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不得让自己变成一只鸵鸟,只要把脑袋埋进沙土里,装作看不到,是不是就可以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小米长时间地守候着病床上的成阿姨,听她慈祥的笑声,听她讲述自己以往的经历,听她睡着时平缓的呼吸。不知为什么,只要在成阿姨身边,她的心就可以慢慢平静下来。 这天。 成阿姨静静地睡着了。 小米拿着保温饭盒,蹑手蹑脚地退出病房,轻轻关上病房的门。明天熬些小米粥过来好了,里面放些莲子和百合,希望成阿姨应该能够多喝两口。 她边走边想。 忽然—— 一个修长的身影挡在她的面前。 她抬起头,吃惊地发现那人竟然是裴优。他穿着雪白的医生制服,身材修长俊雅。 “你好。” 他对她微笑。 小米将成阿姨住院的情况告诉了他。他安慰她不要太过担心,并且拿出纸笔记下成阿姨的病房号。见到他,小米莫名地安心了许多,仿佛他的笑容里有一种可以信任的东西。 话已经说完了,裴优仍旧凝视着小米,唇边的微笑渐渐扩大成一种喜悦。 “怎么?” 她忍不住问。 “……我知道裴翌是谁了。”他的目光中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医院的走廊里人们来来往往。 繁杂的脚步声。 压低的说话声。 仿佛一道闪电劈开,炸雷在脑袋里轰轰作响,小米什么也看不见,听不清楚,她的身子剧烈颤抖,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用力攥紧,然后狠狠地撕扯。 裴优笑着轻声问: “他现在哪里?” 在哪里…… 她的眼底渐渐浮起空洞的白雾,空洞地望着裴优,心中一片轰然。 “我……可以见他吗?”裴优摸摸鼻子,笑得有点孩子气,又有点紧张,“才知道我竟然有个弟弟,而且是孪生的弟弟,真的是……呵呵……我可以见他吗?啊,父亲也很想见他……” *** *** 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男孩子穿着白色的衬衣,他站在浓密的法国梧桐树下,阳光透过树荫筛下斑驳的光影。他右臂轻搂着一个女孩子,女孩子细绒绒的短发,对着镜头做出可爱的鬼脸。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她,静静微笑,眼底柔和的笑意仿佛可以沁过时空一直沁到人的心尖。 裴家的客厅。 一张长沙发里坐着裴优和小米,对面的单人沙发里坐的是裴优的父亲裴振华。他大约五十多岁,面容儒雅,两鬓有些华发,他凝神望着照片里的男孩子,许久都没有说话。半晌,他将照片轻轻放在桌上,闭上眼睛,头轻轻靠着沙发背。 裴优拿起这张原本珍藏在小米钱夹中的照片。他屏息凝视照片里那个男孩子,手指不由自主轻轻碰触他的面容。知道是他的弟弟,知道是孪生,却不曾想到是如此相似。就好像是另一个自己,同一时间,在遥远陌生的地方呼吸并生活着。 “他和妈妈……都已经死了吗?” 裴优的手指有些颤抖,他将照片捏得更紧些,照片里的男孩子阳光般对着他微笑。 “是。” 她咬住嘴唇,声音轻轻回荡在客厅。 “怎么死的?” “裴妈妈是因为生病,翌是意外事故。” “什么病?什么意外事故?”裴优急忙连声追问。 “有区别吗?”小米静静吸气,声音很淡,“不是一直都以为他们已经不在了吗?是什么原因又有什么区别呢?” 裴优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的身体渐渐冷却,全身的血液在经历了沸腾之后坠入的是彻骨的冰窖。 裴振华沉默良久,低声说: “我以为,小翌的母亲不会告诉他我的存在。” 小米深吸一口气,她盯紧那个叫裴振华的男人,五脏六腑满是复杂的感情。他就是翌的父亲,翌从来没有见过但是一直铭刻在心底的父亲啊。 “是。裴妈妈从小告诉翌,您很早就过世了。” 裴振华揉一揉眉心,叹息着说:“我知道她会这样做。”她恨他,她对他的恨意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她眼中满是尖锐的恨意,略带疯狂地对他喊,她永远不会原谅他,对她和她要带走的儿子来说,他是个卑劣得已经死去的人。她要他永远不再打扰她,永远不要再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恨他。 她也应该恨他。 他以为自己对那个女人的暗恋是个不会被人发现的秘密。他把这份感情埋藏得很深,就像一坛埋在地底的陈酒,看不到也闻不到。为了不露出任何痕迹,他甚至也娶妻生子,在外人看来他和妻子相敬相爱。但是,妻子终究发现了,她伤心、痛哭、争吵、哀求,他也试图努力把感情从那个女人那里收回来。 然而,他做不到。 对那个女人的暗恋仿佛深入到他的骨髓,纵然他的生命逝去,这份爱也难以消散。 他对不起自己的妻子。 由于歉疚,由于不想影响妻子以后平静的生活,由于没有面目再面对她,所以他没有再去打扰她。直到现在,他仍不想说出内心最深重的秘密,也怕小优知道母亲不肯见自己而难过。他没有告诉小优关于小翌的事情,默认他们的母亲已经离世了。 裴优第一次听父亲这样讲起以前的往事。 他惊怔地望向父亲。 淡淡的苦涩在唇角蔓延,小米低下头,她不想要对翌的父亲失礼,可是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冰冷僵硬。 “所以,对于翌,您就当作自己已经过世了,对吗?” 裴振华忽然衰老得像个老人。 “可是,我见过您,”小米努力对翌的父亲微笑,笑容略微带些颤抖,“翌一直把您的照片放在床头柜上。