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
发表于 2009-6-3 15:1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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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平生最冏的一件事。1938年秋天,我刚刚结婚,太太关玉如二十二岁,人长得美,在我看来几乎没有缺点——当然,除了有些迷信之外。接受任务的当天,玉如硬是拉着我去算了一卦,就在独流镇的运河边上。卦师将三枚金钱摇得哗啷哗啷响,卜出一个“大畜”,二四爻动,变爻后为“离”卦。他说:“此卦卜南行可是不吉,您太太五日之内当有小恙,一个月之内您会错失一个自救救人的机会,最要紧的是,腊月之前您必有血光之灾……”
我向来不信这些骗人的玩意,但玉如相信,她出身于满族旧家,除去洋教,凡是日常生活中的迷信他们家都信。两年前我去求亲,她父母请人批过“八字”之后,硬是说我命里克“岳家”,只宜“出家”,不宜成家,于是,我便失去了正大光明迎娶她的机会。
听了卦师的话,玉如被吓得脸色发白,问我说:“咱们能不去吗?”我只好故作轻松道:“上级领导要是有别人可派,就绝不会拿咱俩这对活宝去冒险。”其实,事情原本也是如此。党中央指示在华北各县组建抗日武装,开展敌后游击战,但八路军的同志还没有派过来,而北方局既缺少军事干部,也没有武器装备,便只好发挥每位同志的特长,奔赴各地想办法先将队伍拉起来再说。我原在天津做地下工作,若不是身份暴露逃出来,这会儿还应该在电话局当技师,但是,如果我的身份没暴露,玉如也不会下决心跟我私奔。如今,华北的所有同志都在忙于抗战,只有我们这两位闲人躲在独流镇我姨妈家里度蜜月,自然应该出来工作。从另一方面讲,我也明白领导的想法,他们之所以选中我前往沧州收编麻老二的土匪武装,必定是因为我姨夫曾是静海县的土匪头子,认为我对土匪理当有所了解。只是这话我们谁也没有明说,讲明了反倒不美。
接受了任务我原想只身前往,但领导却让我把玉如带上,他们说得也有道理,带上她毕竟是个帮手,而且也是很好的掩护。只是,我此去是与日寇、土匪、汉奸打交道,危险得很,有我一个人舍身前往也就罢了,没必要让玉如这种娇贵的女学生跟着犯险。但这话我又没法开口,因为抗日救国要求我毁家纾难,一味地心疼太太会让我在领导面前显得不像个英雄。
熹
发表于 2009-6-3 15:20:08
我跟玉如坐小船沿南运河到沧州起旱,又坐马车在日本人新铺了柏油的公路上走了大半天才来到目的地。辛店是沧州和盐山县城之间的大集镇,五天赶两个集。看到这个大集镇我才明白上级领导的英明,这条公路是京津直通山东的要道,在这个地方撂一支抗日武装,便等于在敌人的咽喉上插了根刺。当然了,日本人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辛店据点正在建设之中,规模很大,炮楼和兵营已经建好,周边的环形围墙和濠沟也修得差不多了。
我先把玉如隐蔽在接应人高占魁家里,然后才去辛店据点找我表哥。以往上学的时候,我每年暑假都到姨妈家里长住,很是佩服姨夫身上的那股子豪横之气,跟他学了不少东西。跟表哥我也很亲近,当年他总是带着我到处玩,给我买好东西吃。然而,这一次我并不想让表哥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更不想让他知道我是带着家眷来的,因为他毕竟是伪军中队长,是汉奸。
表哥见到我着实亲热,说早接到你的信了,只是我每日瞎忙,你信上又没个准日子,要不我就派人到沧州接你了。我说你忙的都是“正经事”。他说你小子别骂我了,我这也是没办法。于是我们相对大笑。
我发现表哥在外貌上没有多大变化,依旧高大英俊,只是一条腿受伤变瘸了,神情中也多了些阴郁,不像当年在家里当独生子时那般快活。我细一问才得知,表嫂几个月前去世了,他怕老母伤心,就没敢告诉家里。我只好安慰他说,等我回天津给你找一个女学生。他问我有没有娶亲,我只好说还没有。他便笑我说,有女学生还是先留给你自己吧。
