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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爱情] 鬼丈夫(琼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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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6 13: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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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柯庄大火。烈焰烧炽了雾山村的天空,惊动了全村的人。没有人知道这场火灾是
怎么开始的,它来得突然,又在月黑风高时分,令众人根本措手不及;虽然全村的壮丁都赶
来帮忙,但火苗蔓延的速度太猛太快,加上东风助虐摧扇,致使一切的努力,都挽救不了柯
庄。
也挽救不了起轩。幸运的是,先前紫烟警觉得早,及时奔走叫喊,柯家上下总算幸免于
难;不幸的则是,当时情况过于混乱,竟无人发现起轩独困灾窟。当赶来援助的万里冒死冲
入火海,抱起奄奄一息的起轩时,火舌已将他舔得皮焦肉绽了。
整整两个月,他躺在杨家药铺的诊疗床上,不但从头到脚缠满纱布,双手还得用绳索绑
缚在床头上,以免他忍受不住全身上下那种蚂蚁咬啮般的剧痛,失手抓扯自己,更加重伤
势。没有人能忍心面对起轩的痛苦,但也没有人忍心在这种时候倒下,尤其是万里,在众人
都背过脸去痛哭时,他必须咬紧牙关,运用全部的意志,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为他最好的朋
友进行种种诊断、救治的工作;哭泣或伤心之类的情绪,对于他都太奢侈了,身为一个医
生,他没有崩溃的权利,也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崩溃,因为他已再没有多余的力气能救治别
人。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起轩活下去!
在这段心力交瘁的诊疗过程里,紫烟成了万里最得力的助手。没有人吩咐她必须这么
做,可是从头到尾,她始终不眠不休的随侍在起轩床边,担揽了一切看护的工作。这份工作
唯有艰难可说,不但得面对起轩那具血肉模糊的溃烂躯体,还得承受他暴起暴跌的不稳定情
绪,除非出于绝对的心甘情愿,否则不可能坚持下去。因为强烈的疼痛,他一直挣扎得很厉
害,以致她在喂药或敷药时,不只一次被他踢得仰跌在地,但她都默默的忍受过来了,既不
哭,也不怨,更不放弃。
万里无法不对紫烟感到诧异,是什么样的一股力量支持她为起轩付出这些?为了主仆之
情吗?好入柯这才几个月,先前服侍的又是柯老夫人,和起轩并没有太多接触的机会,何来
深厚的主仆情分!为了报答起轩带她入柯家的恩情吗?如果仅是报恩,她的眼中不会有那样
忽忽如狂的神色,她的脸上不会有那样强自压抑之后的麻木表情;何况,她所做的早已远远
超出答谢的范围,甚至,她还主动向老夫人哀求,愿意终身伺候起轩!有一回,在喂药时,
起轩抗拒得特别激烈,众人都束手无策,紫烟竟一言不发的端过碗来,先一口一口的含入自
己嘴中,再一口一口的对入起轩嘴中。她那种专心致志、不顾一切、近于虔诚的态度,不但
震慑了一屋子的人,甚至连起轩都渐渐被安抚下来;于是,她就在众人眼光的环绕下,一口
接一口,把那一大碗又苦又浓的药汁喂入起轩的咽喉。
在那一刻,万里懂了,懂得她那份心甘情愿,懂得她那种强自压抑的深情。若不是爱,
一个尚未出嫁的年轻女孩儿,怎能舍下矜持,做出如此无怨我悔的牺牲?!但是,恐怕她这
片从前就说不出口的女儿心思,往后将更苦楚,更浓烈,一如那深渗入她唇齿之间、充人呛
然落泪的药汁。
万里静静的望着紫烟跪地喂药的卑屈姿势,再静静的望向起轩那几乎不成人形的焦烂躯
体,不禁涌起一股天道不仁的愤怒。天道不仁!柯庄虽然付之一炬,总还有重建的可能,而
起轩的外表,却再也没有复元的机会。柯家虽然失去了主要的家当,至少还有寒松园可以安
身,但起轩从此却注定得躲在阳光不到的阴暗角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不,他并没有死,但比死更不堪。在众人日夜的照料下,终于,他能发出声音了,可是
每一个音节都是那么破碎、喑哑;终于,他能勉强行走了,可是每踏一步都是那么吃力、瘸
跛;终于,他能拆开纱布了,可是,可是他只想死。
大火不仅烧坏了他的嗓子和右腿,还烧烂了他全身的皮肤。至于他的脸,那已经不能说
是一张脸了,而是一幅可怖的烙印,爬满了扭曲疤痕的烙印!终其一生,这幅如影随行的烙
印,将时时刻刻提醒他关于那场火劫的记忆。
既是逃不过的劫数,为什么不让他好死?为什么硬要他苟活?他仿佛做了一个噩梦,悠
悠忽忽醒来,这世界一切如常,但他丑怪、破碎的模样,却成了噩梦本身!
而他怎能以这副模样和乐梅成亲?连他自己都没有勇气面对的,如何让乐梅面对?当她
看见他时,她会尖叫着逃跑吗?她会吓昏过去吗?她会宁愿从来不曾与他相遇相恋吗?就算
她对他仍一往情深,但他是如此自惭形秽,如何能一如往昔,从容待她?就算她仍愿意下
嫁,但午夜梦回,当她赫然意识到,枕边这个怪物竟是自己必须终生相守的丈夫时,她能不
恐惧后悔?能不吞声饮泣?
不,噩梦让他一人独尝就够了,不能把乐梅拖进来与他一起受罪!他的生命已经支离破
碎了,不能拉着乐梅一同陪葬!她还那么年轻,还有那么长的人生要过,他有什么权利捣毁
她的世界?夫妻本是一生一世的结发,如果系缚彼此的不是恩爱,而是痛苦与拖磨,到最
后,再深刻的爱也将被磨蚀殆尽。大火劫掠了他的一切,如今,他仅仅拥有的只是与乐梅相
恋的记忆,倘若连这段记忆都无法保留,那么,他将真的什么也不剩下。而保留这段记忆的
唯一方式,就是以死亡来冰冻它!是的,就告诉乐梅他已经死了吧,就让乐梅的心中维持他
原来的样子吧,就劝乐梅另外改嫁,好好过日子吧。
这,是他唯五能为她做的事了。
起轩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下了这个决定,然后,他抬起头来,遥遥望向阳光丰盈的窗
口,仿佛望着他的前世。
但乐梅一心以为今生的美梦正要实现,谁能忍心告诉她起轩已死的谎言呢?
即使是起轩遭受火伤的事实,也没有人说得出口。打从火灾的第二天,韩家接到这个不
幸的消息之后,伯超就一面差遣家丁们运送救济物资前往寒松园,一面告诫众人千万不许在
乐梅和小佩面前透露半点口风;无论如何,先把这段日子熬过去再说,至于以后,谁也不敢
想。
两个多月来,不仅柯家忧心如焚,韩家亦是寝食难安。虽然宏达每次从雾山村探望回
来,总是轻描淡写,报喜不报忧,但从他欲言又止的神色看来,谁都知道事情绝没有那么乐
观,对后续发展,多少也都有了心理准备;然而这天,士鹏和延芳亲自登门,带来起轩的口
讯之后,大家还是被震住了。
“事到如今,除了抱歉和遗憾,我不晓得还能说什么。”士鹏忧戚的望着映雪。“唉,
咱们两家人的缘分竟是这么浅薄,一再的以欢喜开头,却以悲伤收场……”他慢慢的站起身
来,对韩家夫妇和映雪弯下腰去,黯然道:“请原谅!”
延芳也接着起身,含泪鞠躬。伯超和淑苹忙不迭的相迎安抚,唯有映雪仍怔坐一旁,凝
眉思索着,好半晌,她略一定神,抬起头来望着士鹏,毅然说道:
“不!我不能接受!这些日子来,我每天都在祈祷、等待,可不是为了得到这样的结
果!这个婚姻是起轩自己千辛万苦争取来的,不能如此轻易就一笔勾销了!我现在立刻跟你
们去寒松园,我要亲自听他告诉我他的想法!”
对起轩和乐梅之间,从全然排斥到欢喜接受,从大煎熬到大解脱,没有人比映雪内心的
变化更剧烈,也没有人比她对这样的改变更感谢;眼看一切都即将尘埃落定,当此际,天外
却又飞来横祸,她无论如何不能甘愿!
难道悲剧永无休止吗?她自己的婚姻已经有个无法弥补的大缺口了,难道女儿也逃不过
心碎的命运?不,不不,悼亡的滋味太苦,太苦,她不要乐梅步上她的后尘!
寒松园的花园里,映雪坐立难安,一颗心沉甸甸又乱纷纷,有如天边欲雨的云絮。偶然
间,她一回头,赫然看见身后不远处竟站着一个拄了拐杖、戴了面具的怪人,不禁惊呼出
声,而那人却冲着她喊道:
“伯母!”他的声音是浑浊、模糊、全然陌生的,映雪一时反应不过来,脱口问道:
“你是谁?”“我是谁?”他仿佛也在低声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回答她的时候,声音里便多
了几分苦涩的自嘲:“我是您火速赶来,急着见面的人!”起轩?映雪只觉得全身的血液迅
速凝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原来的起轩是多么英挺、漂亮的孩子呵,可眼前这人却灰
暗而佝偻,简直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灵!看他一步一瘸,蹒跚又吃力的向她走来,她的
五脏六腑霎时紧紧绞扭成一团。他才二十岁啊,正是最神采飞扬的年龄,却已注定要依靠拐
杖和面具行走人世,委顿过一生!
“瞧!”他在她面前站定,语气中仍充满着苦涩的自嘲:“没变的,除了‘柯起轩’三
个字,我已经彻头彻尾的变成另一个人了!”他戴着帽子,缠着头巾,穿了长袖衬衫和长
裤,如此密不透风的怪异装束,是为了把自己一身的伤疤里复起来吧?映雪心里一紧,酸楚
狠狠冲入咽喉。
“我……我真没想到你会变成这样……”她蓦地住了口,赶忙又慌急的解释:“我的意
思是说,虽然我知道你的声音不一样了,也知道你必须依靠拐杖,可是……可是当我亲耳听
见这么沙哑的声音,亲眼见到你走得这么辛苦,我的心都揪起来了!还有你的脸……”
她颤抖的双手伸向他的面具,他别过脸去,发出了一声野兽般的哀叫:“不!”“为什
么不?”她急切的说:“无论你的脸变得多么可怕,但你并没有吓跑你的亲人,是不是?而
我,我在心里已经是以母亲的心情来看待你,所以你也不会吓跑我的,让我证明给你看
吧!”他逃避的转过身去,踉踉跄跄的走开了。
“我但愿这世上没有任何人看过我的脸!只恨出事的时候,我根本人事不省,否则我绝
不让别人看见……当我从镜子中看见自己之后,我才明白,这段日子里,身边的人看着我的
时候,他们看的不是起轩,而是一个可怜又可怕的变形人!即使现在,我戴上了面具,也挡
不住那种同情而恐惧的眼光……”他的声音破碎、痛楚,末了已模糊难辨,夹着自弃欲绝的
泪意。映雪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把哭泣的冲动咽回胸口。
“好,我不勉强你,但我要说,哪怕你的外貌改变了,声音变了,可对我而言你仍是起
轩!我想……乐梅她也……”
“别说下去!您不能代替她发言!”他硬声剪断她的话。“对,我不能,那么让她自
己……”
“别为难她!”他更强烈的打断她。“告诉她,起轩不治了,死了。当然,她会受不
了,会忽忽如狂,会痛不欲生,可是她有你们,就像我有我的家人一样。所以她会活下去,
会妥协,然后……就让她改嫁吧!美貌如她,将来不愁没有好归宿的。”他说得斩钉截铁,
映雪听得又痛又急。
“你别说什么将来,单讲眼前你要我去欺骗乐梅,我是怎么也出不了口的!”他阴郁的
望着她,好半天才静静开口:
“欺骗不了,我就让这成为事实!”
“你……”“这话不是威胁,我是真的不想活!”他心灰意冷的。“您看见的只是我的
外表,可这场大火烧毁的不仅是我的脸,还有我的自信,以及对生命的期望。总之,我从里
到外都无药可救了,您倒告诉我,叫乐梅和一个万念俱灰的行尸走肉一同生活,能有什么幸
福可言?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一丝光明了,您又怎么忍心把心爱的女儿推进一个暗无天日的境
地里去?”
映雪心乱如麻。她知道起轩说的很可能是事实,也明白他在这段日子里,身心都遭受了
旁人无法体会的重创,以至于如此灰心丧志,可是她更了解她的女儿!
“你不能因此就对乐梅失去信心啊!不要忘了,她对你的感情是强烈到俱足生死的!为
了你,即使是与她相依为命十八年的我,她都割舍得下,又怎么会因你毁容就心生二志呢?”
起轩绝望的摇摇头。争执令他疲倦,他决定终止这场各持己见的谈话。“好了,什么都
不必再说了!请您退开三步!”
“为什么?”映雪一愣。
“您刚才不是要看吗?那么,就请您仔细看清楚吧!”说着,他便鼓起全部的勇气,趁
自己还没后悔之前,抬手除下了面具。映雪以为自己已有十足的心理准备,可是当她看见那
张扭曲、溃烂、不忍卒睹的脸时,不禁恐怖的瞪大了眼睛;接着,她急急捂住嘴,以免自己
就要尖叫起来,然而却管不住虚软颤抖、连连直退的脚步。
这样的反应虽然在起轩的预料之中,但他还是深深被刺伤了。慌乱中,他抖着手想把面
具戴回脸上,却因为心急的缘故而掉落在地,于是他更慌乱了,拐杖一甩,便狼狈又死命的
往那面具扑去,仿佛它是茫茫大海中,唯一仅存的一块浮木。倘若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乐
梅,那么对彼此而言,都将是最最残酷的一幕!起轩跪在地上,把脸紧紧埋进自己的肘弯
中,久久,他忽然爆出苦闷的啜泣。
“求求您去和乐梅说,说我死了,不存在了。只有透过您告诉,她才会相信,这桩婚约
也才能了断,”他的声音像是随风斜飘的雨丝,零乱而悲凉。“而我和她,才能得到彻底的
解脱……”是的,雨已经开始下了。映雪无力的跌坐在枫香树下的乱石上,抬头望着鸽灰色
的天空,试图透过堆积的云层寻求一丝天光,但映入眼帘的只是一片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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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6 13:02:00 | 显示全部楼层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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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韩家之后,映雪把牙一咬,直接瞳入乐梅的闺房表示有事要谈,却又期期艾艾的说
不出口。乐梅见母亲把小佩遣了出去,就知道有些不寻常,再看母亲这样欲言又止的神情,
更是觉得不对劲。“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把那只绣了一半的枕头套紧攥在胸
前,强自镇定。“是个坏消息,对不对?没关系,您说吧,我……我挺得住的。”
“你可真得挺得住呵,”映雪忧愁的望着女儿。“这个坏消息……对你,对咱们所有的
人,都是个青天霹雳!”略略一顿,她就鼓起全部的勇气,很快的说:“柯家出事了!一场
大火,烧毁了柯庄……”“什么?”乐梅花容失色,重重的喘着气,眼中充满恐惧。“您说
什么?”这个消息很残忍,而底下的话更残忍,但映雪不得不说。
“所有的人都平安逃脱,只有……”她捧着乐梅的脸庞,但愿能稳住女儿的情绪,自己
的泪却掉了下来。“只有起轩一个人被烧成了重伤……”“不……”乐梅惨白着脸往后退。
“不……”“这是两个多月前发生的事儿,咱们全都瞒着你,不敢透露半个字……”“两个
多月?”乐梅踉跄着几乎站不住。“你们瞒了我两个多月?”“咱们怕你受不了呀!当时起
轩生命垂危,生死未卜,万里同他爹拼命救他治他,可是他……他的情况始终朝不保夕,一
直到上个月的二十四日,也就是十天前,他……”说到这里,映雪已泣不成声。“他咽下了
最后一口气!”
