡到一只丑陋的流浪狗,发愁应该用钱去治疗他的病还是给自己买食物。或者我应该说在餐馆做服务生,老板偷偷塞给我三百,叫我去买几件衣服,我拿走了,顺便递给了老板娘,也接着失去工作。也许应该说说在超级市场买打折快过期的罐头。地库中的霉叫我的呼吸道感染,咳嗽两个月,直到咳出血丝,房东怕我传染,要我另外找地方住。再说下去,又是一部异国生存血泪史,但这都没什么出奇的。不是吗?多少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都期待着将来出人头地,终于可以一雪前耻,趾高气扬的买崭新的车与房,别着一把钞票回祖国扮演衣锦还乡。再说,我没有乡可以还。我有一个过世的母亲,和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生父,一个不再有任何联系的后父。
心理医生还是很耐心的听着,好象我说的一切都是头一次听到,他给予适当的惊奇和同情,还有许多鼓励。
他问我,为什么你觉得没有什么事让你觉得快乐?
我反问他,这世上有没有叫你觉得快乐的事情?
他答我,太多。看着孩子吃生日蛋糕弄得一脸的奶油。治疗好任何一个病人。甚至简单到吃一顿可口的饭菜,都叫人愉悦。
我摊摊手,你看,我没有孩子,没有家,没有正当职业。至于吃到可口的饭菜,每个人都得吃饭才能活下去,至于好吃不好吃,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作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无所谓快乐不快乐。该名拿钱出来叫我治疗的人,他希望我快乐不过是为了我能够让他更加愉快些。每个人都有权利追求快乐,连一条鱼也想跃跃龙门,成为鱼里歌颂的传奇。他不是第一个将我从垃圾中捡出来的人。即使是第一个男人,我并没有怀着感恩报德的心,也无企图飞上枝头成为凤凰的心,最多,这些人将我当成一个养在笼中的鸟。他们满足了占有欲,迷恋年轻女子的身体发肤,在她的黑瞳中短暂的迷失自己。
我从十九岁开始这样的生涯,用少女的柔弱,换取生存。
很多人也许会认为我付出的不只有身体,还有尊严,青春等等。多可笑的人啊!青春不付出,它也是会消失的。至于尊严,我从未低声下气企求人的施舍。这是一份工作,和在餐馆端盘子没有任何区别。
有的男人,他们将我的手扭曲的背后,痛苦的呼喊,不要离开我,我要同她离婚,同你结婚,我们要一起生活。还有一些,仿佛是受着前所未有的压迫一样,取出支票,我们分开吧,我的妻子也许会发现我在外面有其他女人,都是我的错,她是无辜的,孩子是无辜的。。
我从一个城市走到另外一个城市,在落叶和刚发起的绿芽中,慢慢渡过一年又一年。
心理医生,让我对你说,这是一个堕落红尘的灵魂,她的快乐和不快乐,神不会在意的。她不需要得救。她没有努力的用劳力换取生存,半工半读上大学,然后找一份正当的职业,在写字台前卖力工作。用劳动得来的薪水买面包。她的长发是用最好的洗发水和护发素打理,保持光滑黑亮,她曾经画过画的手,现在只懂得抚摸华服的布料,那双曾经裹在旧球鞋中棉袜子中的脚,已经被高跟鞋挤压得变形。但是她并不在意。每个人都会寻找各种途径去沦落。有些在婚姻里沦落,各自心怀鬼胎,凑合着过一生,有些在婚姻外沦落,用男女的暧昧关系去刺激乏味的日子。有的人辛辛苦苦的做人,然后同样辛苦的去抱怨做人的辛苦。那些神仙般的人物其实都藏着掖着大大小小一切的不如意。