我最初的计划是,先找到表哥,然后由他替我与麻老二牵线。毕竟兵匪一家,他们同居一地,没办法不打交道。我猜想,上级领导也必定料到我会这样做,因为他们了解我的一切。表哥问我找麻老二是寻仇、做生意还是拉队伍,我只回说是做生意。表哥很体贴地没再细问,因为在这乱世,几乎每个人心里都有对自家兄弟也不便言说的秘密。然而,他却开始苦口婆心地劝我放弃联络麻老二的想法,见我拿定主意不肯改口,他便为难得不行,脸上苦得能拧出水来,最后只好说,麻老二那家伙是个混账,不好说话,跟他非但没有交情,可能还有些嫌隙,要是万一有了麻烦,让我可别自己硬挺着,赶紧带信给他。
熹
发表于 2009-6-3 15:21:13
走出据点,路过一家肮脏的小饭铺,我以为表哥要请我在这里吃饭,不想,他只将满脸油泥、扎着围裙的掌柜的叫出来说,你赶紧带个话,说我表弟特地从天津来拜会你们东家。当晚,表哥把我安置在一个年轻寡妇家里住,寡妇自称夫家姓周,表哥却叫她王二姐,我只叫大嫂。显然这妇人是表哥的姘妇,对我亲热得好似一盆火,打酒、割肉、烙饼、炒鸡蛋,她五岁的小女儿也跟着剥葱、抱柴禾。我惦记着借住在联络人家里的玉如,但又不能不顺了表哥的意住在这里,心中很不踏实。不想,等表哥刚回据点值夜,高占魁就来了,隔着院门高声道:“二姐你忙哪,今天集上卖剩下两捆韭菜,给你拿一捆吃!”说罢将韭菜放在门口便去了。
我知道高占魁必定是来找我,便借故吃得太饱出去遛食,刚转过街角,高占魁就拉起我飞也似的跑回家。原来玉如病了,上吐下泻,发烧不止。她一见我就委屈得什么似的,说我跟你私奔那天没看皇历,原来是个“大破”之日,可不是好兆,如今连卦师的话也应验了,所以咱们还是先回去,跟领导解释解释,等选个好日子再来。我说你上吐下泻是水土不服,发烧是你这一夏天积的火,坐船被夜风伤着了,内热上火,外感风寒,没有大碍。但我这话她根本听不进去,只是一个劲地埋怨我不疼她。
满族旧家的姑娘出嫁前都被宠坏了,一点小病痛也禁受不起,可这附近几十里又没有医生,无奈之下,我只好听从高占魁的建议,带着玉如去十五里外的村子找麻三姑。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位麻三姑其实就是麻老二的寡妇娘。
麻三姑五十多岁的年纪,漆黑的头发挽着个髻儿,用刨花水梳得晶亮;虽是三寸小脚,走起路来却噔噔的,好似一对锻铁花锄;脸上的相貌我最初没看清,因为她那双眼睛就是一台戏,而等到她开口时,我的五官便好似同时被她的话语灌得满满的,一时间什么也辨认不清了。她说:“哎呀,这是谁家的小媳妇这个俊哪!天仙下凡杨贵妃再世这么俊的媳妇,该不是先生您的吧?什么叫前世修今生今生修来世,您真好福气!瞧您这气色便是骑大马坐大轿的命,到我们这小地方来想必是有大买卖要做,不像我那没出息的老儿子不敢出门见世面……”她将东屋里的七八个孩子赶到西屋,又从炕柜里抱出新被褥铺床让玉如躺下,说你们大地方来的人娇贵,睡不惯粗布被,您是从天津卫坐船来还是从济南府坐车来……
还不到一支烟的功夫,麻三姑就将我们二人的身世家财巧妙地套问了一遍,那股精明麻利、亲热自信的劲头,彻底将玉如迷住了,等到听她说满族人最虔敬,信喇嘛,“瞧香”才能管用时,玉如的眼泪便止不住了。三炷香燃起,烧成右高左低,麻三姑说你们城里的姑娘媳妇眼里素净,到了我们这荒村野店难免瞧见不干净的东西,这是“撞客”了。说话间她从瓷罐里摸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在佛前供了供,便用热黄酒化开给玉如灌下,又让孩子们剥大蒜捣烂,一边夸赞玉如细皮嫩肉,“天足”便利,一边将调了面粉的蒜泥敷在玉如的足心和肚脐上,然后她用手指将玉如从头到脚一通揉捏,说你今晚就歇在我这儿,出两身汗,明天一早就没事了。
麻三姑的这番装神弄鬼骗得了玉如和乡下的愚夫愚妇,却骗不了我,但我对她治病的手段倒是很赞赏。她给玉如喝下去的那块东西我认得,是“焦神曲”,治肠胃不调最有效,而捣蒜敷脐也是治疗腹泻的妙方。然而,我却不能让玉如住在这里,以麻三姑的精明世故,等到明天早上,玉如说不定已经连党组织的情况也对她“交代”了。