噩耗来得如此突然,怎能接受?怎堪接受?乐梅茫然的瞪着母亲,脸上的表情竟不像是
伤心,而是一片全然的麻木。映雪惶恐的握住女儿的手臂。
“乐梅?”“他死了?”乐梅双眼发直,声音虚软而空洞。“您是在告诉我,起轩……
已经死了?”
映雪一把蒙上嘴,压抑着哭声,点了点头。
暂失的意识缓缓凝聚,乐梅的神情也渐渐痛楚起来,她开始摇头,拼命的摇头,企图甩
脱母亲所说的消息,却只摇碎自己一脸纷陈的泪珠。“你骗我!”她骤然爆出一连串痛极的
嘶喊:“我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喊声未绝,她已掉头往门外奔去,一路狂叫:
“起轩!起轩!起轩……”
众人闻声赶来,合力拦住了乐梅,但她仍死命挣扎,哭叫着。“放开我!我要去雾山!
让我走!让我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们放手……放手……”“你不用去了!”映雪追
出门来,悲痛的对乐梅喊道:“他已经收殓下葬了呀!”乐梅猝然回头,泪痕狼藉,双目圆
睁,几乎已濒临疯狂的边缘。“不可能!除非我亲眼目睹!为什么不让我亲眼目睹?先前什
么都不告诉我,现在却突然说他死了,甚至都埋葬了,我不要相信!我就是不要相信!”
“你娘跟你说的都是实话!”事已至此,伯超也不能不开口了:“咱们先前瞒着你,就
是怕你承受不住这个打击啊!”
“就算早先让你知道,柯家也不会让你去看他的,”淑苹哭哭啼啼的接口:“因为那场
大火,把他烧得面目全非了呀!”
“柯家那边也是把人下葬之后才通知咱们,”怡君含泪道:“不是他们存心疏忽,而是
没人忍得下心,做那个扔炸弹的人!”“咱们这些天仍然瞒着你,实在是因为难以启齿,”
宏达叹了一口气:“毕竟这个不幸的噩耗,对你真的是太残忍了!”
每个人都言之凿凿,听得乐梅面如死灰,寒彻心肺。小佩在一旁也越听越惊恐。
“谁……谁死了?”她轻扯着宏达的衣袖,颤抖着问:“大家说的不是起轩少爷!一定不是
他!对不对?”
“是他是他!就是他!”宏达无法忍耐的痛喊出声:“我亲眼看过他那副被烧得皮焦肉
绽的样子!对任何人来说,那样的煎熬都是生不如死!”“不……不要再说了!”剐心刺骨
的痛一阵又一阵袭来,迫使乐梅发出崩溃欲绝的叫喊:“不要再说……”“怎么会这样?”
小佩也哭了。“怎么会这样嘛?”
乐梅的手中仍紧攥着那个绣了一半的枕头套,绣面是一幅合欢并蒂图,每一个针脚都曾
缝进她的甜蜜一期待,而现在,却是每一针都狠狠扎在她的心上。
多么讽刺啊!当她的新郎出事的时候,她还做着新嫁娘的美梦,没有陪在他的身边;他
在垂死边缘苦苦挣扎时候,她只忙着刺绣,绣出鸳鸯戏水,绣出花好月圆,绣出一幅又一幅
憧憬的未来,没有照顾他;即使他已离开人世,她却仍数着渐近的佳期,没有为他送终!
“告诉我……他的坟墓哪里?”她失神的目光飘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映雪的脸上。“让
我去祭拜他的坟,我现在就要去!”
话还没说完,她已浑身一软,仰后倒下。
被搀进房中,才一躺下,她又挣扎着想要起来。
“我……我得去祭坟……你们快……快扶我去啊……”
“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去呢?”映雪含泪劝道:“你还没跨出大门,怕就已经支持不住
了!你为我躺一天吧,好不好?明天我再带你去祭坟,好不好?它就在那儿,永远都静止不
动,你早一天去晚一天去,又有什么差别呢?”
乐梅不说话了,好半晌,她转脸面向墙壁,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发出一阵阵细细碎碎的
哭泣。
寒松园大厅里,柯家人都为了宏达的通风报信而面色凝重。久久,起轩终于打破沉寂:
“她要祭坟,那就给她一座坟吧!”他拄着拐杖走到士鹏与延芳面前,平静的说:“孩
儿不孝,请爹娘委屈求全,为我造一座方墓!当乐梅亲眼见到它的时候,她就再也没有任何
怀疑了,因为没有一个做父母的会这样诅咒自己的孩子!见了坟,她应可完全相信,我是真
的死了。”
风追着风,云堆着云,四野凄沧,草木含悲。
草丛间矗着一座新坟,墓碑上有铭文两行:
“爱儿柯起轩之墓父柯士鹏母许延芳立于民国四年三月二十四日”
乐梅伸出颤栗的手,痴痴的抚着墓碑,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不断淌下。本来她还抱持着
一丝不近情理的希望,但愿这一切只是一场不近情理的玩笑,但现在,连那一丁点儿的希望
都幻灭了。她猝然跪倒在地,抱着墓碑痛喊:
“我来了!起轩,我来了呀!你听见我了吗?”
围绕在一旁的众人或是别过脸去,或是吞声饮泣,谁都不忍心见这伤痛的一幕。“起
轩,起轩,你又让我措手不及了一次!”她低叹着。“别人合力隐瞒我,情非得已,我尚可
原谅;但你就这样走了,不曾要求见我最后一面,不曾与我说一句道别的话,只留给我一认
无言的孤坟,我怎么能够原谅?”
纵然生死由命,聚散由天,但他甚至连魂魄都不曾入梦来,多么狠心寡情!她的十指紧
抓着墓碑,指尖已微微渗出了血,但她却丝毫不觉得痛,只是直勾勾的望着碑上他的名字。
“我真的不能原谅你!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找到你问个清楚!”话语未落,她的额
头已狠狠往碑上一撞。“乐梅!”映雪魂飞魄散的扑身过来,死命的把女儿抱在怀里,禁不
住嚎啕大哭。“你怎么可以寻死?怎么可以?起轩命厄华年,是天意如此,你尚且怨他狠
心,那么你当众轻生,岂不是比他狠心千百倍?既知坟茔叫人心碎,你怎么忍心以身相从,
再添一座坟呢?”
乐梅躺在映雪怀中,无言以对,只能搂着母亲的脖子哀哀痛哭。墓后的一棵大树下,起
轩垂着头,无法自持的跪倒在地,一颗接一颗的泪由面具里落下,渗入尘士之间。
心碎的感觉是什么?是一刹那的天崩地裂,是毁灭之后的万古长夜。乐梅仰脸躺在床
上,失神的眸子里不见任何生命的迹象,甚至连心碎都不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心,她的心已
经随着起轩的丧讯一起死去了。自从祭墓回来之后,她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吃过
任何东西,只是沉默而木然的躺着,任枕边的泪湿了干,干了又湿。小佩求她,没用,宏达
逗她,没用,万里天天来看她,也没用;她就是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似乎要以这样决绝而封
闭的方式,一点一滴耗尽自己。
上回失足坠崖,她之所以醒转的主因,是内心深处那股爱的力量,唤起了她求生的欲
望;而这回,与她“同生”的对象既已不存在,“共死”就成了唯一的愿力。不管有意或无
意,她都在放弃生存!这样的反应让映雪忧心如焚,眼看乐梅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
委顿,她也濒临崩溃了。
“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不会失去你?”她坐在乐梅的床边,哭着把女儿一把抱起。
“到底要怎么做,你才愿意活下去?你告诉我呀!”乐梅伏在母亲的肩上,因流泪过度而干
涸的双眼正好触及妆台上的那个白狐绣屏。
你大可坦然的拥有这个绣屏,因为你将自己出钱。起轩带笑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但
是不用急,钱你可以慢慢攒,攒够了再还给我……那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但那时她还不知道
他是谁,更不知道往后两人之间会有那么多的爱怨纠缠。乐梅闭上了眼睛,两道滚烫的泪水
沿着她苍白消瘦的面颊漫流。这绣屏是他唯一留给她的信物了!而她欠他的这笔帐,她只能
以全部的自己来纪念偿还!“让我抱着起轩的牌位成亲吧!”她的声音虽然细微、虚弱,每
一个字却是那么肯定,那么清晰:“我要以一生一世来为他守丧!”乐梅的决定震惊了柯韩
两家。
寒松园大厅里,映雪含泪转述女儿的心愿。末了,她环视众人,傍徨叹道:“当我答应
她之后,她就忽然愿意进食说话,不再消沉自苦了,所以万里说得不错,心病还需心药医。
抱牌位成亲,她的精神有了寄托,原先涣散的魂魄才得以安定下来。在这种情况之下,我能
不点头吗?所以我今天是来与你们商量商量,接下去该怎么办?”
是的,心病还需心药医,一如解铃还需系铃人。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望向起轩,期待他能
因乐梅的坚贞而有所软化、改变,但他垂头坐在那儿只是不说话,久久才荒凉而无力的挣出
一句:“那就让她抱牌位成亲吧!”
“你疯了是不是?”宏达跳了起来,张大了眼睛瞪着起轩,好似看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怪
物。“乐梅连你的牌位都肯嫁,难道你还怀疑她对你的一片深情?柯起轩,你的脑袋并没有
烧坏,你可不可以用它好好的想一想啊?”
万里拦着宏达要他有话好说,但他仍气冲冲的大嚷:
“我没办法!我心里想什么就要讲出来,不管中不中听!我就不信你们没有同感,只是
你们不敢说,好像他是块玻璃,一碰即碎似的!”起轩将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挫,也霍然起
身,对宏达嘶吼回去:“我的确是禁不起碰撞!我的确是很容易破碎!我的确是被烧坏了,
从里到外都被烧坏了!可是我还能思考,还能体会!要说乐梅对我的一往情深,谁会比我的
感受更强烈?然而当她试图在墓前以死相从,当她绝食欲殒,甚至当她决心终身守寡的时
候,你们以为在她心里的那个起轩,是我现在这副半人半鬼的模样吗?不!是从前那个起轩
令她魂牵梦萦!是从前那个起轩令她刻骨铭心!是从前那个起轩令她一往情深!”宏达不禁
语塞。起轩拄着拐杖费力的走开,因为激动的缘故,他瘸跛得更厉害了。“我已经一无所
有,若说我还剩下什么,就是乐梅与我之间的那片回忆,请你们不要破坏它,更不要剥夺
它,因为它是我赖以生存的全部!你们骂我荒谬也罢,骂我自私也罢,但我说要让乐梅抱着
牌位成亲,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目前只有这么做才能安慰她!倘若她真为我守寡,谁会
比我的感受更痛苦?可是我愿意等,等时间动摇她的意志,等孤独浇灭她对我的痴心,一旦
到了她求去的那天,我也愿意祝福她!”说到这里,他已咽不成声。“真的,抱着牌位成亲
是唯一能令乐梅安心活下去的办法,求求你们相信我,也成全她吧!”
他那种乞怜的语气让柯老夫人听得酸痛难当,从前的起轩是多么骄傲的孩子呵!她颤巍
巍的向他走去,泪盈盈的哄道:“奶奶相信你!你想怎么做,奶奶统统都依你!”她匆匆拭
去纵横的泪水,转过身来望着映雪。“等乐梅康复了,咱们选个日子,就让她嫁过来吧!能
得到这样一个媳妇儿,是咱们柯家前世修来的福气。我保证,咱们全家都会好好疼她爱她,
等到哪一天她想开了,愿意另觅归宿,咱们也会乐见其成的;只是这段日子,恐怕多少得委
屈她了!”
映雪喉间重重一哽。一切都是命!能说的全说了,能劝的也劝了,可是女儿的心意那么
坚决,也只有暂时这样。
真的只能暂时这样,然而这“暂时”有多久?是一年半载?还是乐梅说的一生一世?没
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敢想。一屋子低调的沉寂气氛中,万里的嗓子是唯一的高音:
“既然决定这样做,那就别浪费时间难过,解决实际的问题更重要!”他看着起轩,挑
了挑眉:“例如说,乐梅一旦进了门,你怎么办?总不能成天躲躲藏藏的吧?”
起轩略略沉思了一会儿。
“顺应寒松园的历代传说,把我住的落月轩封起来,就说里头闹鬼,让落月轩的大门,
成为一道禁门!”
“这也许挡得了一时,就怕日子久了,免不了还是会出问题。”“爹指什么呢?怕乐梅
撞见我吗?”起轩短促而凄苦的一笑。“就算真的撞见,你们以为她还认得出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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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6 13:02:00 | 显示全部楼层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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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梅出嫁这天,从四安村到雾山村的沿路人家有了共同话题,他们说,分明是一列体面
的花轿队伍,怎么看不出一丝喜庆的意味?分明奏着欢天喜地的锣鼓,怎么听起来却像送葬
的哀乐?按照规矩,新妇出阁得哭着拜别,表示舍不得爹娘;红头巾下,乐梅的泪水确实没
断过,却并非因为习俗的缘故,而是悼亡她那来不及同衾共枕的丈夫。
仅管衾寒帐冷,在这场没有新郎的婚礼结束之后,乐梅还是坚持不要别人作陪,宁可一
人独守新房。毕竟这是她的花这夜,她要静静的与她的良人相守。
没有软语温存,没有轻怜蜜爱,有的只是供桌上的一尊写着起轩姓名的牌位。柯家把寒
松园里最精致的吟风馆拨给了新娘,屋中一切陈设也都竭尽所能的喜气洋洋,但并蒂花粉饰
不了那片孤冷,鸳鸯烛亦暖化不了那片凄清。乐梅独坐床沿,满室的红光并未在她脸上投下
任何喜色,反而更补出她苍白无欢的容颜。她望着贴了双喜字的妆台,忽然想起什么,急忙
走同屋角的箱笼,拿出白狐绣屏和一只荷包。把绣屏小心翼翼的在镜前摆好之后,她的视线
仍胶恋着它,情不自禁的低语:
“起轩,这是你唯一送给我的东西,我不但一直珍惜如新,而且从没停止过攒钱。当初
你为了要我收下,就说服我慢慢攒了钱再还你,不知你是否记得?还是早已忘了?”
夜凉如水,窗外的梧桐树因风摇晃,枝叶飒飒声似涟漪,风一弱淡了,风一强又紧了,
聚聚散散,没个止息。
她捧起荷包,想着当初缝制它时的娇怯甜蜜,今昔相较,两番心境,更令人黯然神伤。
“日复一日,我总算攒够了八块钱,原想在婚后,出其不意的拿出来还给你。我猜想你
的表情一定是又惊又喜,而这个钱我自然是不会收的,那咱们就把它跟绣屏摆在一起,当作
一种纪念,你说好不好?”