让我继续说,你说你过得不错,但是如果我现在用我的手握着你的手,将自己柔软的身体靠在你的身上,你会不会心跳加快。你能够不背叛你的家,你的妻,你的孩子?孩子的生日蛋糕依然由你和你的妻子共同点燃,可是,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你的心其实并不在你的工作和家里。你的心沦落到一个陌生的女子温柔的声线里,在她发间的香味中。你看,你的神色已经变了。我敢说,你也许早就背叛过所谓的道义许多次了。看着我的眼睛,你看看是什么颜色,它们很黑很亮,它注视你的时候,你已经心慌了。
别怕别怕,我不是想引诱你。其实我不引诱你,难道你在用职业的口吻安慰我的时候,就没有任何遐思。这名女子,十九岁便依附着大自己一倍的男人找生活。那是怎样的情景?多让人鄙视,出卖自己的肉体。你这样想的时候,有没有感觉一丝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或者应该会觉得非常香艳。让我告诉你,其实真不是那样的。不是我依附他们,而是他们找上我。我在为自己解释?可以这样说。换句话说,如果你开车的时候,看见路边坐着一个乞讨的人,说不定你会好心的停下车,赏她一两文,如果该名乞讨者是一个中年潦倒的丑陋男人,你给了钱,踏着油门立刻就离开了。可是她是一名非常年轻美丽并与自己同文同种的女子,用一双曾经在远古时期出现过的迷离的眼睛看着你,你会不会想知道她为什么在寒冷的雨里乞讨,你如果有足够的能力,会不会热心到企图搭救她。我同你说,我也许不明白中年的女人,可是中年的男人,他们对温柔美丽的年轻女子没有任何免疫能力,在没有来得及抵抗的时候,已经全线崩溃。我的第一个男人,从高速公路的出口将我带走,将我送到医院,然后慌忙回家同妻子解释晚回家的理由。他以为自己只是好心。到后来,他又误会自己是情圣。你说好笑不好笑。
那其实是个三流的心理医生,他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又怎能企图治疗其他人,真是荒谬。
我失去了向他诉说的欲望,因为他随时希望好运降临,我会突然哭倒在他的身上。
记忆这东西很有意思,如果不去想它,可能会慢慢的沉淀到某个角落,再也想不起。但是一旦在里头搜寻,想停都停不住。
修长眼眸的东方少年,或许懂得念古希腊的诗,用灵巧的手指为我画出一幅小像。我们一言不发,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去凝视对方。用生来成就死。
我想我真的已经死去,后来那个自称是我的人,其实已经是另外一个人。我的第一个男人,将已经染有肺炎的我送到医院。他用对比对孩子还虔诚的心去守护一个陌生的女孩。其实他的孩子已经上大学,和我同样的年纪。但是,他的孩子是小公主,快乐的生活在城堡里。而我则是等待被搭救的灰姑娘。这个大我二十五岁中年男人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但不是王子。
很多人都喜欢同情弱者,不同的是,有的人只能同情,有的人有能力去同情。他无疑是有后者。
我该怎样去形容他呢?人大约不能够简单的用好或者不好去下定论。一个努力上进,用了大半辈子最后打入" 成功人士"行列的男人,有良好的家庭背景,大方得体的妻子,一双非常叫人羡慕的儿女。他的妻是异族,曾经有甜美的金色头发,傲人的身材,二十多年后,她看起来比自己的年龄要大,身体多了一倍。但她是个难得的女人,在一家世界性的大公司做高层主管,在家里,操持家务,和普通没有工作的主妇没有两样。
我的第一个男人是这么说的。他喃喃对着我诉说,告诉我他寂寞。他不能和妻子沟通,她不明白李白苏东坡,她不知道无声胜有声的境界,她觉得中国男人细腻体贴,却不知道细腻体贴的男人的内心世界。
这个男人一生没有污点,他时时记得开车的时候给人让道,上餐馆付合理丰厚的小费,给乞讨者几个零钱买面包。即使是将一个染肺炎的少女送进医院,也是理所当然。