熹
发表于 2009-6-3 15:21:23
几天之内,麻老二的队伍就改编完成了,共分成三个小队,每队三十人左右,我也到各处与大家见了面,看起来一切都很顺利,然而,有一件事我必须得抓紧办,就是先得给他们补充武器弹药。高占魁从天津带回来领导对我的表扬,但除此之外既没有军事干部,也没有买枪的经费。领导有难处我能理解,但让我两手攥空拳,无枪无饷却要指挥一群刚收编的土匪开展抗日工作,我觉得我的难处比领导一点也不小。
然而,背地里批评领导的事我是不会干的,我只能自己想办法。更重要的是,我不单要解决眼前的这些难题,还必须得在解决难题的过程中让这支抗日队伍壮大并行动起来,这才是对我真正的考验。为此我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妙得让玉如对我佩服得不得了。我对麻老二和各个小队长说,若是在穷山沟里,我当真一点办法也没有,可现在我们守着这条重要的公路,要是再养活不了自己可就太笨了,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每天公路上过往的汽车里,拉的都是我们需要的好东西。大家听罢欢声雷动,说我们早就有这个心思,只是没有这个胆量,如今有八路军给撑腰,大家伙儿可以放手大干一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好日子又回来啦!
侦察了两天,我发现公路上每天经过的日本军车有几十辆,公路沿线立着电线杆,上边没有电线,只拉着电话线。我让表哥给我从据点里弄出来一部报废的电话机,我先把它修好,又让麻老二到公路上割来几十米的电话线,便开始窃听日本人的电话。
我以前工作的天津电话局由英租界管理,虽然我当技师时偶尔也会与日本驻屯军的电话局打交道,但我的日语并不好,手边又没有日语词典,所以窃听的进展极慢,对得到的情报也只能自己瞎猜测。按理说,我白天拉上电话线躲在公路边的土坑里窃听,一整天下来已经很劳累了,应该充分休息,但我那会儿新婚,舍不下玉如,便每天夜里跑二十几里路来看她,天亮之前再赶回窃听地点。
一连十几天都没有确切的情报,我心里很着急,麻老二也很急,说他的手下已经有些人心不稳。倒是玉如说她除了生活不方便之外,每天过得倒是挺充实,已经在村里组织了青年妇女会,开办了识字班,还在教小孩子们唱抗日歌曲,也没再提起过要回天津的事。而且听她说,我表哥最近常来看望义母,总是带着礼物,每次都有她一份,最近送给她的是一只精美的梳妆匣,一看便知是有钱人家的东西,她喜欢得不得了。
终于有一天,我在电话中听到了一个好消息,有一批货物,具体的日语单词我不大有把握,也许是枪支,也许是弹药,猜测起来应该就是军火,说是要从沧州运往盐山县城。老天有眼,我这些天总算是没白忙活。麻老二听了也很高兴,便组织队伍做好劫车的准备。为了不给表哥添麻烦,我坚持要在辛店据点的管区以外动手,麻老二为此不大高兴,但最终还是同意了。
熹
发表于 2009-6-3 15:22:59
动手的那天我拉上电话线监听沧州与盐山之间的通话。因为日本人不许在公路两侧一百米之内种植高秆作物,我们埋伏的地点是一片已经拉了秧的瓜田,我和麻老二躲在架得很高的瓜棚里,其余的人都躲在远处的玉米地里。同时,麻老二在公路的另一边也新搭了一个瓜棚,两边可以斜刺里交叉射击。往北三十米左右的公路上,麻老二布置了一辆马车,再往前两百米左右又停了一辆马车,他说等前边的车夫发现了我们要等的汽车,会给后边的车夫发信号,后边的车夫就会往公路上撒三角钉。汽车轮胎轧过三角钉,应该正好停在射击的交叉点上。等消灭了汽车上的敌人之后,那两辆马车就可以把军火装上运走。
我觉得麻老二的布置很妙,很有军事才能,只要选对了目标,队员们不出大错,我们就一定能成功。然而,麻老二没犯错误,队员们也没犯错误,犯错误的却是我自己。