摇动的叶影落在窗纸上好似诀别的手势,而不绝的风有如一声比一声更狂肆的呐喊。
她把荷包安置在绣屏旁边,默默凝视半晌,不觉痴了。
“唉!喜字成双,连一个绣屏也有荷包来配对,只有我这个新娘无人与共,形单影只。”
风声凄迷中,隐隐约约传来低沉的叹息,仿佛有人躲在窗外回应她的独白。“谁?”她
蓦地一震,本能的往窗前跨去一步。“谁在外面?”
无人相应,只有夜风殷勤回答。乐梅等待了一会儿,不见任何地动静,却见自己的孤影
映在墙上,原本上悬的心又沉滞下落。啊,除了她与她自己的影子,还会有谁呢?
而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这份无依无靠,将是她往后生命的全部写照了。
既是自己决定的归宿,她无怨,然而没人疼惜的漫长岁月总是难捱。乐梅不禁在起轩的
牌位前双手合十,幽幽说道:
“起轩,我已成为你的妻子,你若泉下有知,怜我孤枕难眠,就常来梦中与我相会吧!”
这一夜,乐梅睡不安枕,频频因叹息般的风声而惊醒。第二天早晨,尽过新妇的礼数之
后,延芳便带着她和映雪及小佩四处闲逛,也好认识认识新环境。
对于寒松园的传说,乐梅曾有耳闻,但置身在阳光下,放眼望去尽是百花争妍、雕栏玉
砌,她不免有些存疑,觉得这么美丽的园子实在不该和那些鬼魂之说牵连在一起,可是延芳
言之凿凿,又由不得她不信。
在延芳说完那些历代旧事之后,一行人正好来到落月轩前。乐梅注视着那两扇紧闭的大
门,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形容的异样感觉。“这就是落月轩了?而这两扇门,就是传说中
的禁门了?”
“对!”延芳觑着她的神色,顺口接道:“寒松园里所有的悲剧全是在这儿发生的,所
以别处你都可以去,只有这儿,你千万别来!也许你不信邪,可我告诉你,先前整理这座院
子的时候,我进去过一次,虽然是大白天,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所以说,不管真有
鬼,还是穿凿附会,咱们都宁可避而远之,是不是?”“当然了,任何禁忌总是有它的道
理!”映雪接收到延芳瞟来的暗示,赶紧连声应承:“就算亲家母不交代,咱们也不会随便
靠近这座院子的!”
小佩脸色发白的直点头。“对对对,咱们不靠近,不靠近……”她本来就远远的站着,
这下更是连退了几步。“咱们走吧,快走吧!”话还没说完,她就一溜烟儿的飞跑而去,好
似身后真有恶鬼追赶一样。这头三人也转身离开了落月轩。延芳见乐梅若有所思,暗忖自己
方才的编的那番话或许过度了些,便挽住媳妇儿,体贴又歉疚的问:“跟你说这些,是不是
吓着你了?”
“不会的,”乐梅摇摇头,微笑道:“娘是一番好意,我记着您的叮咛,那就不人有事
的,对吗?”
“不过,假如……哦,我是说假如,”延芳迟疑着。“假如你在夜里听见什么声音,或
是看见什么,你也别害怕。”
“那么昨夜不是我的错觉了?”乐梅倏地止步。
延芳与映雪脸色一变,不约而同的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光。“什么意思?”映雪不
安的问:“你昨晚听见了什么?还是……还是看见了什么?”“我……我其实不太确定,只
是觉得好像窗外有人似的,好像……好像还听见叹息的声音……”乐梅见母亲和婆婆脸上的
表情顿时凝重起来,心想一定是自己说错话了,又急急补注解释:“噢,我想那大概是风声
的缘故!对不起,我不该任意捕风捉影,我……”“对,犯不着自己吓自己!”映雪握住女
儿的手,心底一松,却也淌过一股酸楚。“就算真有鬼,只要咱们不去侵扰他们,那就相安
无事!如你婆婆说的,柯家的冤灵都关在落月轩里头,那么女鬼也好,男鬼也罢,愿他们全
都安息吧!”
乐梅心弦一动,默默咀嚼着母亲这番话。如果传言属实,那么起轩的魂魄是否亦在其中
飘荡呢?如果生死仅是门与门的相隔,那么黑夜是否就是开启幽冥的那把钥匙呢?想到这
儿,她不禁回过头去,对那两扇禁门投去深深一瞥。
带着满心的迷惑与怅惘,乐梅倏倏忽忽的过了一天,并下意识的期待着夜晚再度来临。
这夜,风声依然凄迷,叶影依然婆娑,乐梅在风与风、叶与叶的间隙仔细聆听,但风依
然是风,叶依然是叶,除此无它。眼看长夜将尽,她只得意兴阑珊的散下长发,无情无绪的
梳理着,准备就寝。妆台上,绣屏与荷包静静依偎,像一对相互扶持的恋人。乐梅对镜怔
忡,思绪飘得很远很均匀,远得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抓住了什么,又失落了什么。偶然
间,她略一定神,赫然在镜子的倒影里发现,窗外有人在看她!
那是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而那张面具,正是她第一次在雾山村的庆典上遇见起轩时,他
脸上戴的那张面具!
他来了!他真的来了!她惊跳起来,急急转过身去。
“起轩!”不过是一个回身的瞬间,窗外的那张面具就消失了!
“起轩!”她狂乱的扑向窗边倾身呼唤,然而回答她的却只有舞动枝叶的风声。“起
轩!”不,不,他不可以就这样舍她而去!他不可以再次轻易离开!她奔出了门,在石阶与
花径之间颠踬,对着无边的黑夜顾盼狂喊:“起轩!起轩你回来呀!你的魂魄有知,怜我朝
思暮想,所以前来看我,是吗?是吗?那么也让我看看你吧!让我和你说说话吧!求求你别
躲着不见我,求求你别这么忍心对我……”她半跌半跑着,又哭又叫着,整个人像是一束琴
弦,紧悬的心随时有断裂的可能,而她的步履就是那错乱的拍子。被哭喊惊醒的映雪匆匆赶
来,当下便明白了七八分,她把女儿拥在怀里哄了半天,试图让她相信面具那一幕只是梦境
的片段,但乐梅却不住的哭泣摇头。
“不,那不是梦,我真的看见起轩了!今天早晨在落月轩前,您不是还说愿柯家的冤灵
全都安息吗?可见您也是相信鬼魂之说的,那么现在为什么却不相信我呢?”
早晨那场对话纯粹是预先设计,目的是为了让乐梅心存惧意,远离落月轩,以免发现门
后隐藏的秘密,没想到却适得其反!映雪一时又是懊恼,又是心疼。
“早知道我就什么话也别说!省得你受那些话的影响,弄得现在这么疑神疑鬼的!”
“不是我疑神疑鬼。”乐梅软弱的抗议,原先的坚持却有些动摇了。“虽然只是一瞥,
可是……”
“你是思念过度,无时无刻不想着起轩,所以听到风声,你当是叹息,看到叶影,你当
是什么面具人影,这完全是想念得太殷切而产生的幻觉!”映雪的声音已微带哽咽。“哦,
可怜的孩子!你的心情已够苦了,若是再让这些鬼魂之说来困据你,你会更苦,我也会更心
痛的!以后再别这样让我担心了,好吗?”真的是幻觉吗?真的是梦境吗?乐梅环视着暗沉
无人的四周,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如此虚无缥缈,什么也不能肯定,只得含泪点了点头。或
许,真的只是因为自己思念过度的缘故吧!但是,过没两天,小佩也见鬼了。
这晚,她到厨房去为乐梅拿消夜,新来乍到没弄清地理环境,月亮又碰巧没挂在天上,
于是在返回吟风馆时,她就迷迷糊糊的岔到落月轩去了。然后,她看见一只灯笼,一只没人
提的灯笼,鬼火一般的飘进那两扇禁门!
这下,她魂都飞了,手上的食篮也不要了,总算踉踉跄跄的摸回吟风馆时,一张惊怖的
小脸已泪痕狼藉,惨白如鬼。
“这儿真的有鬼!那个灯笼一定是鬼提的!”小佩一面语无伦次的叙述大致经过,一面
哭着加上自己的注解:“我也不知道一个鬼干嘛还要提灯笼?反正我只知道落月轩是鬼住的
地方,提灯笼的就肯定不是人了嘛!”
“没事了没事了,你今晚是误闯禁地才受到惊吓,以后别再单独走夜路,我也不用再吃
什么消夜,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了。”乐梅劝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小佩的歇斯底
里。“现在你回房去好好睡一觉,就当这事儿没发生过,对别人一个字也不要提,尤其是我
娘,省得她又担心,嗯?”
“那……你相不相信我真的看见鬼了?”小佩委屈的应诺,怯怯的望着乐梅。乐梅静静
点头。“那你怎么一点都不怕呀?”小佩睁大了眼睛。
乐梅笑了笑,没有回答。
她非但不怕,还充满了期待。是的,她现在终于明白了,阴阳两界的通行与否,在于信
与不信而已;生与死不过是形体的转换,人死了,爱依然存在,只要她对起轩的爱不熄灭,
那么天上人间的相隔就不构成任何阻碍。纵使她看不见起轩的形体,但爱的力量终能超越生
死,达到心灵与心灵的直接感应;纵使她听不见起轩的声音,但爱的默契必能穿越幽冥,达
到魂魄与魂魄的直接交游!
是的,只要她相信他的存在,那么他就无处不在!
小佩走后,乐梅踱向供桌,对着起轩的牌位拈香倾诉:
“从今以后,我心中再无恐俱怀疑,也不再寂寞孤单,我会好好过日子,因为我知道你
一直陪在我身旁!”
燃烟缓缓游向虚空,散于四面八方。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在游烟缭绕中闭上了眼睛,感
到一种寂灭的平静,凄凉的幸福。而这种平静和幸福永远都不会因世事无常所改变,因为,
死亡已让一切纷纷扰扰停格,因为,她拥有一个鬼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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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梅的苦已悄悄化为伏流,起轩的苦却仍汹涌不定,随时都有泛滥成灾的可能。明明是
自己的婚礼,但他只能藏在屏风后面,看着她和一块木头牌子拜堂成亲;明明是他名正言顺
的妻,但他只能藉着黑夜做掩护,隔窗陪她度过洞房花烛;明明与她同住在一个园子里,但
他只能强迫自己远远的躲着她,幽灵似的避着她,让她守着蒙在鼓里的活寡,让她日日夜夜
把那块木头牌子当成亡夫说话!相爱却不能相守,相恋却不能相见,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
每一天都是一场自我的冲突与干戈。一方面,他渴望能化暗为明,回应乐梅的痴心,另一方
面,他又不得不化明为暗,假装自己已不在人世。这种心情太痛苦!许多时候,他害怕就要
压抑不住自己,更多时候,他但愿自己立刻死去,死了就不必承受这种种矛盾的折磨!
事实上,他也怀疑自己已经死了,而落月轩就是埋葬他的坟冢。白天不是他的世界,唯
有在更深人静的夜,他才能走向乐梅的窗口,只为了悄悄看她一眼,如了却一桩前世的心
愿;也因为这份渴念的实现,得以支持他熬过一个又一个苦涩孤寂的白天。但现在,他决定
终止这种矛盾的行为。既是他自己坚持在她的生命中消失,那又何必夜夜流连于她的窗前
呢?既是他自己答应让她抱牌位成亲,那又何必扰得她神魂失据呢?昨晚,他黑衣夜行,手
上的灯笼却教小佩误信为鬼火,还让乐梅一心一意的沉溺在鬼丈夫的痴心幻想里,这已违背
了要她心灰意冷的初衷,他不能让她在鬼魂的想像中越陷越深!他注定无法给心爱的人幸
福,但他至少可以控制自己不去搅扰她,免得更耽误她的青春,甚至剥夺她的终身!
因此,从今以后,他不但要在她的生命中消失,还要在她的想像中消失!他将不再去看
她探她,他将不再给她任何捕风捉影的可能,是的,他将当自己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死
了!决定容易,实践起来却是千万难。思念如烈焰,把他全部的意识煎熬成一缸又浓又稠的
苦汁,稍一不慎就会爆炸四溅,泼及无辜。而自愿服侍他的紫烟,就成了烈焰下首当其冲的
牺牲者!
起轩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无可理喻、最难伺候的病人,也知道紫烟为他所做的已超过主
仆情分的极限,但他就是无法心平气和的感谢她,甚至无法和颜悦色的和她说一句话。每次
莫名其妙的对她发过脾气之后,他也觉得懊恼后悔,也暗想要待她好一点,然而他从没改善
自己的态度,反而变本加厉的为难她。起轩不懂,像紫烟这么聪慧灵巧的女孩儿,有什么理
由陪着他度过这些灰惨的日子?又为什么甘愿在坟墓般的落月轩里埋没她的美貌?她越是逆
来顺受,他对她的疑惑和不满就越深,给她的难堪也越多,即使当着人前,他也毫不掩饰那
份嫌恶之意。其实,他对紫烟并没有心存恶意,真正让他嫌弃的,是他这副见不得人的躯
体!但他又无法捣毁他自己,只好捣毁他周围的世界!这日,起轩又把紫烟端来的汤药掼到
地下去了。来访的宏达和万里还未跨进落月轩,就听见起轩歇斯底里的吼叫:
“我死了烂了是我自己的事,谁要你来嘘寒问暖?谁要你低声下气的唠唠叨叨?你凭什
么管我吃不吃药?你凭什么?我的事不要你管,因为你根本没有资格,因为你只是落月轩里
的一个丫头!”宏达大为不平,但碍于紫烟的自尊,反而不好立刻发作,直等到她屈身收拾
完地上的残汁碎片并默默退下后,他才冲向起轩,忍无可忍的喊道: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紫烟?你……你简直是在羞辱她!从你受伤以来,她是多么无微
不至的照顾你、迁就你,甚至忍受你,难道你没有感觉吗?她只是一个丫头?真亏你说得出
口!”起轩正暗恼着自己又伤害了紫烟一次,而宏达的指控恰好戳在他的痛处上。“对!我
是个不知感恩的怪物!但就算我的七经八脉全烧坏了,最少我还有感觉!经过这几个月,假
如你还看不出来的话,那么我现在告诉你,”他用拐杖指着门外,喘着气大吼:“那个女孩
儿在为我付出一切!你懂不懂?她在为一个不值得的死人浪费她自己的生命!而我不愿害
她,我想把她赶出落月轩去过她该过的日子!你懂不懂?”
如果宏达不懂,万里却是明白的,但了解并不等于认同。
“好一个不要害她,同样的,你也不要害乐梅,可是你没发现你的做法都适得其反
吗?”他双臂环胸,沉痛的注视着他最好的朋友。“这段日子,你把自己当成毒药,将身边
的人一一推开,包括我在内,但是并非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承受得起你的一意孤行,否则
紫烟不会背着人暗暗垂小,乐梅也不会企图从鬼丈夫的幻想中得到安慰!你说你不要害她
们,但事实摆在眼前,你的做法不但没有带给她们解脱,反而正是伤害她们的根源!”说
完,也不管起轩会有什么反应,万里就掉头而去,径自去找紫烟了。她正蹲在落月轩后的院
里,辛辛苦苦的起火扇风,重新为起轩熬一碗药。听见万里的脚步声,她抬头对他仓促一
笑,又低头继续熬药。他在她面前的一块石头坐下,默默的看了她半晌,沉沉开口道:“回
老夫人身边去吧!换个人来伺候起轩,这样对你们彼此都好!”好惊愕的停下手边工作,眼
中涨满了慌乱、哀求与无助。
“不要,别把我换掉!老爷他们一向重视你的意见,如果你这么提议,我就不能跟着少
爷了!我知道不该惹少爷生气,这对他的身子不好,我……我已经尽可能的避免了;也许我
做得不够好,但我保证以后会更加留心的!”