他的头发一丝不苟,修剪得舒服得体,衬衣是很好的名牌,大概从来都是干洗。用味道清雅的古龙水,味道绝对不多不少刚刚合适。
他的一切都是正常的,高尚的,除了认识了我。
也许没有他,我真的会病死在某个寒冷的夜里。或者有其他好心人送我去公立医院,然后由到流浪者之家的社工为我找个地方居住。
但是因为他的出现,改变我将来的去向。他在我的病床旁坐着,给我带来一束白色的百合和中国城某个非常出名的餐厅特有的包子。他坐在那里,问我好些没有,倒一杯清水,叫我吃完还热着的包子。他身上写着教养两个字。温和儒雅,修成正果的唐僧。
我却不是白骨精,没有幻化成百种模样去引诱他。
怪就只能怪我的眼睛生得不好,同他初恋情人的眼睛一样漆黑发亮,让人无法逼视。这是他后来同我说的。因为我的眼睛,他做着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做的事情。
如果存心要寻个理由,什么理由都可以成为理由。我既没有相信他,也没有不相信。
他用他很有教养的声调劝我多吃,问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告诉他我是个孤儿。生父不详,母亲和后父在我十三岁的时候不知道用什么途径送我出了国,大约是给监护人一大笔钱,以养女的理由办理好居民身份。后来母亲去世,我与后父本陌生,他也不再资助我。我离开监护人的家。在一间餐馆工作,被老板调戏,被老板娘解雇。原来我的过去可以几句话交代清楚。
我只是个在生死间徘徊的年轻女子,一无所有,由着他送我去医院,医治好我的病,然后带到一个租好的公寓里,附带着一个公寓应该有的家具。我喜欢那张柔软的鲜红色的沙发,也许是整个公寓中唯一出格的事物。
他腼腆的同我说,对不起,我只能给你找这个地方。我虽然可以找更好的,但是我的妻子大概会发觉我的支出比以前大太多。
我想笑,真的,憋都憋不住的笑。他到底是虚伪还是教养,我只是个十九岁的女孩,我不明白。
我同他说,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难道这个地方会真的委屈了我。
他便是在那一刻将我猛的拥在怀中,拿走我的初吻。我的牙齿紧闭,身体无法控制的颤抖,愤怒和委屈如潮水涌入。也许我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因为一个女人随着一个男人到他为她安排的住处,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可以预料得到。但我并没有想到来得如此突然。
我大力的推开他,用手拼命的擦着唇,擦到疼痛,破皮,流血。
十九岁,我知道自己即将沦落,但无力去改变将要来临的命运。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接过他递来的包子,也迎接着他的注视,那眼里的迷惑和温柔太让人熟悉,类似的眼神,来自中年的画师。但不同的是,在他的眼里,我是一件可以欣赏把玩的事物,而在画师眼里,则是不能被惊扰的艺术品。
当艺术品跌在灰尘中,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觉得可以捡起,放在自己的手上,仔细打量,甚至带回去,拥为己有。
这个似乎有良好教养的男人,很含蓄的步步紧逼。我无力回天,如摆在天平上的货物。他甚至可以解释为他在进行一个叫做爱情的游戏,他无意识的渐渐爱上一个贫穷的少女。这样一来,便少了许多关于年龄和道义上不可宽恕的错误。但是,他忽略了一点,我并没有爱上他,却不得不接受他的好意。也许我可以接过他的花,吃下他带来的食物,在病好之后,消失得无踪影。但是我选择沦落。
当灵魂已随着为我画像的少年而去,剩下的身体,何去何从,有什么关系呢?