日语中的数字我听得懂,军车的牌号放哨的队员也没弄错;汽车上载着一只只结实的大木箱,看起来确实是武器弹药;汽车轮胎被扎破之后,准确地停在了预定地点;司机下车察看时,麻老二只一枪便将其击毙,公路另一边瓜棚里的队员也用一阵弹雨将车顶上押车的两名伪军击毙。所有的战斗计划都进行得极其顺利,让我喜出望外,然而,等到车上的大木箱被打开之后,我便立刻知道自己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原来,满车十几只大木箱里,装的全部都是木屐,也就是我们天津人常说的日本“趿拉板儿”——看起来,一定是我自作聪明,把那倒霉的日本话猜错了。
为此,我在众队员面前羞得无地自容,大家伙儿也没客气,七嘴八舌地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以至于让我担心会不会发生哗变。麻老二抓住我的衣服,怒火将他的脸烧得通红,叫道:“我们本来弹药就少,虽说只劫了一车‘趿拉板儿’,日本人也必定会来扫荡,到时候你让我怎么办?朝他们吐唾沫,还是跟他们对骂?”我只得向他道歉。但他仍然怒火不息,说你小子耳朵眼儿里长屎了,怎么听的……
这件事让我实在太痛苦了。我给党组织丢了脸,也对不起这些冒死跟着我抗日的队员们,以至于让我觉得,不说实话就无法原谅自己,于是我愧声道:“二哥,我没打过仗,一个人躲在公路边监听,眼前来来往往的都是敌人,让我怕得要死……”
众人没了声音,一个个面面相觑,半晌才发出一阵暴笑。于是我想,从今往后我算是完蛋了,连玉如也会瞧不起我。不想,麻老二猛地一挥手止住众人的笑声,对我笑道:“我还当共产党都是金刚不坏之躯,你小子怎么不早说?你要是早说,我就会告诉你,我们他妈的也一样怕得要尿裤子……”众人又是一阵大笑,于是我认为他们至少是暂时原谅了我,从此后他们便会将我当成与他们相同的人,而绝不再是传说中的共产党人那般无所不能。
然而,正因为给了他们这样一个印象,我才认为自己给党组织的名声造成了重大伤害。从此后,不论我怎样解释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缺陷,跟党组织无关,麻老二他们也再不会相信,除非我能用出人意表的行动来证明,真正合格的共产党人绝不会像他们今天看到的这个“废物点心”,也就是我这个样子。
熹
发表于 2009-6-3 15:24:59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上级领导很快便来信批评了我的主观主义和冒险主义。我老老实实地写了份检讨,但心里却一直在想办法挽回我在本地给党组织带来的坏影响。
麻三姑对我是一如往常的亲热;等表哥让我搬回辛店住的时候,王二姐对我也照旧亲热得如火炭一般;即使是据点里的伪军,看在表哥的面子上,对我也恭敬得很,但我的心中却很苦,因为我还没想出任何可以挽回局面的办法,甚至连保住麻老二这支勉强收编的抗日武装的办法也没有。
表哥很能理解我的难处,见怎么劝说我也不肯回家,而他又担心我的“上司”会派人来“处置”我,便只好自己拿出钱来买枪买弹药,隔三差五地让麻老二派人来取,只是数量很有限。而我则每天在据点里瞎混,跟日本兵学日语,跟伪军们聊家常,顺便也就将据点里所有的布置都弄得清清楚楚。
这段日子里,表哥三天两头往麻三姑家跑,告诉我麻三姑正在给他说媒。为了避免让表哥得知我在玉如的事上对他说谎,我这段时间里再没有去过麻三姑家,更不要说跟他同去。只是,对于表哥相亲这件事,王二姐很难过,虽然两人见面时她依然殷勤周到,但背地里却常常是泪水涟涟。
这一天,表哥换了一身新衣裳,备了半车的礼物,对我说:“义母给我保的大媒终于有了结果,今天正式提亲,你陪我一起去吧。”来到麻三姑家,我发现亲朋来贺喜的不少,表哥被让到上座,由麻老二陪着说话。麻三姑却悄悄地将我拉到后院,一番话讲出来,让我刻骨铭心。