“问题就在你做得太好了!”万里禁不住冲口而出:“事实上,你大可对我坦白,因为
从失火的那天晚上开始,我早已知道你心里的秘密!”“你这话什么意思?”血色迅速自她
的脸上消褪。
“那天晚上,你没命的冲进诊疗房,不理会我的阻止,却执意伴随帮忙。在整个救治过
程当中,我看着你不时的流泪发抖,但你强迫自己勇敢的面对那一身可怕的伤口,不嫌脏,
不喊累,甚至抛开了顾忌,嘴对嘴的替起轩喂药。患难见真情!若不是在心里藏着一份强烈
的爱意,你怎能做得出这些?”隔着药炉上一蓬蓬的白烟,万里看不清紫烟脸上的表情,也
庆幸她看不清自己脸上的表情。“我知道心事被人拆穿的感觉很别扭,但我真的是诚心诚意
的劝你,对于一份没有结果的感情,聪明如你应知趁早抽身,而不是继续陷溺下去!”
“你在说什么?什么没有结果?什么趁早抽身?”她在烟雾后头茫然的停顿了一会儿,
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气急交加的跳了起来。“你以为我伺候二少爷,是想成为落月轩
的女主人?”“你不要这么激动……”
“我当然激动,因为我无法忍受你这么揣测我!”她重重的喘着气,眼中浮起泪光。
“谁都知道二和爷最大的痛苦,就是他那张烧毁的脸使他和二少奶奶成为一对最悲惨的夫
妻,那么我告诉你,如果能够,我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割下来给他!恨不得能撮合他们!不管
你信不信,我心里就只有这两个念头!我伺候二少爷纯粹是出于一片心甘情愿,倘若这么做
有一丝为自己终身打算的企图,我愿遭天打雷劈!所以请你收回你的揣测,因为你误解我
了!”“是你误解我了!”万里定定的凝视着紫烟。“我没有揣测你的企图,只是希望你能
把自己放在一个比较安全的位置,因为我认为你太不会保护感情,尤其是起轩早已有所感
觉,那么你将更容易受伤!”“早有感觉?”她蹙起了眉。“你是说,二少爷也认为我之所
以服侍他,是基于感情的缘故?他担心我将来会取代二少奶奶的地位,所以才常常对我发脾
气?”
“这种心态也不能说没有,但更正确的说法是,他渴望身边这个无怨无尤照顾他的人,
是乐梅,而不是你。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的自惭形秽,他不想毁了乐梅,同样的,他
也不想毁了你,或任何其他的女孩儿;可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自己变成一个阴晴
不定的暴君,让别人都讨厌他,而他以为这么做,就可以断绝某些感情的发生!”万里夺笑
了一下。“因此,你懂吗?他戴了双重的面具,一张在他的脸上,不让人看见他;另一张在
他的心上,不让人亲近他!”
“原来是这样,”紫烟难过又同情的低吟:“原来是这样……”“怎么?”万里打量着
她。“你好像仍然没有改变主意的样子?”“我没有什么主意可改变呀!”她很快的说:
“本来我就是尽一个丫头的本分,一心一意的伺候主子!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让我了解这
些,以后我会处理得更小心!”
“所谓更小心,是不是更加委曲求全的意思?受伤不叫疼,打落牙齿和血吞,眼泪往肚
子里头咽,你是不是预备更加小心的掩饰这一切?”
紫烟不说话。万里见她分明是默认的意思,忍不住气急败坏的叫道:“原来我说了半
天,不但没有帮助,反而还害了你?怎么回事?你也和乐梅一样得了痴心病吗?”
“别拿我和二少奶奶比,我不配,根本不配!”她猛烈的摇头。“你不知道,我……
唉,算了,随便你怎么想吧,别管我就是!”见她眼中忽然涌起一股陌生而遥远的神情,万
里的心里飘起一朵莫名其妙的乌云。
“好吧!”他怏怏的哼了一声。“这几个月下来,因为照顾起轩,咱们朝夕相处,合作
无间,我还以为你已把我当朋友了,谁知你却觉得这一席谈交浅言深,干卿底事。”
说完,他转头便走。紫烟一怔,本能的跟了两步想喊住他,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
伫立不动;而他也犹豫的在那头停下,迟疑了片刻才掉过脸来,无可奈何的对她耸耸肩。
“谁教我是个大夫呢?有人受伤我就是没办法视若无睹!”他粗声说:“你最少可以答
应我,忍不住想喊痛的时候,记得找我为你疗伤,行吗?”她低下头,微微嗯了一声,他则
不自然的咳了一下,这才目不斜视的离去了。直到他的背影走远,她才悄悄抬眼目送,眉睫
之间笼着一层深深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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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6 13:04:00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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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阖家团圆的节日。晚餐桌上,柯家全都到齐了,独有起轩缺席。柯老夫人一面忙
着被晚辈们招呼布菜,一面忙着劝乐梅多吃。乐梅见奶奶今日难得高兴,只得勉强撑起兴
致,夹了一筷子的蜜汁火腿。“起轩也爱吃蜜汁火腿哩!”老夫人说着,就很自然的吩咐身
后的老妈子:“来,装个碟子给他留一份!”
众人当场僵了脸色,老夫人亦暗惊失言,唯有紫烟镇定接口:“是!待会儿留一碟送去
二少奶奶房里,摆在二少爷的供桌上!”大伙儿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乐梅先前根本没有疑
心,只是怔忡的对桌发呆,听了紫烟的话方回过神来。
“不只他爱吃的,应该每一样菜都弄一份。今天是一家人团圆过节的日子,虽然这张桌
上少了一个人,可是咱们心里不能少了他,所以不是待会儿才送,而是现在就端去摆上!”
士鹏和延芳一叠连声的吩咐丫头们照二少奶奶的话去做。乐梅端起酒杯举向众人,微笑
道:“咱们敬起轩一杯酒吧!”说着她已一饮而尽,接着又斟了一杯,起身回礼:“这一
杯,是我代起轩回敬大家!”这一仰头,又是一杯到底。再度落座的时候,她略微晕眩的摇
晃了一下,映雪不忍的劝她别再喝,否则真要醉了,她只是捧着烫红的脸颊直笑。醉?醉才
好呢,就可以醺然忘忧,可以一宿到天明,在梦里一响贪欢,暂抛人世离愁。
初遇起轩的那一天,她不就是因为酒意的缘故去释放白狐,才引来他的好奇追踪吗?假
使她没有喝下那碗包谷酒,也许就不会有白狐牵媒,也许就不会认识起轩,也许往后的人生
就全篇改写了。如果现在的她是另一种身分,有另一段经历,她会更快乐还是更忧愁?乐梅
不知道。她只知道,倘若起轩从未出现,那么她的生命将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醉就醉吧,路乡醉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回到吟风馆的时候,乐梅已有点儿歪歪倒倒了,小佩先扶她上床歇着,便忙忙出门去烧
水煮茶给她消酒。乐梅本不胜酒力,加上存着解不开的心事,此刻不免醉态可掬。踉踉跄跄
的,她走到供桌前,对着那一碟碟精致的菜肴点点头,再对牌位点点头。“起轩,你慢慢用
啊,我在这里陪你吃……”她迷迷糊糊的想了想,又低声自语:“或许……我应该把它们送
去落月轩……”稍后,乐梅提着食篮,摇摇晃晃的走在通往落月轩的小径上。
参天的树林遮蔽了星月,她又忘了提灯,一段路竟越走越长,夜也越来越深。黑暗中,
除了她的脚步声,仿佛还有另一种木头触地的橐橐声隐约相随,她猜想那是自己的幻觉,并
没大理会,直到身后不远处传来“喀啦”一响,似乎有人踩断了一截枯枝,她才惊疑的回过
头去。
“谁?”黑暗中,好像有个影子闪过树林,稍纵即逝。乐梅的一颗心几乎跃出胸口。
“起轩?是你吗?”她试探的问,睁大了眼睛向暗处搜索。“如果是你,请你出来好吗?”
等待了片刻,什么也没发生。一阵冷风拂过,她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战,七分酒意
骤退了五分。
“好吧,也许你不是起轩。”她握紧了篮子,一面倒退,一面戒备的环顾四周。
“我……我不管你是谁,但请你别作弄我,好吗?”树林的边缘有一座小小的水池,但乐梅
对这儿本来就不熟,且又置身在一片黑暗中,所以浑然不知自己正一步步的退向危机。“我
只是想把这篮食物送到落月轩去给我的丈夫,摆在门口就好,不会进去打扰你们的,这……
这样可以吗?”话语甫落,一只夜鸟忽然凄鸣了一声,自树梢拍翅飞起;乐梅骤不及防,被
大大骇了一跳,差点儿就仰后跌落水池,树林里及时扑来一个人影,在那一瞬间拉住了她。
也是在那一瞬间,支叶因风摇动,林间筛落的月光照亮了那人的脸,于是,乐梅看清楚
了,是那张面具!那张初识起轩时,他所戴的面具!
时光迅速倒退,仿佛又回到了相遇的那一天。多么熟悉的感觉啊!同样是在水边,同样
是他及时拉住了差点儿落水的她……乐梅心颤神驰,恍惚不能言语,好半天才喃喃的喊:
“起轩……”接下来却是一连串错乱的情节,和那一天的过程大大走样。乐梅还沉浸在
往事的追想中,起轩已不得不放开了她的手臂,转身奔逃而去。他的拐杖比瘸跛的脚步快,
橐橐的触地声恰似慌急的心跳节奏。在他身后,乐梅喊着,追着,但始终落后他大约十来步
的距离。
慌乱中,起轩跌跌撞撞的冲进落月轩虚掩的大门,几乎才一推上门闩,乐梅就扑在门上
了。
“起轩开门!起轩,请你开门啊……”
他头抵着门背喘气,失魂落魄的想,不可能的,也怎么会认出我?不可能的呀……
“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要躲着我?”乐梅疯狂的拍着门。“出来啊!起轩,求求你出
来吧!别用这道禁门拒绝我……”
他的双手痉挛的抓着门板,无声的饮泣着。门的那一边,她的声音里也凝聚出汹涌的泪
意。
“我知道,人鬼殊途,阴间与阳世各有各的空间,是不可能也不可以交会的,可是你放
心不下我,你的魂魄时时萦绕在我身边,看我为你送食物,你就在冥冥中护送,看我差点儿
落水,你就不顾禁忌的现形了。虽然你遮住了面孔,一句话也不对我说,但是你不忍心,所
以用咱们初遇时所戴的面具来暗示我,告诉我你是存在的,是不是?是不是?”
他下意识的抚着脸上的面具,恍然大悟的想,原来是这样!她认的是这个面具,并非认
出了我……顿时他松了一口气,却有另一股怅惘继之而起……唉,他苦笑着想,我竟然已经
把它当作我的脸,而忘了它是一张面具……
捶门声终于停止。一阵静寂之后,她的声音再度扬起。
“你真的不出来,那我就进去了!”她在那边深吸了一口气,显然下定了决心。“我要
找一把斧头来砍破这道禁门,打通阴阳的界限!”这头,乐梅转身正要走,身后的门却“咿
呀”一声开了。她屏息回过头去。“起轩……”门后缓慢而迟疑的走出一个拄着拐杖的人,
缓慢而迟疑的说:“二少奶奶,我……我不是起轩少爷。”
那人确实不是她心版上起轩的模样!除了那张面具,他全身上下和起轩毫无相似之处,
甚至他那苍老浑浊的声音,都与起轩截然相反!乐梅仿佛兜头挨了一记重锤,整个人被僵直
的钉在原地,满心的意乱情迷霎时都烟消云散了。
“你是谁?”瞪着他那副灰惨的样子,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她意识中掠过,使她不禁连退
了两步,声音也不自觉的颤抖起来。“你……你究竟是人还是……还是……”
“你别怕!我不是鬼!”他急急的说,语气中竟有一丝乞求她相信的意味。“我……我
是柯家的一个园丁,专门看守落月轩的园丁!我不应该任意出门的,但我以为这么晚了,不
会碰见什么人,所以……所以很抱歉,我的模样惊扰了二少奶奶。”她怔怔的望着他,脑中
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困难的挤出一句话来:“你说……你是个园丁?可是……可是你戴着起
轩的面具……”“这是起轩少爷给我的,我不知道它会引起这么大的误会。真对不起,我不
是起轩少爷,也不是什么鬼魂,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园丁罢了!”
期待与失落两相纠缠,再加上方才的震撼与惊吓,种种暴起跌的情绪刺激令乐梅一时承
受不起,于是她眼前一黑,身子一软,接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身旁围绕着母亲、婆婆和小佩,见她睁开眼睛,她们
都如释重负,忙不迭的递毛巾送水。因为宿醉和昏迷的双重副作用使然,乐梅只觉得头痛欲
裂,但关于昨夜的片段,仍在她的脑海中闪闪烁烁。
“那位老伯……落月轩里有位老伯……”她努力坐起身,甩甩头又眨眨眼,意识渐渐清
晰了。“戴着面具的老伯!”
延芳正端着一杯水走向床边,一听这话,心里一紧,手上的水也差点儿泼洒一地。
“老伯?”她空洞的应了一声,但很快又镇定了下来。“呃,是啊,他是看守落月轩的
园丁,叫做小……哦,我是说,他叫‘老柯’……”“老柯?”乐梅喃喃自语着:“那么是
真有这个人,不是我在做梦了?”“可不是!”小佩忍不住插嘴进来,还惊魂甫定的直拍胸
口。“你昨天晚上喝醉了,闯到那儿去被他吓昏啦!咱们赶去救你的时候,我一看见他也吓
得要死,要不是人多,肯定我也会昏倒的。后来才弄清楚,他不是鬼,是个人,不过是个怪
人,不然干嘛要戴个面具吓人?”
“你知道什么?”延芳辩护似的接口:“他戴面具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乐梅张口欲
言,映雪却不给她问话的机会,紧跟着说:
“你婆婆当初之所以没有告诉咱们老柯的存在,是因为那个人性情孤僻怪异,从不跟人
打交道。昨晚我看见他的时候,起先也是非常惊讶,但是在你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大家已
经源源本本的告诉了我。那个人长年累月的住在落月轩,几乎是与世隔绝了,因为他的脸据
说有某种缺陷,至于是什么缺陷,没人见过,也没人知道,反正……反正是很严重吧,所以
他才会戴着面具……”说到这儿,映雪的话锋突然一转。“对了,提到面具,你又看不见他
的脸长得什么样子,怎么知道他是位老伯呀?”一连串临时编织以致含糊其词的解说让乐梅
来不及细思,被母亲这一反问,她更觉得茫然无绪。
“我……我也不知道,只是听他的声音好像很苍老……”她疑惑的望着婆婆。“他其实
不老吗?”
