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小虫子
发表于 2009-1-20 14:44:48
康熙大帝 TXT 200
汪士荣不跳了,也不叫了,他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一口浓痰,涌上喉头,憋得他喘不过气来,手中玉萧拄在地上,支撑着他那摇摇欲倒的躯体,可是周培公还是不依不饶地说着:
“汪先生,就说你这形影不离的玉萧吧,它来自何人之手,你又为何至今视若性命?假如你今日死了,我问你,你拿着它,又有何脸面去见你的父母兄嫂?是交还给嫂子呢,还是让你的父亲用它来责打你?天哪,天哪,连年的兵灾,已经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了,为什么还要让汪士荣这样的衣冠禽兽活在人间呢?”
周培公话未落音,汪士荣已经挣扎着站起身来,举起手中玉萧,“叭”地摔在地上。他踉跄几步,喷出一口鲜血,便倒地而亡了!
就在这时,从城外虎墩的方向,闪过一道火光。闷雷般轰轰隆隆的响声,划过天际,降落在督军行辕的后院。剧烈的爆炸震得大厅的梁柱发出咔咔嚓嚓的响声。在场众人无不变颜失色,浑身战栗,王辅臣推席而起,奔到周培公面前跪下:“多谢周先生教诲。王辅臣我,我辜负皇上圣恩,愧对部下将士。我,我罪该万死啊……”
平凉城四门洞开,一街两巷摆满了香案,全城百姓拥上街头,为终于逃过陷城之灾而欢呼。
在一阵昂扬的军乐声中,大清抚远大将军图海和抚远参议将军周培公,身穿吉服,骑在高头大马上并辔人城。王辅臣赤膊了上身,跪在城门口,自绑请罪。图海一见,急忙翻身下马,抢上几步,把他扶了起来,并命令部下,立即为王辅臣取来袍服,亲切地责备说:“辅臣你这是干什么?昨天培公已把你的心意向我说了,你虽然错走了一步棋,也是形势所迫嘛。如今,能够反正归顺,不但救下了这全城百姓,还可稳定西线战局,这也是一大功劳啊!”
王辅臣从随从手中,取过那支豹尾枪。双手呈给图海:“图老将军,这是圣上钦赐我的豹尾枪,我辜负了圣恩,无颜再享此殊荣,现在呈给军门,请代我交还圣主。王辅臣愿随你回京待罪……”
“哎……这是什么话。我们出京陛辞之时,皇上曾亲口嘱咐,一定要厚侍将军。图海我与你挥军一战,也是万不得己呀。这御赐金枪,辅臣兄还是留在身边吧。走,下一步的军事,还要你我携手并肩,共建新功呢!”
穷途末路的吴三桂,接到西线战报,惊得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起事六年了,满指望大旗一举,天下响应,挥军渡江,直捣黄龙,可是,打来打去,仍陷在衡岳一带,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凭一时之意气,先降闯王,又降大清,更不该杀害了永历皇帝,以致在天下人的面前,弄臭了自己的名产,后悔莫及呀!
吴三桂的日子确实不好过,他竖起了叛旗,打出了恢复汉家天下的招牌,可是响应者却了了无几。不但降了清朝的汉人骂他。连前明的遗老遗少,也都指着鼻子骂他。弄得吴三桂起兵造反,竟没有一个叫得响的理由。他知道自己臭,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到杨起隆身上,想利用“朱三太子”这个响当当的牌子,号召天下。可是,杨起隆不听他的节制,自行其事,结果弄得一夜之间,灰飞烟灭。杨起隆藏匿起来,再也不敢露头了。吴三桂打出了大周朝的旗号,可是,他只敢封自己为“大周朝天下都招讨兵大元帅”,却不敢自立为大周朝的皇帝。他怕因为自己称帝,得罪了天下群雄,而陷入孤立无援之境。可是,就这样,耿精忠,尚之信,孙延龄、王辅臣他们,还是不听他的,说是要和他共谋大业,却又各打各的算盘。谁也不对吴三桂掏真心。现在,耿精忠投降了,孙延龄投降了,王铺臣投降了,唯一保存着实力的尚之信,也在向朝廷暗送秋波.准备投降。吴三桂该怎么办呢?
旷日持久的战争,消耗着吴三佳的兵力,也磨损着部下的斗志,军中已经发现了不少的怨言和牢骚,都在埋怨吴三桂,放着好端端的王爷不当,为什么非要扯旗造反呢?造了反又不敢立国称帝,闹得部下抛妻舍子,除了卖命以外,一点好处都得不到。要在往常,军中出现这种议论,吴三桂绝不肯放过,轻则八十军棍,重则杀头。可是眼下,他不能这样办,军士们的牢骚,都是实情啊。唉,既然是各路兵马垮的垮了,降的降了,就剩下我独此一家,也不需再顾虑了,立即建国称帝,大封众将,借此机会激励将士,重振军威,说不定还能打出一个局面来。
可是,康熙皇上却不肯给吴三桂机会了。吴三桂要封官封爵,激励将士,也没有康熙方便。王辅臣降了,以往的过错,概不迫究,连那个张建勋都官复原职;耿精忠降了,王位照旧;尚之信观望了几年,终于也降了,王位还是照旧。康熙对所有的人都宽大为怀,恩怨过错一笔勾销,命他们带罪立功,报效朝廷。不谅、不让、不饶、不恕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吴三桂。
一时间,各路胜利之师,从两广、福建,从甘陕、中原,铺天盖地地压向云贵,压向湖南。刚在大周天子龙位上坐了几天的吴三桂,在众叛亲离、连遭失败、又急又怒之下,终于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
桃红李落,杨柳新绿;蓝天如洗,碧水似澄。一封封报捷的文书,乘着春风,飞向北京,飞向紫禁城,纷纷飘落在康熙的御案之上。
乾清门外,养心殿前,到处是一片喜气洋洋。康熙皇帝高高坐在龙位之上,抚摸着刚刚留起来的小胡子,满怀喜悦地望着济济一堂的满汉大臣,就在这时,太皇太后在宫娥们的簇拥下,颤巍巍地走过来了,一进门就大声嚷道:“图海,你回来了吗?”图海连忙跪下:
“奴才图海给老佛爷请安!”
“起来,给我说说,吴三桂那小子是怎么死的?”
“回老佛爷,自从王辅臣投降了之后,吴三桂知道他的末日到了,可是,他还没当上皇帝呢,又不肯死心,便急急忙忙地在衡州即位称帝。宫殿来不及盖,就在瓦上刷了黄漆;朝房没有,搭了一溜席棚子。那一天,本来是风和日丽的,可是,吴三桂刚往龙位上一坐,忽然狂风骤起,乌云四合,霎时间,劈雷闪电,下起了瓢泼大雨。当作朝房的席棚子被卷上了半天空,大殿屋瓦上的黄漆也全被大雨冲掉了。吴三桂吓得从龙位上摔了下来,嘴歪眼邪,再也说不出话来,发了三天的高烧,就一命呜呼了!”
周培公知道,图海这番话,不无夸张,但是太皇太后却听得心花怒放,她口宣佛号,连连说好:“阿弥陀佛,真是报应不爽啊!你们瞧,真龙天子在这儿呢,这龙位,除了我这孙子,谁能坐得住呢?皇上,有功的大臣要好好奖励封赏,也要好好庆祝一下才是啊!”
“是,是,祖母说得对。孙儿已经传旨下去,京城、全国都要庆祝哪!