应该是您二十年前的照片吧,背景是一片足球场,您穿着运动服,看起来帅极了。” 她淡淡笑着: “您放心,翌很坚强,他生活得很好。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些坏孩子们常常嘲笑翌没有爸爸。他们围攻翌,说翌是可怜虫,说是因为翌讨厌所以爸爸才不要他死掉了。翌跟他们打架,被记了很多大过小过,身上也经常被打得流血。有一次,我扶着鼻青脸肿刚打完架的翌回家,他哭着问裴妈妈,是不是因为他讨厌,所以爸爸才死的。裴妈妈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裴振华身子一颤。 小米笑了笑,继续说: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问起过关于您的事情,他开始很用功地学习。翌的功课很好,所有的考试他都是第一名,呵,他并不是天才啊,有时候看书也要看到夜里很晚。他的体育很好,足球踢得很棒,是场上的中锋,曾经代表清远踢进过大学联赛的决赛。他对人也很好,所有的老师、同学、邻居都很喜欢很喜欢他。您的照片就摆放在他的床头柜,每天睡觉前他都会告诉您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完美优秀得就像一个天使,他说,虽然您不在了,可是他还是要成为您最值得骄傲的儿子。” “小米!” 裴优不忍心看到父亲如此伤神,想要阻止她再说下去。 白色的裙子,单薄的肩膀,细绒绒的短发,小米静静坐在沙发里,静静凝望着裴振华,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裴优的声音,黑白分明的双眼里渐渐涌上雾气: “您知道吗?翌很爱您……” “您可以只来见翌啊,为什么不来看一看他呢?”她轻轻说,没有哭,只有一点泪水湿润的声音,“如果他可以见到您,见到他的父亲,您知道他会多么开心吗?” ………… …… 可是,为什么没有一点开心的感觉呢?翌,你在难过吗?他伤到了你的心,是不是?……
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如果你还在,我一定会很生气很生气地瞪着你的父亲,要他向你道歉,要他把所有的爱加倍地补偿给你。 可是—— 如今还有什么意义呢? 小米咬紧嘴唇,慢慢地将翌的照片放回钱夹。不管怎样,还是见到他们了对不对?他们生活得似乎很好,没有什么需要担忧的事情。也许,只是我们的到来打扰了他们平静的生活吧。 她站起身,对沙发中的裴振华鞠躬说: “我告辞了。” 裴振华长长叹一口气,忽然间衰老得就如一个老人:“我是很不负责任的父亲。你恨我,是吗?” 宽敞明亮的客厅中。 四寂无声。 小米静默地站立着,久久望着裴振华,久到甚至裴优认为她会拒绝回答转身就那样离开。 “是的,我恨你。” 她终于静静地说,有一种淡淡的悲伤仿佛冰层下静静流淌的水。 “……对于您来说很简单的事情,可以带给翌那么多的幸福,您却不去做。” 裴振华握紧沙发扶手。 “可是,我不能够恨您。”小米深深吸气,苦涩地说,“因为翌爱您。无论您做了什么样的事情,我知道翌都会原谅您。他会暗自伤心,会偷偷难过,但是您是他的父亲,所以他爱您,永远也不会恨您。那么,我有什么资格来恨您呢?” 又静了一会儿。 她静静地对裴振华深深鞠躬: “只是拜托您。请记得,您曾经有过一个儿子,非常优秀出色的儿子。虽然您没有见过他,但是——请不要忘记他。” *** *** 小米走出了裴家。 夏日的山风吹向她的身后,花园里开满馥郁芬芳的鲜花,阳光中那座裴家白色的别墅仿佛遗世独立的城堡。 城堡里有很多的故事吧。 而那些逝去的人们会找回到这里吗? 走出裴家花园,小米抬头,看到了山路对面那座几乎一模一样的白色别墅。 那是尹堂曜的家。 就在不久前,她还抱着几大袋东西兴冲冲地走进那里,为尹堂曜庆祝生日。 好像已经过了好久好久…… 虽然一切近在眼前,但遥远得好像已经永远逝去了。 小米握紧手指,心底忽然一阵揪痛。她慌乱地把目光从尹堂曜家的别墅移开,转身走向山路。 茂密的树叶洒下树荫,笔直宽阔的山路。跟往日一样,这片位于山腰深处的别墅住宅区十分幽静,没有行人,车辆也很少。 这时—— 一辆鲜红的法拉利敞蓬跑车嚣张地出现在路的尽头,阳光将车身映照得闪亮,车速极快,可以听到引擎低沉优美的咆哮。 法拉利疾风般驶来。 车内音乐极大声地喧闹飘扬在夏风中,里面坐着一男一女。女孩子穿着桃红色吊带裙,长发用桃红色发带束着,妖娆而清纯。男孩子穿着黑色紧身T恤,嘴里嚼着口香糖,神态帅气傲慢,鼻翼炫目的钻石光芒令他看起来更多几分邪气。 小米顿时惊惶失措。 她没有想到居然在这种情况下忽然见到了他。 敞蓬跑车里。 那露随着音乐摇摆着身体,尽情地放声歌唱喊叫。尹堂曜似笑非笑地开车,唇角勾出冷漠的笑意。 电光火石间—— 小米飞快地躲藏到一棵大树身后,紧紧闭上眼睛,手指抓紧树干,不敢呼吸。不,她不要看到他,她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法拉利呼啸着从树旁开过去。 灰尘扬起。 阳光中,灰尘颗粒轻悠悠地飘荡。 树后一袭白色裙子单薄得恍若透明,那短发的女孩子紧紧闭着眼睛躲藏着。 法拉利跑车飞驰而过的刹那。 那露纵情笑着依偎在尹堂曜肩膀上,引擎低声咆哮,喧闹的音乐弥漫在空气里。 山路又变得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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