“啊?”延芳亦被反问得措手不及。“他……他……”
“是的,”映雪赶紧回答,暗暗递给延芳一个眼色。“他是个老人没错!”“哦,对,
对对,”延芳表面上力持平静,心中却如潮水翻涌不已。“他是个老家仆……雇用多年的老
家仆……”
乐梅奇怪的看看婆婆,又看看母亲,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映雪只得抢在女儿发现破
绽之前,边说边想的把谎话编织得更完整些:“我听奶奶说,老柯是爷爷那个时代所用的
人。爷爷过世后,大家不是全搬到柯庄去了吗?就只有老柯在寒松园里守着。这趟搬回来,
院落分配一类的事,特别是落月轩怎么处理,都是奶奶做的主,你婆婆并没有直接接触过这
个老柯,也就难怪她弄不清楚了。”“对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延芳语气伦次的为谎
言背书。“总之,老柯一向很古怪,简直一步都不出落月轩,他是那种……那种很容易被遗
忘的人,所以我当初只记得跟你们说别靠近落月轩,免得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却忘了还
有他这个人的存在。真的,不是我要刻意隐瞒,实在是……反正,乐梅,你不需要伤脑筋去
研究他,他……他已经习惯被人遗忘了,如果有人去打扰他,他还会很生气呢。因此,往后
你还是别靠近那儿来得好!”
“对呀对呀!”小佩又插嘴了。“太太说的话,你一定要听哦,不然像昨天晚上那样,
我煮了茶回来没看见你,还以为你给鬼抓去,吓都吓死人啦!”
乐梅并没注意小佩的忠告,她的心思早已飘游到别处去了。既然落月轩是不祥之地,那
么为什么会让一个老人孤孤单单的住在那儿和鬼魂为伴呢?只是因为他性情孤僻吗?如果他
必须戴着面具来遮掩脸上的缺陷,那也许才是他孤僻的真正原因吧!而起轩会把自己的面具
送给他,显然两人之间有一段忘年之交,或者还有什么别人都不知道的故事也说不定……想
到这儿,乐梅的心思飘得更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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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6 13:04:00 | 显示全部楼层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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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眠,起轩终于等到乐梅苏醒的消息,但在他稍感宽心的同时,却也落入更深沉的
沮丧中。
“老柯?”他苦涩的自问:“我给她的感觉,居然是个老头子?”“我和你岳母也没料
到她会这么想,一时只好顺着她的感觉编派下去。”延芳求助的看着紫烟,后者会意,便柔
声接口:
“虽然这同昨儿晚上,大家商量的说法有些出入,但二少奶奶把你当成老人家,反而较
不容易起疑心呢,不是吗?”
起轩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说得对!那么,我就当老柯吧!”
延芳和紫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有说不出的心疼难过。这时,院门上忽然响起一片叩击
声,而且并非敲三下的约定暗号,显然来者不是乐梅就是小佩,而胆小的小佩躲避落月轩都
来不及,那么就只剩下乐梅这个可能了。紫烟有些慌张,延芳更是手足无措,反而是起轩很
快的站起身来。
“你们别出去,让我自己应付!”
他一瘸一拐的走过厅堂和花园,拔下院门的门闩,就看见乐梅怯怯的站在那儿。“你
好,老柯。”她不安的开口:“我是来道歉的。昨晚,我非常失态,因为我从不知道你的存
在,而且又喝醉了酒,竟迷迷糊糊的扰了你一阵,所以,我……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没关系,都过去了。”他努力按捺着自己,强装冷漠。“如果没别的事,那么二少奶
奶请回吧!以后,也不要再上这儿来了!”说着,他已准备合上院门,乐梅急忙伸手一挡。
“请等一等,我……你能不能告诉我,起轩跟你的感情是不是很好?”她的问题出乎他
意料之外。迟疑片刻后,他点点头,语意深长的说:“在这世上,就属他与我相知最深了!”
“因为起轩常常会来看望你、陪伴你,对不对?”她热切的。“他会把面具送给你,足
见你们感情的深厚。那么,请你多告诉我一些你们之间的事,好吗?”
她那可怜兮兮的哀求神情让他简直无法拒绝,略略在心里挣扎了一会儿之后,他只有对
自己宣布投降。
“好吧!既然你这么好奇,我就说给你听。”他在面具后头苦笑了一下,开始按着昨夜
大家合编的情节,加上自己临场应变的机智,说起一段年少荒唐,以至于被仇家毁容砍腿的
故事。“瘸了腿还没什么,可是我这张脸却完了。从此,见到我的人没有不尖叫奔逃的,当
场吓昏的也多的是,总之,人人都像躲避瘟疫似的躲避着我,别说找工作,连当个乞丐都没
人愿意看我一眼。就在走投无路的当口,我碰见了起轩的爷爷,他同情我的遭遇,又念在同
是本家的份上而收留了我。虽然总算是安定下来,可是我这个样子还是没人敢亲近,只有起
轩,唔,只有他不怕我!”
乐梅专注的聆听,满腔的惊心同情,完全不疑有他。
“后来,大家搬去柯庄了,独我一个留在这儿,反倒清静。别人都忘了我,只有起轩没
忘,总不时的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什么的。在他十五岁那年第一次参加面具舞之后,就把
这面具送给了我,而我也就一直戴着它,直到如今!”
“原来如此。”乐梅低叹着,忽然觉得眼前这人并不像昨夜看来那么可怖,也不像别人
形容的那么森冷古怪,唉,他不过是个不幸又寂寞的老人罢了。“原来落月轩里不是只有鬼
魂之说,还有一段温馨的故事,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而已,否则就不会这么害怕这儿了。”
“也不能这么说。”他心中暗惊,生怕她以后三天两头就要上这儿来,生出更多事端。
“你以为我为什么有这个特权,可以诸事不管,只负责看守落月轩?还不是因为我这人杀气
重,又有一张连真正的鬼都会害怕的鬼脸,才能镇住这落月轩!反正……哎,这儿不是二少
奶奶该来的地方,以后还是避而远之吧!”“可是起轩进去过呀!”她倚着门,痴痴的往里
头眺望。“以前他常常来,不是吗?”
“他都拣白天的时候来,而且身边有我啊!”他顺口胡编。
“那么,现在也是白天,我身边也有你陪着,可不可以让我进去看看?”她的眼睛睁得
大大的,脸上写满了祈求与渴盼。面对这样的眸子,这样的表情,他又不得不心软了,又不
得投降了。“好吧,但你答应我,会紧跟在我身边,只在花园里看看就好!”在乐梅先前的
想像中,落月轩里必是一片荒烟蔓草,然而此刻,铺陈在眼前的却是花木井然的优雅林园。
她眩惑而讶异的环顾四周,忍不住叹气了。
“瞧你把这儿照顾得多好!起轩从小到大,也在这儿消磨了不少时光……”看见一方石
椅,她就走过去坐下,喃喃的问:“你们曾经坐在这张椅子上聊天吗?”
见他默默点头,她又叹气了,轻轻抚着椅身,不胜依恋的。“他对这座园子,对你,应
该都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她望向他,忽然有些无法自已。“告诉我,柯家的鬼魂是不是
真的都在这儿出没?起轩是不是也在其中?虽然昨晚是一场误会,可是我还是相信,他的魂
魄是存在的!我有感觉,真的有!而像你这样的人,一定比常人更了解这类事情!请你老实
告诉我,你感觉得到他吗?或者,你看过他吗?请你告诉我!求求你!”她越说越急切,让
他根本招架不住,不觉就脱口而出:
“对,我不但感觉得到他,我还看过他!”
她大大一震,呆了两秒钟,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就冲上来扯住他的衣袖。“真的?什么
时候?晚上吗?每天晚上吗?”
“不一定!”他已经开始后悔了。
“他会在你的面前现形吗?”她可不容他闪躲逃避,紧追不舍的问道:“很真实的出
现,然后跟你谈话,是不是这样?是不是?”“也不是,我……”他狼狈的走开。“我并不
是说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他,而是……而是在一种虚幻的境界里,然后……然后我和他,就
用心灵交谈!”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们可以交谈……”这个发现太慑人,令她的双眸迅速泛起泪
雾,说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而她的心中则涨满了酸楚与柔情。“他好吗?”“不好!”
他暗暗苦笑了一下。
“那么,”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关于我的一切,他都知道吗?”他对自己造成的混乱
懊恼不已,但此刻,面对她的泪水纵横,他再怎么挣扎,终究还是拦不住心底的真情。
“当然他知道!从你去祭坟哭墓,当场要撞碑殉情,到你了无生趣,一病求死,最后你
决心守寡,抱牌位成亲,他全都知道!你在阳间心碎,他在阴间断魂,可是他又无法可想,
你说,他怎么会过得好呢?”
她听得痴了,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泪如雨下的望着他。而他越说越痛,越不
能控制自己。
“洞房花烛夜,你说喜字成双,连绣屏和荷包都成对,只有你形单影只,他只恨他不能
告诉你,他在陪着你,一直陪到烛尽天明!”“起轩……”她心如刀割,不禁掩面痛哭:
“起轩……”
他伸出手,本能的想为她拭泪,又急急的缩了回来。不,他不是起轩,而是老柯!这个
念头仿佛是一条隐形的鞭子,狠抽着他的心,痛得他眼泪都迸了出来,只得赶紧转开身子,
仓惶拭去。“为什么?我和他情深若此,为什么我不能像你一样的与他沟通呢?”她泪颤颤
的转向他。“我要怎么样才能做到?请你指点我好不好?”错了,真的错了!他心乱而苦恼
的摇摇头。
“我不能指点你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总之,一切到此为止!你请
回吧!”他忍着不看她,硬声说:“拜托你快走好不好?”
“好,我走,我知道已经打扰你太多。非常感谢你,今天一席话对我意义深重,但
是……”她停了停,含泪恳求:“能不能请你再答应我一件事?”
面对她,他的挣扎永远徒劳无功。
“说吧!”他软下声调。
“不论什么时候,当你再和起轩沟通时,请替我带一句话,”她的脸上泪痕犹在,眸子
里却有泪水清洗后的坚定。“就说我在吟风馆等着他,今天,明天,每一天!”
说着,乐梅就转身离去,不断涌出的泪水使她什么都看不清,当然也不会看见在她身
后,苦痛委地的起轩。
起轩假藉老柯对乐梅倾诉衷肠的一幕悄悄传开后,长辈们都有些莫名所以的心惶,紫烟
却不这么想。
相反的,她倒希望他们两人能再见面,因为只有这样的方式,才能让他们抒发对彼此的
深情,从中得到安慰;而这种安慰,纵使别人有心也无力做到,起轩这两日的平静就是证
明。紫烟心里很明白,起轩之所以不肯与乐梅相认,是因了自惭形秽的心病作祟,别人再怎
么劝也没有用的,只有乐梅是唯一治疗的管道,她虽然不知道老柯的真实身分,但她不会在
老柯面前隐藏对起轩的痴心,经由这样的真情接触,说不定可以逐渐化解起轩的心病……
不,不是说不定,紫烟几乎已经肯定,“老柯”是重新撮合起轩和乐梅的良方!
所以这天,趁着起轩有作画的好心情,画得又是梅花枝叶,紫烟便一面赞美,一面怂
恿,何不藉着老柯,把这幅画送给乐梅?她的口才向来技巧而婉转,颇具说服力,起轩原本
也觉得心动,但最后还是否决了这个建议。
“你一定要这样搅乱我吗?老柯这个身分已经让我对乐梅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你还来
给我乱出主意!”
“可是……”“不要再说了!”起轩霍然起身,原先的好心情已荡然无存,在紫烟还来
不及阻止之前,便把那幅画撕成碎片,并且命令她收拾扔掉。紫烟却不肯放弃,她偷偷的剪
下碎片裹的一朵梅花,趁着吟风馆没人的时候,悄悄把它安置在供桌上。
接下来的发展,正是紫烟期待的。乐梅在给起轩上香时,发现了这朵纸剪梅花,一时心
醉神迷,以为这必是老柯为她传话之后的回应,立刻不顾一切的来到落月轩道谢。
“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打扰,可是我非来不可,因为我一定要当面对你说一声,谢
谢!”她小心翼翼的捧着那朵纸剪梅花,仿佛捧着稀世珍宝,整张脸庞都为之发光。“是你
帮我传了话,起轩就以一纸梅花回应我的心意,对吗?”
起轩瞪着那朵出自自己手笔的梅花,为“老柯事件”的超出控制而震惊,介乐梅实在太
快乐了,他不但不忍心浇上冷水,反而因她的痴傻而情难自禁。
“对,这纸梅花的确是他的表示,因为你生在冬季的梅林中,你的手腕上又有一朵梅花
形状的胎记,而初遇你的那一天,他又是凭着梅花胎记认出了你是乐梅,也认定了你就是他
命中所系之人!梅花,嵌在你的名字里,印在你的手腕上,融在他的灵魂里!”乐梅听得心
颤魂摧,一瞬不瞬的痴望着起轩,而他也忘情的凝视她,所有的顾忌霎时都被抛到九霄云
外。在这一刻,了忘了老柯,忘了脸上的面具,忘了所有的现实和痛苦!
而这一切,都被紫烟悄悄的看在眼里。
当乐梅离去之后,紫烟主动下跪,请求起轩原谅她的自作主张。他默然片刻,要她起身
说话。
“老柯这个人是我自己惹出来的,我有什么立场对你生气?”“我只是一个丫头,你对
我想生气就生气,根本不需要什么立场!”自从服侍起轩以来,紫烟还是第一次这么大胆的
对他说话:“你现在不生气,是因为你心里很平和,很柔软,所以无法生气!”他低叹了一
声,不解而苦恼的看着她。
“你到义想要做什么?证明你对我的心思了若指掌?还是落月轩的日子太枯燥了,所以
才制造这件事来排遣无聊?”
“都不是!我只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你们不见面的时候,各自都痛苦不堪,一见了面,
痛苦就减轻许多。”她诚恳而热切的。“我觉得,你们就好像是彼此的止疼药一样!”
起轩再度默然,紫烟想这应是默许的意思,不禁为自己所做的安排感到欣慰。因此,这
天夜里,当她走过吟风馆,瞥见乐梅伏案而睡时,就悄悄进门找了一件外套为她披上,并顺
手将案上的一阕词带回落月轩。紫烟虽然识字有限,看不懂词中之意,但她猜这必是乐梅的
思念之作,值得给起轩看看,说不定又是一帖灵药。第二天早上,她藉口说在门边拾到一卷
纸笺,请起轩过目。他不疑有他的接过来,摊开一看,立刻就愣住了。
“一月梅花迎风颤二月风筝线儿断飘零零,三月桃花随水转
忽匆匆,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
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
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
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
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重九登高看孤雁十依栏杆百声叹千言万语说不完”
虽然未曾署名,但起轩知道,这是乐梅写的,因为词中字字句句都是她的心情!可是,
这卷纸笺为什么会被放在落月轩的门边呢?是了,是她希望老柯能再度替她传话,但又怕被
拒绝,所以悄悄从门缝里递了进来!
多么傻啊!起轩的眼睛湿了,她这一片痴情,他该如何回报?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最残
忍的现实,他又怎能回报?