太皇太后笑了,康熙皇上也笑了,熊赐履、索额图、明珠、图海、周培公和满殿的大臣、太监、侍卫、宫女全都笑了。
大清帝国在笑声中迎来了一个和煦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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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0 14:44:58
康熙大帝 TXT 201
一 河堤决洪涛逞淫威 百姓苦县令树刚风
康熙十六年的秋天,连绵淫雨漫天飘落,老天爷像发了疯似的,一个劲儿地下雨。黄河、淮河水位猛涨,有几十处已经决了口子。大运河以及黄、淮支流,都改变了旧日的模样,浑浊的河水怒吼着,咆哮着,呼啸而来,奔腾而去,卷着泥沙,冲击河岸,打着令人心惊胆寒的漩涡。站在高处,放眼四望,只见水雾蒸腾,浊浪排空,到处是一片汪洋。
就在黄河、淮河和大运河三河交界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清江县城,因为地处水陆交通要地,朝廷在这里设了粮道。盐道,连接南北大运河潜运的船只,都要在这里打尖,上税。这个小县城本来只有一万多人口,现在大水漫堤,祸从天降,四乡八寨的难民,纷纷拥进城里,几天之内人口猛增至十几万人。大街小巷,庙宇寺观,城墙根屋檐下,到处搭起了简易的窝棚,堆放着湿淋淋的行李,挤满了面黄饥瘦的难民。店铺关门,粮价飞涨,平日只要一个大子儿的烧饼,如今得花一两银子才能买到。
清江县的知县姓于,名成龙,年方三十多岁,在这里当县令已经两年了。他为政清廉,很受百姓们的爱戴。说来也巧,他有个本家的堂兄,也叫于成龙,现任山东巡抚,刚正不阿,名声远震。人们习惯地称哥哥为大于成龙,称他这个弟弟呢,为小于成龙。小于成龙自幼丧父,由母亲于方氏抚养成人,他决心秉承母训,也要做一个像堂兄那样的清官。可是,他哪里知道,做清官并不容易。去年,皇上的舅舅,江南总督葛礼做寿,别的官员送金送银献礼祝寿,可他呢,却只送去了一双黑布鞋。这下子惹恼了那位总督大人,找个碴儿参了他一本,把个县令给革职了。如今新任的县令虽然没来,可是葛礼派的摘印官梁守义却已来到了清江。不过,这梁守义滑得很。他一看,清江县正被大水围困,吉凶难保,如果即刻摘了于成龙的印,他就得为治水保民担风险。所以,他人来了,却没急着摘印。他不摘,于成龙就没法交差,就得继续管事。
此刻,于成龙搀着年过五旬的老母亲,站在城门的箭楼上。他望着城外的大水,和身边几十个满身泥浆的衙役,单薄的衣衫,抵挡不住阴雨中的瑟瑟秋风,他们娘俩心事沉重,不禁打了个寒颤。于方氏看着儿子说:“看这天,一时半刻恐怕还晴不了吧?城里聚着十几万人又冻又饿,怎么消受得了?儿是这地方的父母官,得赶紧打主意啊!”
听了母亲的话,于成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唉,娘说得很对,孩儿我也正为这事儿犯愁呢。这清江县是朝廷的屯粮之地,可粮库不归我管哪。不说摘印官现在就住在那里,单是职守粮库的道台韩春和守备郭真,官都比孩儿大,管好几个县呢。他们守着粮山米垛,却看着全城百姓挨饿不管不问!今早,我已派人去请他们来商量放粮的事儿了。娘您老放心,会有办法的。”
于成龙说罢,把母亲搀到里间休息。出来又叫上几个衙役准备到粮库去。刚刚出来,却见梁守义和郭真。韩春三个人带着几个师爷来了。韩春因是道台,职位最高,兼统文武,所以走在前头,远远看见于成龙站在上头,忙拱手寒暄道:“成龙兄,辛苦辛苦!唉呀呀,几天不见瘦得这样儿了,缺什么东西找我嘛!”
于成龙行了礼,一边将他们让进箭楼大厅中,坐在石条凳上,一边说道:“韩观察,梁大人,郭大人,卑职今早差家人于禄至府呈递禀帖,想必已经展读了?”
听了于成龙的话,三人对视一下,韩春笑容可掬地说道:“大札已经拜读,先生拳拳爱民之心兄弟已是了然于胸。不过开仓救灾,事非寻常啊……呵呵,老兄在这里已是两年有余,啊,这个规矩还不懂吗?兄弟爱莫能助啊!”
梁守义听了接过话笑道:“就是这个话。这几日我们几个公余闲论,提及老兄,都是赞不绝口。清江城这次安然度过洪汛,水总算没进城,全仗老兄领着人日夜防护,成龙兄这就是你的大功一件。不瞒你说,此次兄弟是葛宪台派来摘印的。不过,兄弟就做主先不摘了,回去禀知宪台大人,说不定恐怕还得重加保奏呢!”
听完这话,于成龙沉思了一会儿,冷冷说道:“梁大人过奖。我本萧然书生来,也愿萧然书生去。梁大人既然未收印,兄弟此时仍是一城守牧。朝廷备粮原为百姓,几位大人都晓得,三日来城里已饿死七十余人。万一激起民变,城内无兵,城外无援,请问谁承担责任,又如何善后?”
郭真是粮库守备,听了于成龙的话,不安地说道:“我们到这里拜会您,也正为这事。城里百姓已经在商议聚众抢粮。不瞒老兄,昨日粮库门口已打死了三个闹事刁民……”
于成龙冷笑了一声:“咦,既然老百姓闹事,来一个打死一个,来两个打杀一双,何等爽快!他们既然闹事到库里,正是阁下该管,兄弟有什么法子?”
郭真是武莽出身,哪里听得出于成龙话中有话,干笑一声说道:“那是,那是。若是万人起哄,兄弟也是鞭长莫及,何况守库兵士都是本地人,要紧的时候,都不愿下手,真叫人没办法。”
梁守义接住话茬儿皱皱眉头:“所以我们来,就是想借重你于老兄的威望。这些日子我已看出,老兄虽遭了事;但仍是众望所归,此地百姓肯听你的。由你老兄出面晓谕一下,弹压一下,我想定会收效。过了灾日,朝廷难道不来赈济?——也就是十几日的光景吗。”
里屋的于方氏听到这儿,实在忍不住了,拄着拐杖几步出来,站在门口,满头白发巍巍颤颤,朗声说道:“十几日光景?你说得轻巧呀。你知道十几日断粮会有什么后果吗?那是上千条人命!”
众人正议得不可开交,猛听局外有人发话,都是一怔。听了这话把梁守义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个穷老婆子,却不认识。他断喝一声道:“你是谁?这是你说话的地方?你——”
韩春却认得这老婆子是于成龙的母亲,忙止住了梁守义,说道:“这是于大人的高堂。……老太太,你有年纪的人了,好生歇着吧,我们不是正在商议办法吗?”
于成氏哼了一声,不但没有退下,反而拉过一根条凳坐下,拄着拐杖略一沉思,侃侃言道:“女人不当过问政事,我自幼读书岂不明白?但如今为民请命,也顾不得这个规矩。常说匹夫倡乱,一呼百应,古来教训有多少?一旦激起民变,老婆子敢问谁来承担?”
老太太义正的言词,从容的举止,大家的风范,一下子使几个人都呆住了。他们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说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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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0 14:4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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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大一会儿,韩春方回过神来问道:“那,依老太太之见呢?”
“如今情势,只有开仓赈灾,别无良策!”
韩春冷笑一声说道:“老太太您这话说得大轻巧了吧?不错,粮食有,但既不是我的,也不是你儿子于成龙的,那是朝廷的皇粮,今年还欠一百万石没来得及运往直隶——”
于方氏打断了他的话接口说道:“那太好了,正好拿来解救燃眉之急。成龙,你打欠条,既然还有一百万担,那就借粮一百万斤救济灾民,事过即还。”
“是!”
梁守义一听吓坏了,他一摆手:“慢!”格格一笑踱至于方氏面前,背着手躬身说道:“老太太,一百万斤就是一万石,按一石米五钱计算,值五千两银子呢。令公子于大人囊空如洗,嘻——这笔开销,自何而来?守义倒要请教!”
于方氏听了哈哈大笑,说道:“亏你大人名叫‘守义’!岂不闻义之所在,虽有害而不趋避?五千银子我还得起,我也不信百姓将来不还钱——请出笔墨来,写!”衙役们站在箭楼内外,早听呆了。他们自己家里也早已断了粮,巴不得有这一声,忙将于成龙的文房四宝端了出来。
道台韩春职司所在,深知事关重大,怕担不了这个责任,断然说道:“不行!这粮食是军饷,皇上有专旨调拨给施琅军门练兵用的。动了一粒,在座诸公都有罪!”
“好,说得好!看来你们这几个的官命比几万百姓的性命还值钱呀?”
粮库守备郭真见话不投机,忙出来打圆场:“老大太,话不能这么说,这忠孝二字,忠在前啊。我们都是皇上臣子,我们怎好违抗天命呢?”
“你读过圣贤之书吗?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明白吗?”
其实,于成龙早就想硬借粮了,只是知道这事儿关系重大,怕将来一旦问罪,连累了老娘。想不到母亲竟比自己还来得硬挺,不由得一阵惭愧,立起身来到书案前,刷刷写了几行字,来至韩春面前,身子一躬双手捧上,说道:“请大人签批。”
这仨人,本来是找于成龙要他弹压饥民的,不防到这里碰了这个硬钉子。于方氏一口一个圣人语录,顶得三个人面面相觑,却又无计可施。韩春早已不耐烦,见于成龙逼他签字,铁青了脸,打起官腔说道:“于成龙,莫非你要逼迫本官——我要是不签呢?”
于成龙拱了一下手说道:“大人,我奉圣命来守清江,如今内有十万灾民,外有洪水围城,是非常时机,凡在城中的人俱是我的子民——连你诸位也在其中。城中富户的存粮我早已借空,有囤积居奇者,即是为富不仁,本县有责以国法治之!”