庆幸的是:我不可能再爱上任何人,无所求的人亦无所谓失去。
我被我的第一个男人带到一间布置得简单但温馨的公寓,在一处不算高尚昂贵也绝对并不低下的区域。这里很是靠近城市的中心,可步行到附近的超市和咖啡店。他颇花了些心思。因为我那陈旧的小车因为失修,已经坏得不能再开,早被我以廉价卖出,换取了房租和食物。他为我寻的这住所,靠近市区,所以不必要驾车。
也许他也在考虑,是否值得投资这么许多,毕竟买一辆车并不是一笔小数字。我可以在任何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九岁的我,无法揣测一个大我一倍还多的男人的心思。
我站在屋子的中间,手足无措,身体不停的颤抖。那应该是紧张,害怕和最后的羞涩。我终究是要沦落的,是此时是将来,有什么区别。但第一次,我无法将自己变成熟练工种。
我用力的想念着穿着白色衬衫的美少年,用力的绝望的告诉早已经消失的他,今生既然已经绝别,我终将告别少女时期,将日子和故事累积到身上,成为一个为生存而挣扎的人。
手不停的冒汗,他握着我的手,同样的紧张。我听见他在我的耳边不停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情不自禁,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你这样年轻,甚至不懂得接吻。
不能要求更多了。作为将要成为我第一个的男人,他已经很好了。不能要求更多了。无论他是否在用爱情的幌子来欺骗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我立在屋子中间,流着眼泪。
可是,心为什么如此疼痛荒凉。我的一生就这样了,在十丈红尘中,不能自拔。如同站在无人的山巅,让风穿过身体,一片空虚。我已经无心,甚至失去了所有内脏,成为一个黑洞。 我完成了第一次的吻,那是笨拙的牙根酸涩。十九岁,我并非人事不知,我明白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在一起会需要拥抱,接吻,面红耳赤的赤裸相对,最后我一定会从一个少女变成女人。 实在应该拍手欢呼,我的第一个男人有那么多的耐心去等待。但是,这一定也是其中的乐趣。他用他能够想到的许多方式来上演一种叫做追求的游戏。一些昂贵的亮晶晶的礼物,或者是很受女孩子们欢迎的唱片,许多的花,许多的衣服。他用他能够挤出来的任何时间,到这间公寓来见我。我们会去看我完全不明白的歌剧,里头有一个戴着面具的人。也听过演唱会,是U2,他喜欢的乐队。或者会开车到山上的渡假小屋里喝酒烤火,听他说他的过去和现在。我喜欢在雪里走路,那白色的晶莹会让我想起梦里白色的衬衫。
在山上的木头屋子里,我们在火炉里烧着粗大的木柴,他喝着酒,并没有无声胜有声,我们也从来不提起中国古代的那些唐诗宋词元曲。我十三岁就出国,幼时母亲很是喜欢这些,随略有所闻,却只是记得几个句子。我或许可以同他讨论这些,但他并不想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一个十九岁的少女,她的存在,仅仅只有一个美丽温柔的形体。
他年轻时应该是个并不难看的人,或许很是英俊也不一定。即使在四十多的年纪,不难迷惑年轻的女子。他有他的气度,不同于年轻的男孩。我缩在他的怀中,脸贴着他的胸,鼻前是淡淡古龙水的味道。他穿很软的毛衣,有宽厚的肩膀,强壮的手臂。男人用下巴顶着我的头顶轻轻的呼唤我的名字,他的手抚摸着我的脸,温柔的触摸得让我觉得像丝绒。他将自己都迷惑了,以为真的在谈一场忘年的恋爱。这个男人,他要的是一场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梦,一个属于他的温柔如水的美丽少女。
他的妻子是一名聪明尖锐的女子,年轻的时候,仿佛散发着火一样的光芒。在众多的追求者中,独独欣赏如水的东方男子。他被她迷惑,异族的诱惑。他们在同一所著名的学校读硕士,一同毕业,结婚,奋斗,生子,在紧张的生涯中共同渡过二十多年的岁月。中年的东方男子却在街道拐角遇见他梦里出现过的温柔少女,她有他曾经舍弃的女孩的眼睛,漆黑的瞳孔,如流浪的小猫。