整个上午,起轩坐在桌前对着摊开的纸笺发愣,不知该对她怎么办?更不知该对自己怎
么办?终于,他研墨润笔,在原先的那阕词后空白处,题上自己的心情。
“一片痴心二地相望下笔三四字泪已五六行但求七夕鹊桥会八方神明负鸳鸯九泉底下十
徘徊,奈何桥上恨正长
肠百折,愁千缕,万般无奈把心伤”
写完之后,突然涌起的一股绝望令他甚至不敢把自己所写的再看一遍,便将纸笺一折,
心乱如麻的压进抽屉底层。而躲在窗下窥视的紫烟,脸上却泛起了笑意,并盘算着待会儿如
何找个机会,把纸笺再送回吟风馆。
她以为这次也会像上次一样顺利,谁知却引发了往后一连串的轩然大波。
风波是从万里来访之后开始的,而他来访的目的,是对起轩兴师问罪。“我不过才几天
没来,怎么寒松园就忽然冒出了一个能通阴阳的老柯,把乐梅弄得那样神魂颠倒的?你到底
在搞什么鬼?”起轩静静的望着万里,默然开口:
“假如有一个女人,是你以全部生命去爱的女人,当你们久别重逢时,你可知人世间最
大的幸福是什么?就是把她紧紧拥入怀中,互诉离别之苦,相思之情!”他的语气渐渐急促
起来。“你不能想像,面对乐梅时,我得费多大的力气来压抑自己!如果我不藉老柯之口来
说一些藏在心里的话,我觉得整个人就快要疯了,炸了;你骂我反复无常也好,说我莫名其
妙也可以,反正现在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
万里沉思了一会儿,若有所悟的皱起眉。
“你最好理个清楚,是不知怎么收拾,还是根本不想收拾?”“你这话什么意思?”起
轩觉得自己被狠狠捶了一记。
“别发火,我可没冤你!当初是谁说过个一年半载,寂寞就会动摇乐梅?又是谁说时间
将会改变一切,治愈乐梅?如果你记得自己说过些话,现在就不会说不知道怎么收拾!”万
里一把揪住起轩,声色俱厉的说:“你把‘鬼丈夫’三个字给落实了你知不知道?好哇,你
无意间找到一个好方法,可以躲在面具和老柯的背后解放你的感情,所以你就欲罢不能了是
不是?几个月这么熬过去了,时间根本没能治愈乐梅一丝一毫,反而一个老柯就搅得她更无
可救药!你在干什么?真要以鬼丈夫绊住她一辈子吗?原来的无私,莫非只是你自私的一种
手段?”这番话更是当头敲得起轩昏乱翻腾,在重挫之下,他死命将万里一把推开。“住
口!你凭什么批判我?我是人哪,是人就免不了自私!可是我自私得很痛苦,你是我的好兄
弟,为什么看不见我的痛苦,只看见我的自私?”狂怒令他口不择言。“因为你也是自私
的!因为你生怕乐梅真给我绊住了!因为如果没有老柯,你就可以用你的热情,浇灭她对我
的热情!”
起轩举起拐杖一挥,把一桌的杯盘扫到地下。在一片狂风暴雨的碎裂声中,万里动也不
动,只是直直的瞪着前方,他的脸是青的,眼是冷的,心则是灰的!好半晌,他起身踢翻椅
子,走了。这头,起轩把屋中能捣毁的都捣毁之后,颓然的环顾四周,忽然空洞的笑了起
来。呵呵,他心里的碎片和眼前的碎片统统打成一片了!只可惜他不能把自己也砸成碎片!
他茫然的走出落月轩,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知道再也不能待在那里。是的,老柯
的身分该结束了,而现在的他,当不了老柯,回不了起轩,只是寒松园中一个无名无姓、无
依无靠的游魂!然后,他看见乐梅由那头飞奔而来,手上扬着一张纸笺。
“老柯……老柯你等等我!”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到他身边,一面喘着,一面递出纸
笺。“我和起轩沟通了!你看,我和起轩终于能沟通了!”他双目暴睁,劈手夺过纸笺,只
看了一眼,呼吸就渐渐急促起来。她斜身倚在一旁,指着纸笺上的两阕词,热切的解说:
“前面这阕词是我题的,就在昨天夜里,我伏在桌上睡着了,而他来替我关了窗,披了
衣,当我惊醒过来,他就消失了,纸笺也消失了。我知道,他一定会再来的,因此撑着不敢
睡,可是……可是他没有再来,一整夜都没有来。我想,他或许有他的苦衷,暂时还不能在
我的面前现身吧!所以,我今天都不敢待在屋里,以免防碍了他。结果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吗?他果然趁我不在的时候,把这纸笺送回来了,而且还在后面题了另一阕词!你看,就是
这一阕,你看到了吗?”好似他会不明白一样,她不放心的指向后面那阕词,指尖微微颤抖
着。“这是他写给我的,因为这和他从前信上的笔迹一模一样!真的是一模一样啊!”
他根本没有看着笺词,只是呆呆的瞪着她,因她那痴狂的神情和烧灼的眼眸而无法动
弹,也不能言语。
“上次的纸剪梅花是沉默的心意,这次,是他自己题词遣怀,真真实实的对我倾诉。”
她如痴如醉,一脸的执迷不悟,整个人沉浸在一种近似昏迷的状态中,丝毫不曾注意他有什
么不对。“照这样下去,我想,和他面对面接触的日子应该不远了,你说是吗?”照这样下
去?还能照这样下去吗?事情已经走到错乱纠缠、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既然一开始是他自己
打的结,那么现在也只有他能快刀斩乱麻的剪断它!
在她还来不及明白他要做什么之前,他已迅速的把纸笺撕为两片,四片,八片,十六
片……“不……”她惊骇的大叫,扑上来试图抢夺。“你还给我!这是起轩给我的信物!你
还给我呀……”
碎片如白色的梅花花瓣,被他狠狠撒向空中,随风散去;而她也像一片落花,被风吹得
摇摇晃晃。梦游似的向前走了两步之后,骤然间,她瘫软委地,仿佛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
只是紧紧抱住自己瘦伶伶的肩,不住的打哆嗦。
“你……你好残忍,好残忍……”
她的痛苦他懂,但他的痛夺又有谁懂?他痉挛着双手,真想一拳朝命运的判官击去,然
而判官在哪里?天上的众神又在哪里?他谁也反抗不了,只能重重捶向自己心口。
“是!我是残忍!可这是为你好,也是为起轩好!”他拼命压抑着狂哭的冲动,让老柯
去说话:“你们两个,一是孤魂野鬼,处境可悲,一是葬送青春,处境堪怜,而你的多情又
使他牵挂,使他放不下,迟迟不睦转世投胎,重新做人!停止吧,多情反被多情误,真的到
此为止吧!”
他说不下去了,再说他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一个急促的旋身之后,他瘸瘸拐拐、跌跌撞
撞的朝落月轩走去。
屋中,紫烟正蹲在地上收拾起轩方才捣毁的那片狼藉。见他进门,她忙不迭起身相迎,
却遭他一掌挥来,霎时震得眼冒金星。“你这个贼!为什么要偷我的东西?你竟敢设计我,
设计我写了字,就偷去给乐梅看!你这是什么居心?暗中捣鬼,像操纵傀儡似的操纵我们两
人,这很过瘾很有趣,是吧?在单调乏味的日子里,你找到了调剂,所以就乐此不疲,是
吧?”
随着这一叠连声的怒吼,他的拐杖也暴雨似的落在紫烟的身上。她无处可躲,只能以胳
臂挡着头部,咬紧了牙默默承受,一声不吭,亦不讨饶。
“止疼药?见鬼的止疼药!你在给咱们吃毒药!”他嘶喊了一声,拼尽最后的力气把拐
杖朝她掷去。“你滚!我不想再见到你!趁我还没动手要你的命之前,你最好离开这里,永
永远远的离开……”这夜,起轩独坐在碎片纷陈的角落里,屋内没有掌灯,屋外的星光又是
如此遥远而没有意义,但置身在这片混乱与黑暗中,他却渐渐厘清了某些思绪。
万里骂得对!他确实是被私心昏了头,只顾眼前的片刻缠绵,欲把原来的打算抛诸脑
后!他确实是意志薄弱,既要不起乐梅,又舍不得对她彻底罢手!
就是因为这样的矛盾虚伪,这样毫无原则的态度,才纵容出紫烟的所作所为,并逼她成
了代罪羔羊。剪纸梅花那次让他得着安慰,他心平气和,这次泄露了他的笔迹,却教他大为
恐慌,以致暴跳如雷;然而追根究底,紫烟何辜?一切的错误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啊!
他气走了万里,赶走了紫烟,这些错误尚可挽回,可是他加诸于乐梅的折磨如何挽回?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事实的真相,很可能就这样在鬼丈夫的假想中越陷越深!想着她那副痴痴
傻傻的颠倒模样,起轩就觉得有一把利刃划过他鲜血淋漓的胸口,而他活该承受这种痛苦!
如果他对她的伤害不能挽回,至少可以停止!起轩决定了,他将搬出落月轩,离开寒松
园,带走一切的扰攘,还给她一个宁静清明的环境!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老柯的装神弄鬼,再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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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6 13:04:00 | 显示全部楼层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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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杨家药铺的诊疗房。
紫烟背对着万里坐在床上,她的衣衫褪了一半,肩背和手臂上浮着深深浅浅的瘀痕。整
个诊疗过程中,她一直微微颤抖着,也不知是因为疼痛的缘故,还是因为少女的羞怯。
万里强忍着心中的怒火,只怕自己一开口就会骂出粗话,但是当敷完药之后,他终于还
是忍不住迸出一句:
“浑帐!太过分了!”“算了。”紫烟低头扣上衣扣,不安的咬着唇。
万里仿佛被钉子扎了一下,立刻跳起身来。
“不能算了!今天是我去把他训了一顿,他自知理亏,恼羞成怒,对我无理取闹,我可
以甩甩头,说声算了,不同他计较;可是他回过头去,把怨气一股脑儿全出在你身上,我就
看不过眼!要打架?可以!找我呀!打女人算什么?”他的牙狠狠一咬,拳头重重一握。
“我找他理论去!”
他是说走就走,紫烟惊惶的拦住他。
“不要!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是我一错再错,把他气坏了呀!上回偷他画的梅花,事
后他没说什么,我就以为他心里是愿意的,没想到这次他会气成这样……那,我现在知道
了,原来是因为你强烈反对,所以他才……”她骤然住了口,顿了顿,又慌忙补充:“哦,
我不是在怪人!真的,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我明白你是一片好心为我抱不平,可是
我没有不平,我现在已经好了,真的没事儿了……一切本是我的错,请你不要去理论吧,否
则二少爷又要大发牌气,那我怎么回得去呢?”万里的双眼瞪如铜铃。
“你还要回去忍受他?你昏了头了你?”见她逃避的转开脸,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气
急败坏的嚷:“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嘛!”她进退维谷,一急,便脱口而出:
“算我犯贱行不行?”“你讲这什么话?”他勃然大怒,甩开她的手。“你以为把自己
贬低到猫狗不如的地步,这样才够牺牲,够伟大,够资格同乐梅比较?是不是?”
“不是,不是……”她软弱的摇着头。
“那是什么?就为了一个“爱”字吗?天底下哪有这样一种爱,教人不要人格,不要尊
严,不分黑白,不讲道理!人家对你越坏你越爱,越糟蹋你越忍气吞声,然后你用一句犯贱
就解释一切,原谅一切?拜托!这是哪门子的爱?这根本是自我虐待!我不相信以你的冰雪
聪明会糊涂到这种病态的地步!可是你分明就是这样!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
己?”他越说越火,越说越大声,最后几乎是用吼的,直逼问到她脸上去。她一步步的退向
角落,圆睁的双眼里盛满了狂乱的神色,直到无路可退了,才骤然喊出声来:
“因为我欠他!因为我烧坏了他的脸!因为我毁了他的一切……”万里想自己一定是听
错了,可是没错,紫烟仍继续喊叫着:“你以为那场火是怎么烧起来的?无缘无故的怎么会
失火?是我放的火!是我呀!”
“你……你在胡说什么?”
她整个濒于崩溃的临界,歇斯底里,又哭又笑:
“哦,但愿我真是胡说就好了!多少个夜晚,我从噩梦中惊醒,恨不得从没踏进过柯家
的大门!恨不得……恨不得从没来到这个世界!”她靠着墙往下滑,浑身虚软的跪落在地,
撕扯着头发,哭得肝肠寸断。万里抽搐着脸颊,好奇怪的瞪视着她,好似她是一个怪物,一
个他从没见过的怪物。半晌,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来:“那场火,真的是你放的?”
“我原来只是想烧掉柯家库房,”她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渗出下流。“当时二少爷快成
亲了,老夫人把钥匙交给我保管,我知道家当全在里头。于是,那天夜里,我搬了几捆稻
草,里里外外塞满了那间库房,然后……然后我扔了一个煤油灯……一眨眼,就那么一眨眼
的工夫,它就整个烧了起来……”她的双手移到自己的脖子上,紧紧扼在那里,双眼则直直
的望着前方,好似又回到火灾发生的现场。“我不知道那些火苗怎么会窜到别间屋顶上的?
我只想烧掉库房啊!可是……可是火势蔓延得那么快,那么快,让我后悔也来不及了……”
“够了!不要再说了……”一股寒意自万里心中升起。
“我慌了,傻了,我叫着快逃,失火了,快逃命,大家快逃命啊……”她的眼中盛满了
恐惧。“这就是所谓的……我救了大家的命!”闭上眼,她惨惨的笑了。
万里再也忍耐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前抓住了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激烈的摇晃着她,摇碎了她一脸的泪。“为什么你会做出这
么丧尽天良的事来?”
“因为,”她恍惚的望着他,眼中有一个遥远而涣散的世界。“因为我要报仇!一开
始,我一开始就没安好心,二少爷骑车撞了我并不是意外,而是我故意的,我故意等在那儿
让意外发生,然后我好藉着他的带领进入柯家,让他们收留我当丫头。我讨好老夫人,讨好
每一个人,一心一意,我一心一意要为我娘报仇……”万里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好似想以视
线穿道她,可是他看不懂她,只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好陌生。久久,他低低的问道:“你是
谁?”“在身分上,如你所看见的,我是二少爷的丫头。”她苦笑了一下,笑得短促而凄
凉。“然而在血统上,我应该算是他的表妹!”万里心中大大一震,但他控制着自己,没有
流露出太多惊愕的神色,只是静静的等着她说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老夫人曾经有个贴身丫头,她叫纺姑。”她平着声音叙述,听不出任
何起伏,仿佛说着别人的故事。“纺姑心地善良,柯家上上下下没有人不喜欢她,尤其是老
夫人,更是口口声声疼爱她。可是,纺姑的好日子不长,当时寄住在寒松园的表少爷对她先
是欺骗玩弄,然后弃如敝屣;又痴又傻的纺姑就去求老夫人做主,把她给表少爷做小。纺姑
以为老夫人一定会保全她,谁知却被当场赶出了柯家。那时,她怀了三个月的身孕,想死,
她忍不下心,怕害了肚子里无辜的小生命;想活,却又人海茫茫,走投无路。最后,她逼不
得已,只将沦落于娼馆,以出卖皮肉的方式养活她生下来的女儿,”说到这儿,她的表情总
算有了一些变化。“那就是我!”万里喉间一哽,但他仍沉默着倾听,不打岔。
“我十五岁那年,因为老鸨打我的主意,我娘拼了命保护我,同他们翻了脸,带着我离
开了那个非人的地方。可是接下来的日子,也苦得不是人过的。而我娘一辈子坎坎坷坷,走
到这儿是再也撑不下去了,她疯疯癫癫的熬了一年,终于留下我,走了。”她摊开双掌,似
乎想从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中理清自己悲惨的命运。“当我亲手给她挖坟的时候,我就发
誓,无论如何都要进入柯家,替我娘讨回这口怨气。是啊,我一切都计划得好好的,我以为
在受了这么多苦之后,在看尽了世上最难堪的一切之后,自己已经够硬够狠,可是我错了!