话没说完,三个人已个个气得浑身发抖。梁守义“啪”的将案一击,脸胀得猪肝似的吼道:“于成龙,你也太狂妄!我此时就摘你的印!”
于成龙仰天大笑,“现在摘印,迟了一点,也早了一点!”说着站起身来:“说迟呢,你早该摘印了,你怕洪水溃城担待责任;说早呢,既然没摘,我就要管到底,等放完粮,自然会将印交给你。”
韩春眼见众衙役虎视眈眈站在门口,心下有点发怯,深悔今日出来竟连库兵也没带几个,哼了一声站起身搓搓手说道:“郭真,守义,天不早了,不能在这儿闲磨牙了,咱们走!”说完三人面色阴沉沉地都站了起来。
于成龙居中向后一坐,脸一仰吩咐道:“哼,你们走不了啦。来人,封门!”
“扎!”
几十个衙役齐应一声,就地打了个千儿,“咣”的一声将大门关了个严严实实,摆出平日审案的气派,按雁行排成八字形立在于成龙两边。
于成龙的面目毫无表情,不紧不慢地说道:“本城富户韩春家有存粮。本县为救一城百姓,索借大米一万石。韩春,请签字吧。”
韩春气得发昏,脸上变了颜色,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无所倚托,回头看那两人时,也都痴痴茫茫如在梦中,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略一迟疑,众衙役早炸雷般齐喝一声:“快签字,照打了!”韩春惊醒过来,激凌凌地打了个寒噤,左右看看俱是于成龙的衙役,个个手执半截黑半截红的水火木棍,看样子只要再一迟疑,立时就要动刑。自己身为朝廷四品命官,凭空屁股被打得稀烂,真要“万古留名”的了。他咬了咬牙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就签字,看你如何逃脱圣上的三尺王法!”说着提笔向纸上疾书了几个字,“啪”的一声将手中毛笔一撅两截扔在地下。
于成龙拿起纸来吹了吹墨迹,“嗯,好!只要肯借粮,本县不计较你咆哮公堂之罪。拿去,雇人将粮领至县衙后面关帝庙,回来禀我,由我亲自分发。”
郭真原是武官,本想动武,可是一看不行,一来于成龙人多势众,二来于成龙毕竟是朝廷命官,如果一开打便占不了全理,又见韩春签了字,便道:“于成龙,字也签了,粮也借了,你小子该放咱们走路了吧?”
“不,不,不,还得委屈三位多坐一时,兄弟得把粮借到手才得放心。再说,兄弟我犯了这么大王法,不日即有泼天大祸,你们怎忍心立时就去呢?”三人没法子只好听命于成龙摆布了。
当日夜里于成龙忙了一晚没有合眼,将运至关帝庙的一万石大米分发灾民,累了个腰酸腿疼。韩春他们三人也没闲着,联名具折弹劾于成龙。结果不到十天,总督府行文到了清江,令将已经革职的县令于成龙拘押在衙门里。当地绅民听到这消息,民情沸腾,奔走相告。于是就有人出头商议为于成龙写了鸣冤叫屈的万民折子,派人连夜送往京城。
二 追逃奴悍将闹京师 忌玉器明皇施恩威
清江县百姓派人进京,要向皇上递万民折子,保奏县令于成龙,与此同时,两江总督葛礼弹劾于成龙的折子,也送往京城了。可是,这个折子因为不是急件,过了半个多月,方才辗转周折,送进了索额图的府中。
当时封疆大吏都在北京聘有看折师爷,住在消息灵通的达官贵人家当清客。折子一到,师爷先拆看,根据北京的舆论情势和朝廷意向,由师爷决定是否进呈皇上御览。葛礼有两个师爷是兄弟俩,弟叫陈锡嘉,哥哥叫陈铁嘉,还有他们的老师汪铭道,都在上书房大臣索额图府中。这陈氏共有兄弟五人,按金、银、铜、铁、锡排了下来。三个哥哥早已做了州县官,只他二人没选出来。索额图便收了去,做了门上的清客,替他处理下面送来的奏折。锡嘉因前几天有几个老百姓撞景阳钟,为于成龙鸣冤,看了葛礼送来的这份折子有点吃不准,便去与铁嘉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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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0 14:45:17
康熙大帝 TXT 203
“四哥,葛制军要参于成龙,如今却有人叩阙保奏于成龙。你看这折子要不要递进去?”
铁嘉燃着火媒儿呼噜噜抽了一阵子烟,笑道:“五弟,我看能递进去。于成龙这人向来骄妄自大,连咱们索相也不待见他。如今朝廷四面冒烟。八边着火似的要粮,他芝麻大个官儿,竟敢擅动库粮,那还不是找死啊?”陈锡嘉得了主意,将折子封进奏事匣子,盖了印,专等索额图回府再转呈。眼看天已黄昏,仍旧不见索额图回来,陈锡嘉不禁纳闷,便叫过管家蔡代问道:“老爷今儿回来过了吗?”蔡代赔笑道:“五爷,老爷没回来,只叫人给汪老先生捎了个信儿,说去户部议事,没准还要进大内去呢!”陈锡嘉听了,默默点了点头,挟着匣子便坐了小轿直奔户部衙门。
天阴得重,也黑得早,因京师闹粮荒,朝廷下令禁酒,各个店铺早就上了门板。街上一片昏暗,连烧饼。馄饨。豆腐脑这些卖小吃的也没有,只有远处几家鲜果铺子稀稀落落点着几盏羊角灯,鬼火似的在风中摇曳,显得十分凄凉。
待到户部衙门口时,天已起更了,陈锡嘉哈腰出轿。户部门上的戈什哈都是熟人,一看陈锡嘉来了,忙走上前,迎了过来,说道:“五爷来得倒巧,方才索相还吩咐叫人回去取匣子呢!”陈锡嘉笑着点点头,略一寒暄,正要进去,就在这时,便听到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要饭的女子满脸污垢,慌乱地跑进来,几步便窜上了户部衙门的大门洞里,“扑通”就是一跪,喘吁吁说道:“大爷们,救救我!后头有人追……他们杀人……”众人正发怔间,却听远处有几十个人吆喝着追过来,说的都是蒙古语,谁也听不懂。门官情知有事,一边张罗着请陈锡嘉进去,一边将那女子护在身后,又叫人进去禀报。此刻十几个蒙古人一色的绦红长袍,狼皮帽子,偏袖统靴,赶到户部衙门口,提着明晃晃的刀,指着那女子用蒙语叫骂一阵子,要冲过来捉拿。
门官火了:“你们是哪里来的,这样撒野,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一个蒙古汉子提着刀过来,一脸横肉纹丝不动,凶狠地瞪了门官一眼,说:“我叫多尔济!那个女的是喀尔喀部的逃奴!喀尔喀土谢图汗与我西蒙古为敌,趁我出击漠北,扰我后方,抢我牛羊,断我粮草,被我博硕克图汗天兵消灭。今天,我们使臣格隆在一家饭铺发现了她,命令我来捉拿。你为什么要庇护她?”
门官这才明了,哦,原来是在附近驿馆里住的准葛尔部蒙古人。他们奉了葛尔丹的命令进京上贡,一下子来了两千多人,天天生事,今天竟闹到户部衙门口。“哼,我不管你什么博硕什么汗,这里是天朝司空衙门!你们闹到这里来,就有罪!何况这女子告你们杀人,事体不明——来人!把他们扣起来,听候发落,一个也不要放走了!”
多尔济格格狞笑一声,说道:“看来长官要缉拿凶手?告诉你,那个汉狗子饭铺老板,放走了这个逃奴,我已经杀掉了他!不知长官怎样处置?”
“与我拿下!”门官一听大叫一声“扎!”门洞里的戈什哈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听到这一声儿,一涌而出,就要动手捉人。
多尔济毫不畏惧,也不言语,一步抢上去,老鹰捉小鸡似的一把将门官提过来,用刀比着脖子道:“这位长官,叫他们回去,不然我一刀宰了你!”