我不知道我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其实我什么都不需要扮演,用沉默和身体依附着他,便已经成就了他稍有遗憾的人生。
在熊熊燃烧的火炉旁,我洁白的身体第一次展现在另外一个人的眼前。我的第一个男人,用空前的温柔细致,完成了我的成人礼。
他在我的耳边诉说着模糊的爱意。他说他爱我。
这个第一说爱我的男人,用他稍微有些下垂的眼睛注视着我的面孔,满脸的迷醉。
这个说爱我的男人在两年后对我说,我不能再照顾你了,我有我的家庭和事业,但和你在一起的两年,是我最快乐的日子。这些钱你拿着,去上学吧,读一个学位,为将来好好计划。我对不起你,不能照顾你一生一世。
他手里有一张为数并不太小的支票。作为一个高层工薪阶级,这个数字应该是很大的一笔,足够我衣食无忧的读完四年的大学。
我点点头,甚至不懂得说一些场面上告别的话,只是沉默的轻轻抱了抱他。我变买了公寓里的家具,开着他送给我的一辆深蓝色的小车,带着一些随身的衣服,离开了这个城市。
记得那是个秋天,下着雨。我是在一个雨天被他送到医院,治疗几乎要了我的命的肺炎。两年后的秋天,我二十一岁,无病无灾,漫无边际的在公路上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那个冬天,我走了很多的地方,一个人,漫无目的,寂寞的游荡。赶上一场又一场的雪,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独自仰头看天。我笑,但并不快乐。据说,我这样的人,应该在酒吧流连,用迷离的眼神举着杯子演示闺怨。我不知道人应该用怎样的模式生存,而生存的目的又是什么。当食物不再是困扰的时候,我应该怎样将岁月渡过。我无奈,没有学会喝咖啡喝鸡尾酒,穿闪亮的华服在黑夜出没,只好在荒山野岭的小旅馆里对着昏黄的小灯等待睡眠的到来。
二十一岁的沧桑应该是怎样的?或许我真的可以去读书。十七岁之后,我不再碰书本,将学校这个单纯的地方抛在遥远的石器时代。我能不能去责怪社会,怪社会没有告诉我做人的责任是什么。除了生存,我是否应该有责任,肩负改变自己和别人命运的责任。我沉浸在一个叫做自我的小世界里,冷漠的将不属于自己的一切关在门外。
我的这个微小的世界里,堪堪容纳下一个白色的虚影,那里有神秘东方少年深邃的凝视,灵巧骨感修长的手指,拿起铅笔,微微的笑着,画下少女短发的我,他白晰干净的面孔泛起淡淡的粉色,用我听不懂的希腊文念着动人的来自远古的句子。我沉睡在黑夜里银色的月光下,长满荷花的池塘边,他是俊美到神会诅咒的吹笛少年,用魔幻的笛声唤起花草树木的精灵在我的身畔起舞。
如果有一天,我会再遇见他,他还会认识我,我还会认识他吗?我沦落红尘的长发和不再纯净如水的眼睛,他还能认识吗?有一天,他会变成一个中年男人,他会在背后注视另外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吗?我如此惶恐,怕自己突然会与少年不期而遇,用彼此变得浑浊沧桑的皱纹相对,让我的一生画上句号。
在二十一岁的冬天,我站在白雪覆盖的山头,萌生一跃而下的冲动。
我没有走向死亡,却一步一步走进更多的红尘纠缠。在每个停顿的城市,我会遇见不同的中年男人,三个月,半年,他们不是我的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他们有温柔的,有粗暴的,每一个将我当成一个短暂停顿的港口,演绎一场相遇和分离。我不爱他们任何一个。
我二十七岁,十年过去。我还是没有学会坐在酒吧或者咖啡店,让时间从我长久不笑的面孔流过。
肮脏的白人中年画匠,最后一次见到他,已经变成肮脏的老头。我没敢多看他一眼,他必定是不认得我的。在人流那么多的海边码头,游客多得没有地方站脚。海风吹起他半秃的头顶上仅存的草黄头发,他独自站在伸出海湾很远的木桥,眺望远方。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见一片蓝得发疯的天空,几只白色的海鸥此起彼伏,盘旋在天海之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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