当我轻易争取到老夫人的信任和欢心,大有机会下手的时候,却一次又一次的心软,下不了
手。我痛恨自己的懦弱无能,对不起我可怜的亲娘,但我就是那么没用啊,怎么办?因此,
我选择了另一种报仇的方法,我想,既然害不了人,就害他们破财吧。我幼稚的以为,这是
最轻微的一种教训,谁知道我放的这把火,竟然烧出了一场天大的悲剧,害惨了所有的人!
相干的,不相干的,统统都完了!”
命运对她从不温柔相待,而她的恨又摧毁了别人的命运!紫烟伏倒在地,再度痛哭失
声,哭自己不幸的遭遇,也哭无法挽回的罪愆。分担秘密等义于分担心情。万里并没有安慰
她,也没有责备她,只是默默的陪在一旁,让她痛快的哭个够。他知道,对于紫烟来说,任
何口头上的安慰都是空洞的,而任何的责备也都多余;现在,她需要的正是这样一场情绪的
解放,因为她已经自我煎熬得太久了。
哭泣渐歇之后,紫烟怔怔的想了一会儿,忽然下定了决心。“我要回去认罪!我要对柯
家所有的人坦陈一切!不管他们会把我怎么办,不管我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那都是我应得
的报应!”“不!”万伫立刻制止。“你不能去!”
“为什么?”她含泪望着他。“每当别人赞美着说紫烟怎么怎么好的时候,我都觉得自
己活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狼!那种痛苦又可耻的心情,你是不会懂的。趁我现在还有勇气,为
什么要阻止我招供罪刑?被大家痛骂一顿,甚至痛打一顿,我反而好过啊!”“你好过?那
其他的人怎么办?你教大家怎么样来接受这个事实?原来这一切不是意外,而是有个凶手,
而且这个凶手还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你要让大家再痛一次吗?你还要让七十高龄的老奶奶
赫然明白,会有今日的果,原来全是她当年种下的因?”他摇摇头。“不!俯首认罪并不能
使你得到解脱,只是在大家的旧伤口抹新盐巴,在原来的痛苦上添痛苦!你已经闯了一次
祸,别再闯第二次吧!所以,你听着,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再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你听清
楚了吗?”
她傍徨而死命的咬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眉一紧,厉声道:“我问你听清楚了没?”
她震了一下,可怜兮兮的点点头,下唇有一排明显的齿印。“听……听清楚了。”他瞪
着她唇上的齿印,忽然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悲哀与牵痛。她才几岁?十七?十八?但她往后的
岁月都将背负着罪恶的阴影,而她以前的日子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天晓得在妓院那种光怪陆
离的环境中,她是如何挣扎着求生存?而现在,为了赎罪,她又是如何低声下气的承受着起
轩的喜怒无常?在人前,她是伶俐的紫烟丫头,但在人后,她却是如此傍徨,如此无助;当
煎熬来袭的时候,她是不是习惯这么死命的咬着唇不喊痛?即使渗了血,是不是只能默默的
和泪吞下?想到这里,他的眉皱得更紧了。
但她显然误解了他的表情。
“你讨厌我了,对不对?”她畏缩的倚着墙角,怯怯的说:“在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之
后,原来的那个紫烟就死了,对不对?现在你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个十恶不赦、死有
余辜的罪犯,对不对?”
万里目瞪口呆的说不出话来。天啊!真是太离谱了!她怎么可以这样猜测他的感觉?更
糟糕的是,她怎么可以这么评判她自己?他正想破口大骂,但她脸上那种惊惶的神色令他不
得不把怒火压了回去。不行!此刻的她一定很脆弱,很容易受伤,他必须抑止自己粗枝大叶
的脾气,很温和、很有耐性的对待她!略略理了理思绪,他诚恳的注视着她,缓缓开口。
“在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之后,我只有更了解你,因为我这才明白,你的反应灵敏,你的善
解人意,不知是看了多少脸色,挨了多少打骂而磨出来的。而你母亲所受的屈辱,是你心底
挥之不去的阴霾,从小到大年年堆积,使你不快乐,使你看不见希望,也找不着生命正确的
方向。你一直无能为力,只是身不由己的跟着一个悲剧的漩涡打转,始终不能脱身!”
这下换她目瞪口呆了。认识他也有好一段日子,她从不晓得他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而
且,他为什么这么了解她?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撞进了她的心弦,颤出了回音。
“假如我是你,我不敢说是否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来,所以我没有资格论断你!任何人都
没有资格!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一味的痛苦绝望,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根本于事无补,
是不是?我要你振作起来,也要你记住,当你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时候,永远可以来找我,如
果你当我是你的朋友!”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些话!从来没有人这么恳切的对待过她!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所
知道的只是人性的黑暗,所看见的只是丑恶的嘴脸,她从没想地自己还会有被善待的可能,
从不敢奢望能够得到一份真心的友谊!望着他那对浓眉这下清朗的双眼,她心中一暖,热泪
不禁滚下了脸庞。
“对不起,我不该拖你下水的!”她垂下眼,轻声说:“让你分担了我的秘密,也分担
了秘密背后的烦恼,我真的觉得很抱歉……”他有限的耐性又耗光了,又开始急躁了。
“好了!这些话就别提了!我杨万里就是爱趟浑水,行不行?反正你现在先给我点点
头,表示你会记住我的话!”
看她默默颔首,他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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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0-26 13:05:00 | 显示全部楼层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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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碎的纸笺怎么拼不全,一如再巧的手,也缝补不了乐梅那颗破裂的心。从奶奶到婆
婆,从万里到母亲,每个人都说,由于她的招魂引鬼,已经耽误起轩许久,如果她真心为他
好,就该让他走。“人死不能复生,难道你忍心让他这么飘飘荡荡,沦为无主孤魂?”他们
又说,至于老柯,他已辞工离去,告老还乡了。
“他叮嘱我们转告你,起轩转世的时机已到,别再试图与他沟通,也别再以情丝牵缚
他,让他安心的去吧!”
幽冥异路,何苦阴痴阳缠?这个道理她当然懂,可是听起来多么空洞!她只是一个凡间
女子,所求的不过是一份坚实的感情,为了成全这份感情,她甚至还嫁给了一块灵牌;但现
在,她和起轩竟然连阴阳夫妻都做不成!
以前的日子虽然也不好过,可是她至少可以确定起轩一直陪在她身边,那阕他亲手填的
词不就是牢不可摧的证据吗?然而自从老柯毁笺那天以来,任凭她再怎么专心致志,再怎么
凝神忘我,也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她研墨备纸,日日夜夜的等待,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但他
就是不肯给她任何讯息!他真的走了吗?真的转世了吧?如果阴阳夫妻做不成,那么她是否
应该立刻追随而去,到来生里和他一对正常夫妻?
落月轩已经人去楼空,唯一能够指点她的老柯也不在了。一开始,她在黑暗中独自摸
索,仅管四周无光,但那既是生命的底色,她倒也安这若素;后来,老柯提灯经过,带给她
光明,指引了她方向;现在,他走了,灯灭了,反而衬出了无边的黑暗与孤单,她再也无法
忍受的黑暗与孤单!
如何才能填补一颗空空荡荡的心?如何才能再度与起轩沟通神交?成天,她游魂似的在
寒松园中徘徊,甚至背着众人,悄悄回到四安村的小山坡上召他的魂,但仍然一无所获。无
望的想念把她凌迟得形销骨毁,得不到回应的爱将她煎熬得失魂落魄。每天,她都在发疯与
崩溃的边缘转折过渡,望穿了眼,也望不见悲伤的尽头。
这样的日子,可有结束的时候?
眼看女儿一日比一日憔悴,映雪也一天比一在焦心,尤其是宏达好不容易把失踪的乐梅
从小山坡上带回来之后,她更是悔恨万端。“我可怜的女儿啊!看看你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
子了?”她抱着乐梅痛哭失声。“哦,如果我当初没答应让你抱着牌位成亲就好了!你就分
明是痴心成病,时间根本治愈无效呵!难道你真要这样一辈子为起轩心痛,却教我一辈子为
你心痛?难道你宁可要一个看不见摸不着,根本不存在的鬼丈夫,却不要一个正常的丈
夫?”“正常的丈夫?”乐梅茫然的看着母亲。“这……这是什么意思?”“事到如今,我
就坦白告诉你吧!当初之所以举行冥婚,完全是为了安慰你,没有一个人是真心愿意的。大
家私下商量,等个一年半载,时间会冲淡你的哀伤,哪一天你想开了,只管另外改嫁,没有
人会拦着你的。这样,你懂了吗?”
乐梅先是一怔,接着,一股糅杂着受骗与受伤的痛心情绪令她颠踬着退开,转身扑倒在
床上。
“真没想到我视之为神圣誓言的婚姻,却被你们每一个人当作儿戏!别人不明白我也就
罢了,可是您是最了解我的呀!如果我心有二志,何必还要嫁过来?做这个决定绝非一时的
冲动,也不是肩上压着贞烈节义的包袱,完全是因为我所有的感情都给了起轩!此身非君莫
属,既然嫁不了他的人,就嫁给他的牌位,他的鬼魂!总之,今生今世,他是我唯一的丈
夫,唯一的!我的誓言,至死不变!”
映雪再怎么软硬兼施,也不能动摇女儿分毫,只得忧心忡忡的叮嘱小佩看紧乐梅,以妨
她再度失踪,甚至暗寻短见。
士鹏和延芳虽然也为乐梅担心,但他们更烦恼的是起轩。由于他执意搬出寒松园,又没
有适当的地方落脚,只得在杨家暂住,也好让万里就近看护。本来同住在一个园子里,要和
儿子说两句体己话已是大费周章,现在连他的生活起居都照应不到,全靠紫烟叫到身边,拐
弯抹角的提起一桩一直搁在她心底的打算。“紫烟哪!”她用一种带着感伤的交心语气当作
开场白。“我在想,咱们柯家终究是没有福分要乐梅这个媳妇儿,也许她很快就会离去,也
许还要熬很久,无论如何,我都祝福她!就是可怜我那孙子,当乐梅走了之候,他该怎么办
呢?但愿我真能撑到那时候,可我这把年岁的人,就像风里的残烛,说灭就灭的……”“老
夫人!”紫烟不安的打断:“好端端的,快别说这种话吧!”“我怕什么!反正已经活够
啦,死亡吓不住我。”老夫人深深凝视着紫烟,意有所指的。“真教我害怕的是,倘若走得
牵肠挂肚,那就遗憾了。”
紫烟被老夫人那种不寻常的眼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听到这儿赶忙应和:“我懂了!您是
要我一句话,对不对?那么您放心!我会一辈子不嫁,终身伺候二少爷!”
“好孩子!难得你有这番心意,”老夫人心中一热,一把握住紫烟的手,趁势敞开话来
说了:“但我的意思可不是要你这么委屈!想你为起轩做的一切,旁的不提,单讲他重伤期
间,你天天亲手替他换药裹伤,我也势必要给你做主。其实不只是我,老爷和太太心里都有
数,然而当时乐梅正闹着抱牌位成亲,所以咱们暂且搁着不提;不过,我心底已在琢磨,假
如有幸,他们俩得了好结局,我好歹也要扶你做个二房。可眼看今日这等局面,那两从此孩
子是没希望了,我不如早做安排,也好安了这条心!好丫头,你只需点个头,那么将来的柯
家二少奶奶,就是你了!”
紫烟越听脸色越白,眼睛越睁越大,心底卷起的那股洪水也翻滚得越来越激烈,最后终
于溃决而出。
“不要!”
老夫人被这一声叫喊吓了一跳,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就看紫烟抖抖索索的往后退。
“千万别给我做主!什么二房二少奶奶,我统统不要!”她扎煞着双手,整个人濒于歇
斯底里的边缘,声调都变了:“你真的不可以做这种安排,绝对不可以!你……你完全弄错
了,我不是什么好丫头!我……我自己都觉得很奇怪,在那之后,我怎么还没遭天打雷劈
呢?如果我真让自己夹在他们之间,那十八层地狱都不够我下的!”
喊完,她昏乱的掉头飞奔而去。老夫人一头雾水的望着她的背影,一点也不能明白,这
平日温驯的丫头今天是怎么回事儿?紫烟心里乱极了,多可笑啊,以前是娘苦苦求老夫人做
主,她不肯,现在却是她拼命要为我做主,我却有苦说不出……这会儿,紫烟只有一个念
头,就是见着万里,和他说说话;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见了他,就算再悲伤混乱,她总能
安定下来。奔回杨家乐铺,她正要跨进暂时权充为起轩卧室的诊疗房,里头员起的对话却让
她止住了脚步。
“娶了乐梅吧!”是起轩萧索寥落的声音。“还记得失火以前,你曾经承认为乐梅动了
心,当时我真的听得心惊肉跳;倘若一开始是咱们齐头并进的追求乐梅,你绝对是个旗鼓相
当的对手,说不定我还得拱手让之……”
“我记得的结论不是拱手嚷之,而是当让不让!”万里的声音杨起。“我说只好等下辈
子,你却说不仅这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直到永永远远,乐梅都是你的!”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我连这辈子都要不起她呀!我对每一个人都说过,我希望她改
嫁,如此痛苦的遮掩至今,也是为了要她改嫁,其实底下还有一句话,我一直没说,而那句
话就是,我要她改嫁的人正是你!真的,只有你才配得上她!所以我拜托你,娶了她吧!”
紫烟心中莫名的一紧,而屋中也好半天无声无息,久久才听万里重重往桌上一拍,气冲
冲的嚷:
“你太过分了!自己要不起乐梅,也不该把她当礼物抛送啊!当初她喜欢的是你,我和
宏达只能靠边站,可是咱们可没就这样让失意活埋了,是不是?你以为这大半年来,我和宏
达一直在痴痴的等着你开口,等着你二选一吗?错了!人生中有乐趣有意义的事物还多得
是!像我钻研药理,治人疾夺,像宏达接手韩家茶庄,也干得有声有色,咱们没有人在原地
叹气,都是迈开大步向前走,路上会有新的事物,新的风景也会有新的希望!我想,宏达已
经走得很远,至于我,老兄,我早已不再是那个和你争夺下辈子的糊涂虫了!明白我的意思
吗?”“不明白!你拉扯了这么一大堆,与我说的根本是两码子事儿!我现在没有心情听什
么大道理,只知道你配得上乐梅,也明明喜欢她,那么为什么不肯娶她?你给我一个理由!
一个足够说服我的理由!”“你……你简直莫名其妙!这种事又不是一厢情愿的!噢,你以
为我们两个商量好了就算数啦?更何况乐梅跟我,一个不情,一个不愿,光这理由就足够
了!”
“你为什么不愿?”“……”“你说啊你!”“说就说!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了,行不
行?”
紫烟心中又是一紧,而起轩显然也骇了一跳。
“我不信!你会有什么心上人?刚才是你自己说的,你成天钻研药理,根本没空思索其
他,什么时候却突然迸出一个心上人来了!”“你讲不讲理嘛!这根本是我个人的事,却被
你说得好像我在无中生有似的!”“你若交代不出个人来,我就当你在无中生有!”
“你……好!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是紫烟!我的心上人是紫烟!这下你满意了吧?”
紫烟的一颗心几乎跃出胸口,她急急把自己嘴巴一捂,以免叫出声来。屋中,起轩似乎
也震住了,好半晌,他终于再度开口,声音里透着困惑:
“紫烟?可是,你们是几时开始的?”