门官哪里经过这样阵势,堂堂吏部衙门的门官老爷,是有品秩的朝廷命官,平日里作威作福,没人敢惹,今个竟被人当众要挟,要是服了软,以后怎么做人?因将身子一挺,冲着身后的戈什哈们大叫:“都是吃才吗!他们才几个人?拿……”话音未落,多尔济大刀挥向门官,头已滚落在地……
这下几十个戈什哈不敢怠慢,有的堵路,有的报信,下余的一涌而上来拿人,大锣敲得震天作响。附近的刑部衙门听见都知道是出了事,一齐出动,吆喝着将吏部衙门封了。这十来个蒙古人虽悍勇过人,终究逞强逞错了地方,加上寡不敌众,不大一会,被捆了个结结实实。
门口的事,索额图早听陈锡嘉说了。他正在和太子太傅、上书房大臣熊赐履、户部尚书多济商议调粮的事,原不想理会,没有想到事情大了,而且不能不管了。可是索额图因摸不清康熙对葛尔丹的态度,便看着熊赐履道:“东园公,你看怎么办?皇上还没有召见他们,所以他们就来闹事,没想到今天竟闹到户部衙门来了。”
熊赐履道学大家,气字轩昂,听了门上人的禀报,将火媒儿插进竹筒,皱了皱眉头说:“哼,一个西域的跳梁小丑,竟敢在京师重地逞凶。多济你出去看看,问问那个逃奴是怎么回事。将闹事的蒙古人,一体交理藩院,会同刑部审理,依律治罪!”
出去的人一会儿就回来了,说道:“回二位中堂话:那个蒙古女子不是寻常人,乃是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的独生女儿宝日龙梅格格,汉名叫阿秀。这次她是进京叩阙请旨进击葛尔丹的。她要饭时,不防被葛尔丹使臣格隆认了出来,才惹出这档子事儿。部里不敢作主,请二位中堂定夺。”
索额图站起身来,掏出怀表看了看,“多济,你派人去请议政王杰书。我们递牌子进大内去!戌初刚过,还来得及,这事得请皇上钦定!”说罢二人抱了奏事匣子起身匆匆忙忙走了。
戌时正牌,正是宫门上锁的时候,苏拉太监手提灯笼,满院巡视,边走边吆呼着:“——下钱粮哟,小心——灯火哟——”在这个时候,熊赐履和索额图递牌子来见皇上,不但康熙惊异,连在上书房值夜的明珠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忙提了一盏灯笼赶往乾清宫来见康熙。
乾清宫大殿西暖阁的炕上、几案下。贴金大柜顶上,文书、战报、各地的睛雨表堆得像一座一座的小丘。康熙正抱着六岁的太子胤初,教他认字。一时,由杰书领衔,明珠、索额图和熊赐履依次进来。
康熙笑着问道:“这个时候递牌子,朕想不出有什么要紧事。莫不是奏事匣子没递进来,怕朕责罚?”
熊赐履先将方才与索额图、多济商议的调粮办法,一一奏明,然后才缓缓奏道:“臣等夤夜惊动圣驾,倒不为这些事。为的是一件杀人命案,请皇上圣裁!”于是便将方才户部部院门口的事一五一十,详细奏明了康熙。
康熙一直紧蹙眉头听着,叫人把昏昏欲睡的太子抱去了,方道:“你们进来得对。这件事朕想着应分两层儿来瞧:一层,朝廷眼下无力管到西边的事,不能和葛尔丹翻脸。格隆进京带两千人,这本来就是没王法。朕不治他的罪,也不见他,就是在想着两全之策。对葛尔丹这人,朕暂不想招惹。二层,他们在京师杀人,这得治罪。杀人抵命,何况还杀了个朝廷命官!朝廷若是宽容,他们就会越发上头上脸,往后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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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0 14:4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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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书赔笑道:“主子说的极是。不过现在云南战事未毕,不宜再开战端。他杀人闹事,为的就是逼着主子见他,承认葛尔丹的汗位。前些日子格隆刚进京,理藩院咨问六部,没有一个人主张开罪葛尔丹。奴才想着,既不能开罪,何妨就做个人情,把那个王女格格还他,杀人之事暂不追究,他不就没了借口吗……”
熊赐履听了这话,心里很不以为然,涨红了脸冷笑一声道:“圣上,外藩使臣觐见天朝,哪有这么没规矩的?朝廷又不是打不过他,是眼下分不开身整治!六部官员说这样软的话,实在不成体统!”
明珠在康熙眼前一向是打顺风旗的,出班奏道:“以臣之见,这事得办得不柔不刚,恰到火候才行。他既已经称汗,不过想着叫朝廷认可。奴才想着,不如借这件案子召见格隆,一边好言抚慰,一边严加训斥,将杀人犯明正典刑,这样岂不面面俱到?”
索额图看了明珠一眼,冷冰冰问道:“那个王女呢?格隆觐见时,如果提出:‘我们索要部落的仇人,你们为什么袒护?’怎么办?”
这事真不好办,是个没法处置的难题。格隆在京有两千人,那位王女留在京城,不定什么时候又会被发现。既要抚慰葛尔丹,就不能授人以柄。康熙早就接到密奏,说土谢图王女流落中原。他曾密谕各地方留心访查,不料这位王女却近在咫尺。康熙想让她住进宫来,又觉着不妥当。正没做理会处,明珠手一拍,说道:“连夜悄悄放走她,这叫死无对证!这么大个中原,他们到哪儿去找去?”
康熙说道:“放到何处?连夜放走,她是进京告御状的,放出去,依旧要来,怎么办?”
熊赐履沉吟了一会,说道:“这么办吧……臣连夜叫个家人把宝日龙梅带出京城,安置在臣湖北老家,待将来有机会再说吧……”
第二日,康熙和上书房大臣齐集乾清宫光明正大殿召见格隆。他阴沉着脸,望着外头靠靠细雨,待格隆进来,行过了礼,方问道:
“格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放纵部下扰乱京师,抢劫民女,难道你要造反不成?”
格隆忙叩头道:“这里是博格达汗的帝城,请天子鉴谅。我是博硕克图汗忠实的部下,我们大汗有令:无论何时见到土谢图部的人,一律格杀勿论!所以我们才与户部衙门发生了冲突。”
康熙格格一笑,说道:“哼哼,你大概还在想,这个地方是元朝的大都吧!或许,你还想朕是女真人的后裔,女真人曾是你们祖先手下的败将?如今女真人的后裔却受你的三跪九叩首的大礼,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是不是?”
格隆吓了一跳,忙道:“不,不,不,我们博硕克图汗的人都知道:苍天只保佑有德的人。我们臣服大博格达汗。我们是来进贡的,只是不知为什么博格达汗不肯接见我们!”
“你不像个臣服的人,所以朕懒得见你!朕已下诏,命将杀人凶手就地正法了。”
格隆大吃一惊,“求皇上鉴谅!多尔济是臣派去的,要杀,杀我!”
“晚了,此时他的头已经落地了。”
格隆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看康熙,半晌才道:“皇上,这会引起兵端!他是在追宝日龙梅!”
“噢,是吗,慢说他追错了人,就真的是宝日龙梅,她既在京城就应受国法保护!你说引起兵端,好呀,来吧!——告诉你,朕七十万大军已经捣毁了吴三桂的老巢,正愁无用武之地呢!”
格隆没有料到康熙会说出这些话,顿时气得脸色苍白。康熙看在眼里,却没有停下话头:
“格隆,国法、天理、人情,应该这样。”康熙忽然变了口气,显得温和可亲。“格隆你想想,如果有人在准葛尔犯了禁令,你们的葛尔丹难道就不管?所以你大可不必觉得丢脸,朕这是为你好,也是为葛尔丹好。——大家都要顾全名声嘛!你说是不是?”
“是……”格隆咽了一口唾味,声音有点颤抖。
康熙微微一笑,起身一弯腰,扶起了格隆,拍拍他的肩头笑道:“你生这么大气,何必呢?你是阿拉布坦的人吧?多尔济仗着和葛尔丹是结盟兄弟,分走了你一大块草原,有这事没有?朕不是挑拨吧!他犯了王法,谁救得了他,你又何必难过?”
格隆听着这又体己。又堂皇的话,心里竟自一热。愣了半晌才呐呐说道:“他是副使,我……回去……”
“嘿,格隆,你回去不要紧。朕当然不叫你为难。回去带封诏书,朕这就册封葛尔丹为汗,不追究他弑父杀兄夺位的罪过。你和他侄儿阿拉布坦好生劝着他,谨守西疆,不要和朝廷作对,自然有好处的——察哈尔的尼布尔王子你知道吧,那是忽必烈的正统后裔!他造反,十二天就完了。十二天,明白吗?”
格隆万里之行,来到京城,要的就是这封诏书,想不到方才大发雷霆的康熙,一转眼就成了菩萨,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他准备大费唇舌所要的东西,而且顺手替他夺回一大片草原牧地!格隆此刻心里真是什么滋味全有,涨红着脸,低头道:“谢博格达汗大恩!臣一定遵奉圣谕!”