她说:“姑爷,我老婆子做了一件荒唐事,对不住你啦。”我当时还客气,说:“干娘您可别这么说,天下哪有不是的父母?您老多虑了。”于是她便没再说客套话,而是开始对我讲述她儿子的手下是如何对我不信任,麻老二又是如何地压制不住,队伍眼看着就要散伙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立刻得到大批的武器弹药和粮饷,等大家得到了甜头,往下的日子才好过。我说:“您这话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一时还找不到机会。”她说:“眼下就有个机会,可以让大家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只是不知道你的意下如何?”我说:“这可是好事,我怎能反对?”她赞赏地对我点点头,然后说:“你二哥让我跟你说,要想叫弟兄们一条心,只有‘吃据点’这一条路可走,不知道你敢不敢?”我当即表示自己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怕二哥不敢。我心中清楚得很,一旦麻老二的队伍打下日军的据点,便等于正式对日本人宣布他们是抗日队伍,而绝非以往的流匪,因此,也就再没有退路让他们三心二意了。
熹
发表于 2009-6-3 15:25:22
麻三姑又道:“大家伙儿商量多日,只有辛店据点的枪多、粮多,打下它来就什么也不愁了。”我知道,如果打辛店据点,表哥肯做内应当然最好,如果他不肯做内应,凭我对辛店据点内部的了解,打下它来也不是不可能,况且,一旦辛店据点被吃掉,表哥想不参加抗日也不成了。只是,辛店据点建造得异常坚固,如何让队伍在进攻时少受伤亡,这可是个大难题,必须得想出一条万全之策。我想立刻就去找麻老二商量,却被麻三姑拦住,她好像是能猜透我的心中所想,便说:“‘吃据点’可不容易,想来想去大家伙儿只想出来一个主意,就是让我老婆子给你表哥说一门亲事,借着办婚事打进据点;你放心,你二哥最重义气,虽说现在瞒着你表哥,但到时候他必定会保护你表哥周全,等事成之后,你们哥仨一起打天下,那该有多美。”
虽然在如何对待表哥的问题上我还拿不准,但这个计策确实巧妙,完全可以挽救眼前的危机,于是我当即表示赞成。不想,麻三姑将话题一转说:“只是,这个主意怕是得让姑爷您受点委屈,我也骂过你二哥了,说他没出息,没义气,但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说完这些话,她拿眼睛觑着我看,脸上既忧愁又无奈。
这我就不明白了,“吃据点”是好事,我能有什么委屈?但听她说完下边的话,我才知道自己被干娘带进了“沟”里。她说:“姑爷您知道的,你表哥是个漂亮人物,要想给他对上一门满意的亲事可不容易,方圆百里怕是也没有能配得上他的闺女,实在没办法,我这才求我那干闺女冒充我的外甥女跟他相亲,你表哥高兴得不得了,催着马上就要成亲。”
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禁怒发如狂,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破口大骂还是一甩袖子带上玉如直接回家,但抗日的职责又让我不能犯浑,便只好蹲在地上吸烟生闷气。麻三姑仍在不住地解释、劝说,甚至拿出江湖大义来激励我的大丈夫情怀,然而,她的话我根本就听不进去,只是一味地蹲在那里运气。让我太太跟我表哥成亲,这叫哪门子事呢?有悖伦常不说,就算是一切顺利吃掉了辛店据点,等到这件事传回天津,领导也绝不会因为我“舍妻取义”而夸赞我,反而会认为我不够聪明,没本事想出更好的解决办法,这才出此下策。
然而,再往深处一想,我便明白这件事我毫无退路。因为,不“吃据点”缴获武器弹药,我就无法掌握这支军心不稳的武装,更无法让他们一条心地跟着我抗日,这是其一;其二是我们现在去吃任何据点都没有把握,唯一可选择的只有辛店据点;其三,瞒着我把玉如骗出来当筹码,这是因为麻三姑担心我危难时刻临阵脱逃,丢下她儿子任凭日伪军宰割;其四,麻老二这样做是让我拿出最珍贵的东西来交“投名状”,表明“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如果我不肯答应,便说明我没义气,有违结义誓言,到时候我再要求他们跟着我共谋抗日大业,那可真就是想瞎了心啦!