三 金和尚丛冢梦黄粱 高士寄韩府荐自身
康熙皇帝又打又拉,制服了葛尔丹的使臣格隆,又派太监带着格隆去领赏,这才转过身来,收敛了笑容,心事沉重地对众大臣们说:“格隆不难对付,对付葛尔丹才难办呢!此人志大力强,不可轻视。只可惜我们这边事情没完,腾不出手来处置啊!”因见上书房文印主事何桂柱抱着一叠文书进来,便道:“有什么急报文书?你去照照镜子,瞧瞧你那埋汰模样!好歹也是六品官儿了,照旧还是个店老板气质!”
众人这才细瞧,只见何桂柱褂子也没穿,袍子皱巴巴的,衣领一边掖着,一边翻着,上头一层油泥,好像冻得伤了风,眼睛鼻子揉得通红,一副狼狈样。只明珠知道是他的夫人病了,忙得无心整治,忍不住咧嘴一笑。
“回主子的话——啊嚏!奴才走半道儿上,因见雨打湿了文书封包,只好脱了褂子包上——里头是部议过的奏章,还有一份是河南巡抚六百里加急递进来的。御史余国柱参劾花园口河道彭学仁的折子也包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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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提醒了康熙。他拆了封包,一边说:“传彭学仁进来——何桂柱,你知道脱褂子包奏章,很识大体嘛!朕是说你的气质,和十七年前头一次见你时毫无二致。君子小人本无鸿沟,你不读书不养气,一辈子休想脱胎换骨!原想抬举你放出去做个道台,你这德性样,成吗?”
何桂柱抹了一把汗,赔笑道:“万岁爷教训的极是!奴才这贱性儿,蛇蛇蝎蝎的不成体统。奴才是得多念点文章!”
康熙没再理会他,把文书封包打开了。上边第一份就是御史余国柱参劾花园口河道彭学仁的折子。里边说黄河花园口决堤,郑州知府同知两个人全都葬身于洪水之中,只有河道彭学仁逃出来了。余国柱说彭学仁擅离职守酿成大祸,请皇上严加惩治。
放下这份折子,康熙又拿起来一份,这份是河南巡抚保奏清江知县于成龙的折子。康熙一边看一边皱起了眉头,因为昨天晚上,康熙看了江南总督葛礼弹劾于成龙的折子。当时,十分恼火,一个小小县令竟敢私自动用库粮,这还得了。本想立刻下旨严办,可又一想,觉得不太要紧,又看了方皓之的奏折,康熙心里才明白,马上又有了新的想法。
“百姓们是为于成龙请命的。看来……于成龙是个难得的清官呀!”
明珠叫了一声,正要说话,康熙摆摆手止住了他,接着说:“你不可再说于成龙的坏话。本应奖励,朕却……”说罢一言不发,竟背着手踱出了殿外。
彭学仁已进来一会了,因未奉旨不敢擅入,跪在湿漉漉的丹墀下,见康熙出来,忙叩头说道:“罪臣彭学仁叩见万岁!”
“嗯!”康熙愣了一下,冷笑道:“你就叫彭学仁?在外头你跪了半日,挨冻了,这样滋味可好受?”
彭学仁叩着响头,喑哑着嗓子答道:“比之百万生灵为洪水吞噬,奴才不敢言冷。”
“哼!原来你竟是位好官,还记得天下生灵!朕问你,郑州知府、同知他们如今在何处?”
“他们……都死了……”
“你怎么活出来了?哦,朕明白了,因为你是河工上的,所以洪水给你留了情面!”
“回万岁的话……当时大水漫堤,知府黄进才,同知马鑫投河自尽。我们三人约定由奴才进京来向皇上奏明,并请旨领死。后来全堤崩陷,奴才因略识水性,冲下去六十余里才爬上来……”
康熙的心不禁一沉,彭学仁说的这些情况在余国柱参本上却没有,稍停一下又问:“当时有几处决口?”
彭学仁抬头想了想,回道:“先是六处,五处都堵上了,奴才们在最大一处,眼看就要合龙,可是因沙包用完,功亏一篑。否则……全完了,全完了啊,我的主子!”说到这儿,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却不敢放声痛哭,只压着嗓子呜咽。
康熙听着心里不禁有点发痛:连沙包都不够用,能怪河道不肯出力吗。“你下去吧!朕已令安徽巡抚靳辅出任治河总督,你到他幕下办差去吧!”
“是,臣谨遵圣谕。”说完出去了。
康熙转身回殿,抚着刚留起来的短须对熊赐履道:“山东巡抚叫于成龙,清江县令也叫于成龙。他们是不是一家?”熊赐履不知道,管着吏部的索额图说道:“是同族兄弟。”
“哦,哥俩叫一个名字,有意思。明发诏旨:小于成龙晋升为宁波知府。葛礼的本子要严加驳斥!”
康熙说完见众人愕然相顾,问道:“怎么,你们不明白是吗?昨晚朕看了葛礼的本子,也是气得无可奈何。今天又看了方皓之的保本,还是方某说得对!据此案,清江为水所困,十几万饥民困饿城中。于成龙是全城的父母官,能坐看积粮如山而饿死子民吗?此谓之仁而清;暂调朝廷存粮,赈济灾民,此谓之忠而明;遵母之命,抗权势乱令,此谓之孝而直;贤母良臣集于一门,当然应加褒扬,葛礼反而严参,实属昏愦之极!”康熙心事沉重地看了看天,长叹一声说道:“久雨必晴,好歹天快晴了吧!此时晴了,今年秋粮就有指望了……”
康熙盼天晴,有人却在诅咒天晴。他就是康熙十二年腊月在京师聚众谋反,事败逃亡出来的假朱三太子杨起隆。当年他用二百多条性命换得他孤身出京,原指望能再整旗鼓与朝廷周旋,不料至今夙愿难偿。心中的苦、气、恨,像火一样烧得他秃了顶,便索性用重金购买度牒出了家,当了和尚,人们都叫他金和尚。如今,他在邯郸城北丛冢镇的天王庙已隐藏了整整五年。
东边与丛冢遥遥相对的便是有名的黄粱梦镇。无论丛冢还是黄粱梦,两个名字对他金和尚来说都极不吉利,丛冢,顾名思义,是一片荒坟,黄粱美梦更是一场空。照迷信的说法,杨起隆在这里做上一枕黄粱梦,醒来却被送进了坟墓,多倒霉呀!但杨起隆却并不在乎。一来,在直隶。山东所经营的各处香堂已被朝廷消灭殆尽,他又不愿进微山湖投靠水匪刘铁成;二来他觉得这地名儿能时常提醒自己,就算是卧薪尝胆吧,有点像带刺儿的花,只要一伸手去抚摸便扎得出血,勾起他对悲酸往事的回忆。他在这里住得很安定,在这中原人烟稠密之地,任谁也想不到这个其貌不扬的金和尚曾做过拥有二百万弟子,叱咤一时的“钟三郎”香堂总领,是朝廷严旨缉拿的“伪朱三太子。”
此时,已经入更,金和尚正坐在庙前的石阶上,望着满天星斗想自己的心事,他心中暗暗发狠,老天爷呀老天爷,你为什么不昼夜不停地下上三年大暴雨,来个洪水世界,让九州陆沉,大地翻转,即使把自己淹死在内,也心甘情愿。
其实杨起隆并不愁吃、愁穿,他手里有钱。当年,湖南送往京城的六十万两军饷,被他原封不动地劫了下来,就埋在离天王庙不远的一棵老桑树下面,埋了足足一丈八尺深。可是后来那块地,被当地的一个能婆子韩刘氏买下了,老桑树也划进了韩家的后园。表面上看,这倒保险了,可是,金和尚要想挖出这批财宝来用,就必须打通关节,走进韩家后园。韩刘氏寡妇门第,对金和尚是贵贱不买账,任他找出什么理由,也难跨进韩家的大门。
夜更深了,一阵寒风吹过,金和尚打了一个冷战,这才意识到自己坐在邯郸古道旁丛冢镇东的天王庙前。朦胧的月光给周围的景物镀了一层水银。那些不久前发生的事一下子变得非常遥远。他听听四周动静,东厢房里一个人睡得正酣,在打呼噜。这人姓高,是个进京应试的穷举人。西厢房里还住着一个人,是金和尚三年前收的沙弥,俗名于一士,有一身铁布衫硬功,高可纵身过屋,远可隔岸穿河,因杀了人,官府缉拿,剃发当了金和尚的徒弟。金和尚在江南设的二十几个黑店,伙计们多是他的黑道朋友。金和尚正想起身回精舍,西厢屋门吱呀一声开了。于一士斜披着夹袍出来,他走出庙,看了看金和尚说:“堂头和尚,后半夜了,还打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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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0 14:4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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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打坐,今晚不知怎的错过了困头,再也睡不着了。先是那边韩刘氏哭得凄惶,后来又见她去黄粱梦镇给吕祖上香。这么晚不见回来,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这个韩刘氏是个远近有名的能婆子,早年丧夫,跟前有一个小儿子。可不知为什么儿子却得了重病,什么好郎中都给他瞧过,什么珍贵药全用过,可是这病就是治不好,不中用。这位精明强干的老大太也乱了方寸,所以,每夜子时都到黄粱梦求神。
“疾病,请下九天荡魔祖师也不中用!”于一士说着便推门进去歇息了。金和尚因银子埋在韩家后园,几次上门化斋想进去瞧瞧,都被挡在门外,想命于一士去黄粱梦探望一下,趁便套套近乎,正待说话,东屋书生早被他们惊醒了,隔着窗子问道:“大和尚,是谁病了?”接着便是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已是穿衣起身出来。金和尚忙迎过来,合掌道:“惊动了居士,阿弥陀佛,罪过!”
出来的这个人叫高士奇。你别看他其貌不扬,衣衫不整,可是才华出众。他本是钱塘的穷举人,自幼聪颖异常,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插科打诨样样都来得两手。听说有病人,高士奇走了出来,头上带了一顶[被过滤]一统毡包帽,身上穿着一件里外棉絮的破袍子,一条破烂流丢的长腰带,听了这话就一笑:“正愁手头无酒资,忽报有人送钱来!快说,是谁病了,带爷去瞧瞧!”
“相公别吹了!”西屋里于一士吃吃笑道:“你是华陀、扁鹊、张仲景,还是李时珍?”金和尚正容冲西厢屋说道:“清虚不要取笑。”又转脸对高士奇道:“居士既精歧黄之术,贫僧带你到韩家,韩少爷但有一线生机,也是我佛门善事。”善哉!”说着便去掌了灯带路。
韩府离这里不远,霎时间两人就到了。但门上管家却不肯放他们进去,双手叉着,仰脸说道:“你这金和尚忒没眼色,三更半夜的,是化缘的时候吗?明儿来吧!”
金和尚赔笑道:“这位是郎中。知道府上人丁不宁,我荐来给少爷瞧病的。”
“那也不行。”管家瞟了高士奇一眼,斩钉截铁地说道:“哎,——那不是我家老太太回来了?你们自个和她老人家说去。”
二人回头一看,果见东边道上亮着一溜灯笼,走近了瞧时,才见是十几个长随骑着毛驴,簇拥着一个白发老太婆徐徐而来。老太太两腿搭在一边,到门口身子一偏,很麻利地下来,随手把缰绳扔给一个仆人,只瞥了一眼高士奇,问道:“马贵,这是怎么了?”
金和尚忙趋前说道:“阿弥陀佛,老施主纳福!和尚夤夜造门,不为化斋,知道少公子欠安,特引荐这位高先生来给你家少爷诊病……”
“马贵,天儿太冷,叫人陪两个丫头去黄粱梦,给那个女要饭的送件棉袄。冻得可怜巴巴的,就在庙后大池子旁那间破亭子里,听着了?”老太太一边吩咐马贵,又看了高士奇一眼,慢慢说道:“今儿后晌邯郸城的方先儿看了,人已不中用了,不劳和尚和高先生费心,做道场时再请和尚吧!”说着竟转身径自上了台阶。
“哈哈哈哈……”高士奇突然纵声大笑。
韩老太太止了步,身子不动,转脸问道:“高先生有什么可笑的?”
高士奇仰脸朝天,冷冷说道:“我自笑可笑之人,我自笑可怜之人!天下不孝之子多了,可是不慈之母我学生倒少见,今日也算开眼!”
韩刘氏大约还是头一次遇上这样的人,只略一怔,脸上已带了笑容,刹那间眼中放出希望的光,变得亲切起来:“兴许是我老婆子眼花走了神儿,我瞧着你不像个郎中,倒似个赶考举人似的——你是哪方人,读过医书吗?”
“三坟五典、诸子百家,老人家,不瞒您说,我学生无不通晓!医道更不在话下。只要病人一息尚存,就没有不可救之理。成与不成在天在命,治与不治,在人在事。你连这个理儿也不晓得,不但没有慈母之心,即为人之道也是说不过去的。既然如此,学生从不强人所难,告辞了。”说着便要拂袖而去。
韩刘氏忽然叫道:“高先生!”她眼中泪水不住地打转儿,却忍住了不让淌出来。“请留步!做娘的哪有不疼儿的?自打春上我这傻儿子得了这个症候,请了不知多少有名的郎中,药似泼到沙滩上一样,只不管用。今儿人快断气了,求吕祖的签又说什么‘天贵星在太岁,忌冲犯’……不是我老婆子不懂理,这有什么法儿?先生既这么说,您又是个举人,兴许您就是贵星,那我儿子的灾星该退……”却又吩咐马贵:“到账房支二两银子,取一匹绢布施给和尚,好生送他回庙。高先生快请!”
四 老母哭难保娇儿男 孝廉乐计救俏冤家
韩刘氏把高士奇请进了府中。高士奇不敢怠慢,直接来到了病房。果然,韩刘氏的儿子韩春和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如死灰,双目紧闭,浑身上下骨瘦如柴,只有肚子涨得鼓鼓的,把被子都顶起了老高,看样子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高士奇急忙翻了翻他的眼皮,在人中上掐了一下,又在膝关节上敲了敲,可是病人一点感觉也没有。高士奇赶紧替他诊脉,韩刘氏在一旁一会看儿子,一会又看高士奇,过了好大一会,高士奇终于把完脉了,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韩刘氏急忙走上前来:“高先生,我儿子他……”
“嘘,老太太,咱们外边说话。”
众人出了前庭坐定,韩老太太抚膝叹道:“人都这模样了,哪里说话还不一样!”
“不一样。”高士奇道:“如果我们在里头说话,令郎都能听见。”
“真的?你说我儿于他能听见咱们说话?”韩刘氏兴奋得身子一动,眼睛霍然一亮,“这么说他心里还明白着!”
“嘿,不错,不瞒你说,令郎的病是被那些白吃饭的医生给耽误了,你知道吗?观此脉象,左三部细若游丝,右关霍霍跳动,乃病在阴厥损及大阴之故。不过是液枯气结——不知生了什么气,还是什么事急得——结果东木火旺乘了中土,重伤了胃,一定是吃不下饭,连喝水都要吐出来——你不要忙,听我说。不用瞧前头太医的方子,便知他们都用辛香之类的药,可是他们是按气聚症治疗,殊不知此乃弃本攻未,竟都成了虎狼之药。”他摇头晃脑地还要说,韩刘氏早急得止住了:“高先生您前面说的都对,说后头这些个我也不懂,我只问你,我儿这病还能治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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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0 14:4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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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士奇沉思了一下,答道:“嘿,老太太,人到这份儿上,大话我也不敢说,令郎这病是还有三分可治。这样,我开个方子,如果令郎吃下去有所好转,我就有把握。”韩刘氏一听到这里,一边命人安排笔墨纸砚,一边吩咐家人办酒席。
高士奇开了个药方,韩刘氏接过来一看,连一味贵重的药都没有,全是家里常备的药,不尽有些纳闷儿,抬头看高士奇,却见他只微笑不语。韩刘氏忙一叠连声叫人“煎药”,这边高士奇早已在席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韩刘氏轻叹一声坐在一边守着,静等消息。
天色微明时,高士奇已吃得醉醺醺的了。一个仆人从里头跑出来,高兴得大叫道:“老太太,你快去看看吧,少爷醒过来了!”
韩刘氏听见这话便三步两步挑帘进了屋里,照直来到儿子的病榻跟前。果然韩春和睁开眼,声音小得蚊子哼似的:“娘哟……孩儿我连累了你老人家了。”
“哎呀,真神了,儿子会说话了。”韩刘氏心里又是凄惨又是宽慰,又是欢喜又是悲伤,止不住泪流满面,俯身给他掖掖被角,一边轻声道:“和儿,你好点了吗?如今不妨事了。娘夜里在吕祖跟前烧了好香,咱家来了救命活菩萨。过几日好了,你得给这位高先生磕头立长生牌位儿……”
高士奇见这母子俩至性,想起自己自幼失去双亲,眼眶也觉潮潮的。他凑近了病床笑道:“韩公子,我不是救命活菩萨,是咱们俩有缘。你这得的是心病,还得心药来医。我不明白有什么事大不了,让你急得这样,得告诉你母亲。气郁不畅,又不肯说,依旧要结郁,我能守在这里等着救你吗?”
韩刘氏忙道:“高先生说得对,你怎么会得了这个病,快把实话告诉娘!”
“娘……我怕……”
“什么,你怕什么,怕谁?”