想到此处,我的心中这才平静下来。于是我对麻三姑说:“我知道干娘您疼我,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叫我为难,只是,我还得跟玉如商量一下,免得她不懂事,中途露馅。”麻三姑连声夸赞我想得周到,便去了。
让自己的太太假意去与自己的表哥成亲,这种混账话我如何说得出口?当晚我没跟表哥回去,而是住了下来,打算听听玉如的想法再做定夺。不想,我刚刚开口,玉如便两眼放光,兴高采烈地对我讲起麻三姑的种种安排,原来她早便了解这一切,而且已经明确表示同意了。她说:“干娘特地找出来她当年出嫁时的绣裙和簪环首饰给我,还从沧州请来唯一的一顶天津‘楼子轿’,执事和吹鼓手也是最好的……”听到这些话我很吃惊,便问:“难道你当真愿意假扮新娘?”她这时已经看出我脸上的烦恼,但并不以为意,只是说:“你不用替我担心,干革命杀头都不怕,当回新娘怕什么?”见我又要开口拦阻,她忙扔出一句硬话将我堵了回来。她说:“要不是干娘替我想出这么个好主意,我这一辈子怕是再也没有坐花轿的机会,这可是你对不起我……”
得,这个傻丫头什么都不懂,根本就猜想不到她那亲亲热热的干娘其实是拿她做了抵押,挤兑着我成全她儿子的前程。我有心把真情实话对她说个明白,但我知道这是下下之策。玉如的性格往好里说是娇憨可人,往坏时说便是没心没肺,如何藏得住这等大事?
熹
发表于 2009-6-3 15:25:54
提亲之后不久便是订亲、换帖、下聘礼……俗礼甚多,因为我是表哥在本地的唯一亲人,所以每一次我都必须出席。玉如在学校里演过文明戏,羞答答地装得挺像回事。麻老二的队员们每见到我便是一脸的坏笑,但都没敢说什么。我知道这些家伙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是想看看我这个革命党到底有多么的与众不同,怎样才能把这件有悖伦常的“丑事”变成抗日大业。倒是麻三姑和麻老二对我非常小心、客气,因为他们知道这一宝押得极险,只要我稍微一犯浑,将事情向我表哥捅破,他们日后就不得不同时面对八路军和日伪军的两面夹击。
这一次,大家可都是在玩火啊!我一个人坐在王二姐家院子里发愁。高占魁到天津向上级领导汇报还没回来,我的心中惴惴,不知道领导会对我怎么看。这时,王二姐掇了张凳子坐到我身旁,一边剥豆子一边问:“你表哥昨天跟我说,他过几天就要成亲,是真的吗?”我只能点头称是,心中不禁可怜起这个苦命的女人。王二姐又问:“你表哥还说,他要娶的是个女学生,日后连收我做‘小’也不成,是这样吗?”我只好说,女学生都是新派人物,讲究的是一夫一妻,表哥既然娶了她,要再想娶姨太太可就难了。我原以为,王二姐理应为此大闹一场,不想她只对我说:“今天赶集,表弟您带着我那小丫头上街玩一会儿好吗?她跟您亲。”
我带着孩子来到街上,给她买了各种吃食,还给王二姐买了一块不错的衣料。在她家打扰这么多日子,眼看着就得搬出去了,送一份谢礼也是应该的。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等我带着孩子回到王二姐家,发现挤了一院子的人,表哥正抱着王二姐的尸身大哭。这个可怜的女人,她没有为自己抗争,而是上吊自尽了。见此情景我忍不住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虽说惹事的是麻三姑和表哥,但如果没我多嘴,或是由我善加劝说,她或许就能渡过这个难关,等事情真相大白,也就自然想通了。
熹
发表于 2009-6-3 15:26:03
天气太热,王二姐只在家里停了三天。表哥搭席棚请和尚念经拜忏,请工匠扎纸人纸马,请厨子办丧席,棺材也是上好的柏木,丧事办得一点也不含糊。葬礼过后,麻三姑将王二姐的小女儿领走了,说孩子还小,跟后娘早接触早生感情,等日后长大些也是过日子的帮手。表哥的情绪极差,这些事也就任凭麻三姑做主,他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是每日唉声叹气。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件事越来越显得混蛋了。冥思苦想之下,让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新的解决办法,便决定打散这门“亲事”,不能任由麻三姑胡闹——这毕竟是我的事业,必须得由我自己做主。
于是我问表哥:“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表哥说:“可怜的王二姐,她怎么就想不开呢?我娶亲之后难道就不照顾她们了吗?”我说不是这事。他便说:“玉如那姑娘让我心疼,我不能不娶,只是临上轿却摊上这么件事,让她受委屈了。”我说也不是这事。他问:“还有什么事?”