“我怕娘的家法……”
屋里一阵沉默。韩刘氏慢慢倒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椅上:“傻孩子,你爹死得早,娘就你这一根苗儿,指望着你替祖宗争气,不能不调教你,你就怕成这样儿!如今你大了,又懂事了,病到这份儿上,娘……还舍得动用家法?”一边说一边便拭泪。
韩春和看了母亲一眼,“我……还是镇西头周家……和彩绣的事……”
“彩绣?”韩刘氏一时愣了,想了半天才问:“哦——,是那年七月十五黄粱梦庙会上,头上插了芙蓉花的那姑娘?哟,去年咱娘俩不是说好,不要那破——”她顿了一下“鞋”字终于没有出口。韩春和无力地点点头,说道:“就是她……是娘逼着叫我说不要的……”
这么一来韩刘氏明白了,她也笑了:“姑娘长得是可人意的,不过已经有了婆家,这个月就要出阁了。天下好闺女多着呢!你病好了,瞧着娘给你选一个——你真叫没出息,这也算件事儿?”
“她出阁还是因为我……”儿子呻吟着道。
老太太奇怪地问道:“为你?”
韩春和有点羞涩地说:“她……有了身子。”
“哦……”韩刘氏慢慢站起身来,自言自语道:“是这样的。如此说来,我已有了孙子……既然是我的孙子就不能叫他们作践了。你别难过了,这事交给妈来办!”
高士奇在旁听了半天,已经听明白了,他看韩刘氏办事如此爽快,如此有把握,心中很是佩服。回过头再看韩春和,只见他把心里话一说,已松了一口气,脸上泛出一抹血色。
早饭罢,韩刘氏命人给高士奇拿来一身崭新的衣服,打着火媒子抽着水烟笑道:“亏了高先生。我想高先生才学又好,医德又高,见了多少进京举子,都总不及你,老婆子思量再三,想托你再帮个忙,不知先生愿不愿意?”
高士奇换了一身新衣服显得精神多了,吃得满面红光抹着嘴笑道:“老太太,有什么事?你尽管说。只要高某人力所能及,我一定照办。”
老太太左右看看没人,凑到高士奇耳边小声如此这般,连说带比划了一阵子。
高士奇一边听一边点头,还未听完便鼓掌大笑:“妙哉!高某读书阅事多矣,却没干过这等有趣的事——老太太,不是我奉承你,你若是男子,能做个大将军。不过,却只为这个女孩子,可惜了您这条计策了!”
老太太格格笑道:“别折死我老婆子了。唉,为了儿子,也只能这样办了。我想你是举人,有功名的人,他们奈何不了你。当然别人也能干,可是挨顿打吃个小官司却免不了。我这么做一来为儿子,二来媳妇肚里还怀着孙子,这一救就是三个人。凭这个阴德,足够你挣个翰林的!”
高士奇听得高兴,双手一合道:“好!就按您说的办!”
韩刘氏办事一向爽快,行动迅速得令人吃惊。两天的时间,一切停当。这天下晚更起,丛冢镇西周员外家秋场上的麦桔垛突然起了火,烧得半边天通红。蒙在鼓里的周家哪知是计?前后大院除了老弱仆妇,倾巢而出,提着水桶、面盆、瓦罐一哄都去救火,大锣筛得震天价响。就在这猝不及防之时,韩刘氏亲自率领全家三十多个仆人,乘着乱哄哄的人群,带了二十五两银子定做的十乘竹丝女轿,一色齐整披红挂绿,从周家正门一拥而入直趋后堂,把个怀孕的新娘子彩绣架上了轿抬起便走。周家几个老妈子上来拦时,被那些持着大棍护轿的家丁推得东倒西歪。等周家男仆赶来时,轿子早已夺路出去。
十乘轻便小轿一出大门便分了两路。一路南行,一路西奔,照韩刘氏精心安排的路程疾趋而进。只有高士奇坐的一乘在丛冢兜了一圈回到韩府,换了白日从城里雇来的轿夫,明灯火烛顺官道向北徐徐而行。
这次抢亲,前后没用一袋烟工夫,但一切目的全都达到。那些轿夫个个年轻力壮,吃饱了饭,给足了银子,走得既快又稳,一分为二再一分为二,愈岔愈远,消失在茫茫暗夜的岔路上。被调虎离山之计弄懵了的周乡绅原以为是土匪绑票,回到家才弄清是这么回事,气得暴跳如雷地在院里打骂家仆,布置追寻。闹到天明,只截回了一乘轿,其余的竟像入地了似的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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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轿被押着抬到当院,周乡绅气急败坏地吩咐道:“带进来!”他早年做过一任知县,说话中依稀还有几分官派气势。他身边坐着的夫人披着大袄,脸色青白,双目发痴,呆呆地一声不言语。
轿落地了,高士奇一哈腰出来,一瞧这阵仗,先是一愣,吁了一口气便翻转脸来,盯着周乡绅,操一口不南不北的官话,说道:“这是什么地方?早听说山东的刘铁成常来这一带骚扰,还以为是响马,几乎没叫你们吓死!怎么了?你劫我的轿做什么,呃?”
周乡绅把高士奇上下打量一番,见高士奇戴着衔金雀搂花银座顶子,地地道道的一个孝廉:“你……是谁?”
高士奇眉头一拧,说道:“嗬!希奇,我不问你,你倒问我是谁!我连怎么回事也不晓得,就被你们抬到这儿来,还正想问你先生是谁呢。”
周乡绅面色苍白,咬着牙冷笑一声,打量着一脸莫名其妙的高士奇,说道:“好一个举人,伙同匪盗夜入民宅抢劫民女!功名、脑袋都不要了?”
“嗬!”高士奇脖子一伸,冷笑一声:“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就敢栽赃?”
周乡绅用手一指轿子问道:“我问你,这轿从哪儿来?”
高士奇看了看那乘轿,红毡帷子套起的轿身,黑油漆架子配着米黄轿杠,普普通通一乘暖轿,便拍拍胸脯答道:“我说这位先生,你是审贼呢,还是问话?大爷我懒得告诉你!你敢把爷怎么样?难道公车入京的举人连这样的破轿子都坐不得?”
这一说,周乡绅倒真的犯了踌躇:听口音这孝廉决非此地人,轿夫又都是邯郸老房的,万一错拿了一个会试举人,这麻烦就惹得大了,周乡绅想想无可奈何,两腿一软坐在椅上,铁青着脸盯着高士奇不说话。高士奇心中暗暗好笑,他早瞧透了这个古板乡绅是心粗气浮的人,于是,他的口头便硬了起来,厉声吩咐道:“轿夫们,咱们不往北赶路了,起轿回邯郸府!看哪个敢拦我?”说着撩起袍襟便要上轿,又回头冷笑道:“我说,这位老爷,你还是识相点,陪我一同走走,别等着官票来提!”
周乡绅顿时慌了,忙将高士奇一把扯住,“哎哎……”憋了半天才干笑道:“误会……误会了……下头人不懂事,还以为轿里坐着小女……让先生受惊了。”
“我不管你小女大女,我得走了。这事不能算了,令爱叫土匪给抢跑了,那你就能拦路行劫吗?”说着便又挣着要上轿。
那夫人却颇明事理,见高士奇不依不饶,忙起身福了一福,说道:“奴才们无端惊了先生的驾,老婆子给您告个罪。您请坐,看茶!”
高士奇见对方软下来,就坡打滚儿苦笑道:“我堂堂一个举人,丢不起这个人呀!”
一句话提醒了周员外,更觉不能放走这个书生。周乡绅是个有身份的人,女儿让人抢走了,万一将这事张扬出去,可怎么好?忙赔笑道:“方才老朽急中无礼,先生万勿见怪……”一边往中堂上让,一边问道:“敢问先生贵姓,台甫?”
高士奇却不买他的账:“在下姓高名士奇。虽无百万家资,却品高行洁。族无犯法之男,家无再婚之女,怎么?还要治我抢劫之罪!”
“不敢,不敢。”
高士奇乜着眼笑道:“请恕学生孟浪,这事儿有碍——怎么令爱好端端的就……”
周乡绅脸腾的红到脖子根儿,抚膝长叹一声没说话。周夫人起身进屋取出一个包裹,就着桌子打开摊在高士奇面前,一色十个银饼,足足二百两纹银。高士奇心中虽然高兴,脸上却不露声色地问道:“请问夫人,这是何意?”
“高先生别见怪,一点小意思。一来先生受了惊,拿去买点东西补补身子;二来嘛、我瞧着先生很有才气,想请先生帮我一个忙。”
高士奇心里明白,所谓“帮”,就是封口不让他往外说。高士奇心中暗想:就凭夫人这点见识,比对面这位撅着胡子的老爷子就聪明得多。他掂掇一下,把银子一推,笑道:“老太太你放心,我怎会破坏人家名声?银子我是承受不起,你只说要商议什么事吧!”
周夫人见高士奇半推半就收了银子,这才放了心,叹了口气说道:“说来也是冤孽。我这个不成器的三丫头,前年看庙会,不知怎的就和韩家那个孩子好上了。原先我们不知道,后来眼看身子大了,逼着问她她才说出来……老头子先说叫她死。你想,可能么,她有身子的人,一死就是两个;如叫她产吧,姑娘家生个孩子,老爷子也会气死的;打胎吧,又晚了,弄不好也得出人命,所以想尽快嫁出去……”
高士奇看透了周员外的心理,他既想尽快找到女儿,又怕事情传了出去丢人现眼。当周夫人说到女儿与韩春和相好,已经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想把她尽快嫁出去的时候,高士奇觉得火候到了,事先想好的话也该说了,便微微一笑:“我说员外夫人,请恕小生直言,你们把个怀了孕的女儿嫁出去,这恐怕不是好办法,你们想,女儿一进门就生孩子,婆家能不怪罪吗?你女儿这一辈子日子恐怕都不好过了。”
“依高先生之见应该怎么办呢?”
高士奇假意思忖了一会儿:“嗯——这个么——想想你们发现女儿的身子一天天大了,不如假戏真做,把女儿找回来,就让她和韩公子成了婚。这样既成全了他们,又保住了名声。可是如今——”
“是呀,是呀,我也是这么想,可这死老头子说什么也不答应。说韩家是外来户,不知他们家老根底,韩公子又害了重病。瞧,如今女儿丢了,再想嫁给韩公子,也不行了……”
高士奇打断了周夫人的话:“夫人,你先别着急,依小生看来,这事本来就蹊跷。我没见过韩公子,但听您的话音韩公子与你家女儿相好已经一年多了,您的女儿又有了身孕,焉知他害的不是相思病?昨夜你家女儿被劫走,又焉知不是韩家为儿子冲喜所为?如果员外和夫人信得过小生,我情愿替你们到韩家走一趟。果然如我所讲,这倒是一桩大喜事。不过事成之后,你们少不得要重重谢我呀!哈哈哈——”
书-小虫子
发表于 2009-1-20 14:46:17
康熙大帝 TXT 209
事情闹到这份上,周员外再古板,再执拗,也不得不点头了,他沉思了一会说:“高先生肯出头为老朽排忧解难,我感恩不尽。高先生所说,既让小女有了归宿,也保住了我家的名声。只是,小女彩绣已经与王家订了亲,如果王家来要人,可怎么办呢?”
“哈哈哈……周老先生您多虑了,昨晚你家女儿被人抢走,这消息能瞒得住吗?王家知道了恐怕退亲还怕来不及呢,哈哈哈……”
一席话,说得周员外夫妇眉开眼笑,忙叫下人置办酒席,热情款待高士奇。高士奇吃了个酒足饭饱,打轿回韩府去了。后边的事,明摆着的,不用我再说了,韩春和的心上人进了家,病也好了,人也精神了;周员外呢,虽然心里不痛快可是生米做成了熟饭,他又有什么法子;一场泼天大祸,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五 观社火巧遇陈河伯 探荒坟重逢美婵娟
康熙十八年二月龙抬头这天,黄粱梦大放社火,周围数十里善男信女不绝于路。高士奇却盘算着进京的事了。他穿着竹青夹衫,也不系腰带,一头乌亮的头发拢成长辫直拖到腰间,潇潇洒洒。飘飘逸逸地在人堆里钻来钻去。看了一会百戏儿,瞧一会卖药的,觉得百无聊赖。便来至仙梦堂后,一边闲逛一边想心事:马上就要进京赶考了,到了北京之后,这步棋该怎么走呢?
难哪!凭真本事。凭文章硬考,我用得着求谁?无奈明珠、索额图这些当道大老爷都是棺材里伸手,死要钱!周韩两家给的这一千两银子,只怕不够塞他们牙缝儿!即便侥幸考上,顶多打点个知县,备不住还是个县丞,真不如我行医卖字画呢!他摇头苦笑了一下,见一池春水在风中荡漾,隔岸杏花似雪、柳丝如雨,真是二月景致摇人心扉。正想构思佳句,因见廊下碑间粉壁上尽是题诗,一边看,一边走,来到北头,却有两首诗写在墙上,下面落款是“钱塘陈潢”。墨汁淋漓,一笔极有风骨的颜体字洒脱流畅。高士奇偏着脑袋仔细品评了诗之中含意,却听身后有人叫了一声:
“高江村,久别了!”
高士奇回头看时,来人有二十六七岁,干筋黑瘦,却是双眸炯炯,十分精神,穿一件团花青绸长袍,两腿分得开开的背手站着微笑。
“……哦……足下……哈,是陈天一嘛!”高士奇迟疑了一下,忽然认了出来,“哎呀,您怎么晒得这么黑!哦,陈潢是你的本名儿,到现在才想起来!怎么,又让令兄逼着进京取功名了?”
陈潢笑道:“哪里,家兄如今也想开了。看来我生就的是五行缺水的八字,一辈子离不开河。立德立功都不成,只好立言。我已考查完了南北运河,想再过几日从娘子关入晋,到河曲镇沿黄河南下,我写的(河防述要)这部书里还缺些东西,比如要想治得黄河清,如何探本求源……”说到治河,这个黑瘦汉子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出将入相,那是你江村兄这样人物的事。我嘛,只配做个水耗子。”
高士奇笑嘻嘻地听着,说道:“大禹治水功在千秋,我岂能小看了你?瞧这模样,你要生当河伯,死为水神了。我从令兄处借读过你写的(河防述要),真真是济民治国的要言。治水上我一窍不通,但你言人所未言,发人所未见,精辟之处也令人叹为观止啊!”
陈潢仔细打量一眼高士奇,说道:“真不敢认你了,你这破落户书生如今出落得这样阔气!难道你发了横财不成?”
高士奇这才笑着把在韩刘氏家治病的事说了,却回避了周家抢亲一节,说完,看着陈潢又问:“看你的诗中愤愤不平的,如今你遂了心愿,求仁得仁又有何怨?怎么发牢骚?”
陈潢呆了半晌才笑道:“不瞒江村兄,盘缠已尽路程尚远,焉得不愁?”
“哎,这有何难?包在我身上!腰里没钱就不敢横行——到底你是公子哥儿脾性。像我高某,身上一文没有,不也从浙江来到这里了?走!随我到韩家去,让他们腾间空房,你好好歇息几天,把考查文章也理理,养足精神我往北你行西,咱们各干各的。”
陈潢一边跟着高士奇向外走,一边笑道:“澹人兄性子一点没改,有钱就花光,没了再钻营——你要当了宰相,天下可怎么得了?”就在这时,高士奇见一个要饭的女子满脸污垢,一身臭味跟了出来,啐了一口说道:“去去!”陈潢却从身上摸了十几个铜子儿递了过去。二人目光一碰,陈潢微微诧异地一怔,那女丐忙低头掩一下衣襟去了。陈潢问道:“这个女子是此地人吗?”
“唉,谁知道她!”高士奇又吐了一口唾,“是个哑巴!臭得邪行,一点色相也没——你问她作什么?”
陈潢沉吟良久方道:“这人很像我三年前买的一个人——当时陕西王辅臣叛乱,我恰好在甘南考察泾河,王辅臣军中缺饷,从蒙古难民中掠来不少女子,装进麻袋,二两银子一个。我身边缺一个侍妾,就也挑了一个,虽然她死活不从,但长得却是极标致的……”
“标致!哈哈哈……”高士奇大笑道:“这样的叫花子叫‘标致’,真个唐突西施,刻画无盐了——后来呢?”
陈潢沉默了一下,说道:“想不到买来当夜她就逃走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嫌我长得丑?”
“晦,我说陈潢,你是着了魔了!过去的事别提了,管她那些账做什么?难得今晚高兴,该痛饮一场了!”说着便扯了陈潢回到韩家,半个主子似的要了一桌席面,一直吃到天黑。韩刘氏和陈潢挺对脾气,再三挽留让他住下,可陈潢却坚辞要回黄粱梦店里收拾行李,告别了。
回了下客,陈潢却再也睡不着了,白日见到的女子的影子总在眼前索绕。听着起了更,便披衣出来,此时星汉高远。天街人静,月亮线儿似的高悬中空,远处滏阳河长久不息地发出微微啸声。他漫步踱至庙门口,忽然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我这是想做什么?这么晚了,却会一个年轻女叫花子……”
正待回步,却见大庙前旗杆对面戏台旁,傍水台阶上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陈潢不禁诧异:这么晚了又这么冷,是谁在那边?他往前走了两步,听那人细声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