要斩断眼前这堆乱麻,只有一个办法,我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想的那些都是小事,我要问你的是,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参加八路军?”这就是我想到的新办法,如果表哥自愿参加八路军,麻三姑也就没理由再坚持让我表哥“娶”我太太了。
表哥起初吃了一惊,半天才回过神,眼中冒出火来,大叫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不劝你当‘汉奸’,你也别劝我当‘[被过滤]’,我老爹死后我便发过毒誓,只要共产党敢来,我抓住一个杀一个,绝不手软。”我还是不死心,便说:“如果在姨夫这件事上我们党知道自己错了,决定把你当亲兄弟一样看待,那时你愿不愿意跟着我一起抗日?”他像是突然记起我也是共产党,便叹了口气说:“我经历的那些事你根本就想象不到,这话别再提了……”
表哥说的没错,从此后这话我确实没再提起,因为,为了断绝我劝降的念头,同时也是为了督促我早日回家,他派人抓住了刚从天津赶回来的高占魁,并且在大街上将他砍了头。我可真是个笨蛋,到这个时候才看清楚,表哥虽然依旧是我的表哥,但他也是我们党不折不扣的对头,于是,对于麻三姑的“混账主意”,我就再也找不出任何阻止的理由了。
熹
发表于 2009-6-3 15:26:19
高占魁带回来的上级指示,被表哥一刀斩断在辛店街头。我不知道领导对麻三姑的计划有什么意见,更无法得知领导会对我有什么看法。我在本地的联系人只有高占魁一个,再要想与领导联系,除非是去六十里以外的沧州城拍电报。不想,表哥这个时候却让我搬进据点里住,并对手下人说我在外边有性命之忧,要将我保护得牢牢的。而在私下里他却对我说:“你别再跟着‘[被过滤]’瞎混了,等我结婚之后就给你一笔钱,你还是去做点正经生意吧。”
这下子麻烦来了,我现在是既见不到玉如,也见不到麻三姑和麻老二,更无法与上级取得联系。如果假借婚礼袭击据点的计策不成功,那么,除非我提前对表哥说明玉如原本就是我太太,否则这桩逆伦大罪便是由我自己一手促成的。然而,如果我对表哥讲明实情,麻三姑和麻老二手下的队员就必定会中了表哥的埋伏,被一举全歼。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可愁死我了!
婚礼的日期很近了,麻三姑派人捎信给表哥,说家里哥儿们兄弟多,在据点里办婚事不方便。于是表哥借了地主刘小辫家的大宅院,张灯结彩,粉刷洞房,请厨子备酒席,每日忙个不休。我蹲在据点里气闷得很,便提出要帮忙操办婚事。起初表哥让我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后来见我表现得确实是真心替他高兴,而且也再没提起任何有关八路军的话头,他便对我看得不那么严了,但我每天还是必须得回据点睡觉。
婚礼前一天,麻老二带人来送嫁妆,不想,麻三姑随后也骑着驴来了。她是长辈,此时出现不合规矩。麻老二见到他娘之后脸色变得很难看,我猜想,这对母子之间一定发生了很大的冲突。
借着表哥招待气哼哼的麻老二饮酒的空当,我溜到上房去找麻三姑。果然,麻三姑一见我便放声大哭,口中是“儿大不由爷”、“娶了媳妇忘了娘”之类的旧话,我劝解了半天,这才知道个大概。原来,麻老二的手下近来很不安稳,原因却不再是关于投靠什么人的问题,而是关于麻三姑的问题。他们觉得,以往大家只是“拉杆子”,麻老二畏惧老娘,让大家伙儿事事听他老娘安排也还罢了,可如今大家投了新东家,有了靠山,就不能凡事再由着麻三姑撮弄,以免误了大家的前程。她哭诉道:“姑爷,我专门找你来,就是想让你评评这个理,这些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他们也不想想,没有老娘我出主意想办法,他们还不早就被官家剿灭了,哪有什么前程?最可恨的还是你二哥,早就跟我有了异心,嫌我多事,小兔崽子们闹事其实都是他鼓捣的,天可怜见,自从[被过滤]开天地,老娘疼儿子有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