“她有没有开始,我可不敢说,我人能告诉你,打从你受伤之后,她就成了我的左右
手,那几个月的时间里,我跟她交谈不多,谈的内容也从不涉及私人,可是我就是觉得与她
在一起很自在。接下来,我看她任劳任怨的照顾你,逆来顺受,备极委屈,我无法视若无
睹,于是从关怀她,到了解她,到心疼她,感情就一步步的确定了。她所承受的是你们难以
想像的压力,所付出的也是你们难以想像的牺牲,假如说,她曾经是一只不起眼的,甚至是
丑恶的毛毛虫,在经过了这么一段忍辱负重的历程之后,也已破茧而出,蜕变为一只美丽的
蝴蝶了!她的蜕变,我从头到尾亲眼目睹,你说,我怎能不感动?又怎能不心动?”
紫烟背抵着门,心中思潮起伏,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能任泪水默默淌下。“原来如
此!既然你这么喜欢她,凭咱们的交情,怎么不早告诉我?”“我……我也不是刻意隐瞒,
实在是……哎呀,还不到明说的时候嘛!”“为什么?紫烟正是豆蔻年华,你又是这么理想
的对象,还等什么?……噢,是我的缘故吗?放心吧!我虽然不是个好主人,但这点儿体恤
的心还有!对于紫烟这样一个好丫头,我却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而今天,我总算能为她做
一件好事了,就是把她给我最好的朋友!”
听到这儿,紫烟再也忍耐不住了,她冲进房中,颤声喊道:“不!我不要!”起轩和万
里都吃了一惊,不约而同的转过头来望着她。
“二少爷,我……我还年轻,不想这么早就许了人家,就让我再多伺候您几年吧!”
起轩很快的自惊愕中回复,静静问道:
“我们的谈话,你听见了多少?”
“全都听见了。”她看了万里一眼,垂下眼去。
霎时,万里全身都不对劲起来,又是抓头,又是咳嗽,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起轩则是
再度吃了一惊。
“你是在告诉我,你已经听见了万里对你的一片心意,而你还不让我把你许配给他?”
“我……杨大夫的一片心意,我非常感激!我也知道,像我这样的出身,承他不弃,这已是
我前世修来的造化了!并不是我不识好歹,而是……您瞧,为了打消二少奶奶的痴心,您有
家归不得,接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更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到寒松园去;在这种时刻,
我怎么还有心情理会自己的终身大事呢?”她含着泪望向万里,语气中充满了柔软的恳求:
“我想,杨大夫会明白我的意思的,是不是?”
万里脸上一热,急急对起轩说:
“看吧,我就跟你说还不到时候嘛!紫烟说的没错,在这节骨眼儿上,你和乐梅正捱着
苦,身为你俩的好友,我又哪里欢喜得起来?反正……反正一切都顺其自然吧!”他转向紫
烟,低声道:“我可以等!”
两人的视线交缠着,彼此都能明了对方意在言外的意思,一切也都尽在不言中。一旁的
起轩心中先是一柔,接着又忽然一痛。同样是等,万里等的是与紫烟互定终身的那一天,而
他,他等的却是乐梅求去的一日……
起轩并不知道,同一刻里,乐梅正跪在他们相遇那天的溪边,一面低唤他的名字,一面
轻抚着手腕上的梅花胎记。
“起轩,起轩,那一日在这水边,凭着梅花胎记,你认出了我,也就此认定我是你命中
所系之人。”她痴痴的望着水流湍急处,心里也有一个不断沉溺下坠的漩涡。“原本以为天
定良缘,谁知却是这般教人神魂俱碎!既然阴阳路断,这人世间还有什么好让我留恋的?我
不如一死明志,随你而去吧!”
然后,她恍恍惚惚的站起身来,恍恍惚惚的向那急湍走去,一如走向她心中的漩涡……
多亏了及时赶到的小佩,也多亏那两位偶然路过溪边的樵夫,乐梅在灭顶之前,总算被
拖离了那个差点儿吞噬她的深渊。吟风馆中,众人围着昏迷的乐梅乱成一片,有人熬药,有
人祷告,有人替她搓头发,有人帮她暖手足;唯一安静的是映雪,她一直惨白着脸把乐梅搂
在怀中,眼睛牢牢的盯着女儿,一时不离,目不转睛,好似只要她眨个眼,乐梅就会消失不
见了。仅管腹内的水都呕了出来,但乐梅的眼皮发青,嘴唇泛紫,谁都没把握她是否真能醒
转。在众人的殷盼下,终于,她无力的睁了睁眼,虽然几乎是又立刻睡去,可是好歹总能确
定她没事,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映雪正含泪扶着女儿躺下,就听老夫人在一旁叨念:“这
老刘是怎么回事儿?请个大夫请了半天!万里到咱们家不过就几步路呀!”众人都不接口,
过了一会儿,士鹏的声音才低低响起:
“我……我没叫他去请万里。”
他说得很轻,但映雪还是听见了,而且马上就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不叫万里,说穿了
是怕惊动起轩,在这种急乱的当口,柯家上上下下首要的顾忌还是起轩的心情,而乐梅的安
危却放在第二位!映雪咬咬牙,一言不发的站起身就往外走,正暗悔失言的老夫人慌张的试
图制止,却被士鹏拦住了。“娘,让她去吧!咱们管不了,挡在中间只会火上添油,岂不是
弄得更难受?咱们就待在这儿,好好照顾乐梅吧!更要感谢上苍眷顾,没有造成难以挽回的
不幸,否则咱们怎么能够心安理得的站在这儿?”他沉痛的望向乐梅,声音微微有些颤栗:
“我觉得,她不是自己去投水的,而是咱们一人一把将她推下去的!她若有个什么三长两
短,不是只有一两个人崩溃,咱们全部都会崩溃的呀!”
杨家药铺这头,万里和紫烟因映雪带来的消息而惊慑屏息,起轩则瘫软在地,抱着头闷
声低泣;至于映雪,打从一进门,她的视线就死死的瞪着起轩。
“当我的女儿被送回来的时候,整个人奄奄一息,我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好像又回到
她摔下山崖,生命垂危的那一天!当时我想,如果能够使她的眼睛睁开,再度看着这个世界
而笑逐颜开,那么杀夫之仇,丧夫之痛,累积了十多年的寂寞哀愁,统统可以在她睁开眼睛
的那了刻,化为乌有……”她一字一句的说,痛彻肺腑的说,说到泪水滑落,说到哽咽难
言,而她的视线仍固执的盯着起轩。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她的语气由悲伤转为强硬:“刚
才,我又再度面临这样的状况。我感谢老天,这一次也没有让我再当一个绝望的母亲,可是
假如我还敢等着赌第三次,那除非是我疯了!所以,现在你给我站起来!我要你跟我回去见
她!”
起轩整个人震颤了一下,他抬起惊慌痛苦的眼睛,求饶似的仰望着映雪,但她丝毫没有
被打动,语气反而更强硬了,几乎是命令:“不是以老柯的身分,而是起轩,柯起轩!以一
个丈夫的身分,去向她坦白一切!”
室内有短暂的死寂,压迫般的死寂。在其他三人的注视之下,起轩扶着拐杖慢慢站了起
来,痛心、愧疚和翻腾的情感催促着他举步,但自卑、畏惧与恐慌交织的情绪又让他裹足。
犹豫的向前两步之后,他骤然的缩回,一边后退,一边痛楚的呻吟:“不行!我做不到!真
的做不到……”
映雪抽搐着面颊,忍无可忍的冲上前揪住他,死命的摇撼着他。“乐梅都已经不想活
了,你还有什么做不到?难道你仍不能觉悟?什么心如止水,什么另行改嫁,这些完全行不
通!你给乐梅安排的是一条死胡同!永远走不通的死胡同!这次算她命大,可是你要赌她每
次都这么好运气吗?你怎么敢赌?怎么忍心赌啊?”“别逼我!”起轩的喊声嘶哑如困兽。
“我早就说过,宁死都不要面对她!你们为什么还要逼我?假如我真的死了,今天你们怎么
办?你们就没有人可逼,就得自己想法子呀!现在你们不肯想办法,那么是不是真的要我去
死,才能摆脱你们这么残忍的压迫……”映雪扬起手,狠狠摔了他一巴掌,摔断了他歇斯底
里的叫喊,也摔落了他的面具。
“啊……”他慌乱的用双臂把自己的头脸整个包住,声音里透着极度的恐惧:“我的面
具……我的面具……紫烟!”
不待他吩咐,同样大感恐慌的紫烟早已迅速拾起面具,却被映雪一手挡下。“不准给
他!”她厉声说:“谁给他面具,就等于是他的帮凶!我再不会让这种病态来谋杀我的女
儿!”她重重将起轩的胳臂一握,斩钉截铁的下了判决:“今天你无论如何都得跟我去见
她!”“不!”他一把推开她,近乎发狂的把面前的桌子朝三人一掀,跌跌撞撞的夺门而出。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一个挽着菜篮上门买药的妇人也在这时跨进门来,猝不及防的和起
轩一起照面,她立刻脸色大变,恐怖万分的尖叫起来:
“啊……鬼!有鬼!”菜篮一摔,她没命的掉头飞奔而去,一路狂呼,喊声传遍了整条
街:“有鬼呀!光天化日见鬼呀……”起轩先是僵在原地,接着,他发出了一声摧肝裂胆的
哀嚎,然后,他惶乱的抱头躲进药台底下,整个人蜷缩在那儿,不断发抖,神经质的重复:
“我是鬼!我是鬼!你们听见了没有?我是鬼!是鬼啊!……”万里不忍的转开脸去,
映雪闭上眼,泪水掉了下来,紫烟则哭着奔向起轩,蹲下身把面具递给他。
“快别这么说!来,你的面具……”
起轩一把抓过面具,一边手忙脚乱的戴上,一边抖抖索索的说:“这不是面具,而是我
的脸,我的脸!没有它,我就是一个鬼……我怎么能够以这副狰狞丑怪的模样去面对乐梅?
怎么能够?求求你们,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面对这惨痛的一幕,映雪只能任泪泛流,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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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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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起轩令映雪心酸,那么乐梅就更令她心痛。
意识回复之后,乐梅仍横了心求死,抓起剪刀就要往心口刺,奔出屋外就要往树干撞,
当时只有映雪和小佩在场,两人拼了命阻止,仍挡不住她赴死的决心。到了这种地步,映雪
是再也撑不下去了。“起轩没死!起轩还活着!”她满脸是泪,不顾一切的大喊:“他一直
活在你的身边!他就是老柯!你听清楚了吗?起轩就是老柯啊!”乐梅浑身一震,慢慢转过
头来,着魔似的瞪着映雪,仿佛无法连贯、组织这些话。小佩一面紧紧的攥着乐梅,一面惶
恐的对映雪喊道:“舅奶奶您怎么了?怎么忽然间胡说八道起来了嘛?”
“我没有胡诌!”映雪狂乱的扯开小佩,一把抓住乐梅。“如果我骗你,到时候我如何
为这些话负责?如何给你一个活生生的起轩?”她摇晃着女儿。“你醒醒啊!我求你清醒理
智的面对这一刻吧!”乐梅仍麻木的瞪着母亲,好似失去了理解与思考的能力。映雪仓促的
抹去泪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开始困难的解释:“当初说他死了,那才是骗你的!其
实,他没有不治身亡,万里把他救活了,可是那场火却烧瘸了他一条腿,灼伤了他的咽喉,
还毁了他整张脸!”她紧盯着乐梅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于是,他就变成了你所看见的
老柯,戴着面具,声音沙哑,一瘸一拐的老柯!”
乐梅眨了眨眼,原本木然的表情渐渐糅进惊慌的神色。
“不……不是的!老柯就是老柯,怎么会是起轩呢?”她一步步的向后退,昏乱的抗
拒。“老柯的脸是被仇家砍伤的呀!你弄错了,完全弄错了!谁告诉你他是起轩的?”
“谁都知道老柯就是起轩!我知道,整个寒松园的人都知道,韩家也知道,当然万里也
知道!”映雪悲哀的望着女儿。“就只有你和小佩不知道!”
乐梅颠踬了一下,脸白如雪。小佩则瞠目结舌的看看映雪,又看看乐梅,全然不知所措。
“在你睡着的这段时间里,你可知我干什么去了?我去了万里的药铺!起轩现在就藏在
那里!因为你一意走火入魔,老柯这个通灵的角色他再也扮不下去,所以才离开落月轩,逃
到万里那儿去了!由于你的轻生,我到那儿要他来见你,拆穿这整个骗局,停止这种可怕的
集体笔折磨,可是我没有成功!”映雪捂住脸。“因为,那种残的悲哀,实在让我不忍
心……”秘密已被揭露,映雪便把事情的始末都说了出来,从假造坟墓,到禁门之说,到紫
烟的穿针引线,再到起轩执意离开,全部交代得清清楚楚。而乐梅只是被动的听着,听着,
越听表情越奇异越恍惚。“总之,这场骗局最初的立意完全是为你设想,可是大家都错
了!”叙述到最后,映雪已是泣不成声。“一直以为在替你铺一条光明之路,谁知路却通向
死亡!一直坚信这样做是爱你的,谁知竟害了你……”
乐梅一径沉寂无语,久久,她终于空洞的开口:
“老柯就是起轩?”映雪点点头。“起轩就是老柯?”映雪又点点头。“他没死……他
根本还活着……”乐梅的声音已开始发抖,整个人也摇摇晃晃的站不往。“天啊!我一定是
疯了!”她崩溃的跪倒在地,仰天大喊:“我居然听到我娘亲口对我说,老柯就是起轩!”
一都已水落石出,再也没有秘密,没有苦衷,没有谎言。
寒松园大厅中,每一个人都证实了映雪所说的话,每一个人都把其余细节全盘托出。乐
梅一一对众人扫视过去,猝然抬起手臂,狠狠一口咬了下去。疼,彻骨的疼,疼得她眼泪都
迸了出来,然而那却是喜极而泣的泪!
“我没有疯,这也不是梦!他活着,他还活着!”她喃喃自语着,转身朝厅外走去,对
着穹苍潸然下跪。哦,老天爷,原来我的丈夫并没有死!聚散由天定,我感激老天爷的决
定,决定咱们夫妻是聚不是散呵!”
身后,众人也低头饮泣着,只有延芳脸上一动,急急屈身扶起乐梅,迫切的问:“那
么,这是否表示,你的心意也决定是聚不是散?”
“我都以死明志了”乐梅泪如泉涌。“这样的心意难道还不够明白?”“不!我要一份
考虑后的答案!”延芳激动的说:“起轩已经不是从前的起轩,而且比你所能看见的外表更
糟!除了烧坏的腿,嘶哑的声音,还有许多你看不见的伤疤,和那张藏在面具下的脸!这样
的他。你确定你能接受?你确定还要他?”
乐梅一瞬不瞬的盯着延芳,那眼神是悲痛而坚决的。
这些话你早该问我啊!如果你早问过我,我会斩钉截铁的回答你:我要他!要他!要
他!”
“你说的可是真心话?”老夫人巍颤颤和趋前一步。
“句句真心!”乐梅霍然起身。“还有什么比死亡更令人绝望的?没有,再也没有了!
而你们却只因为他不再英俊潇洒,就以为我会嫌弃他,就不择手段的利用死亡来欺骗我!为
什么没有人来问我一声?为什么就这样武断的判定我?你们居然每一个人都把我看得如此浅
薄,”她的视线沉痛的轮流扫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映雪脸上。“包括我的亲娘在内!”
“不,不是这样……”
“如果不是,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真相?”乐梅激烈的剪断映雪的话:“我撞墓碑,你们
不说;我绝食,你们也不说;我都嫁给一块灵牌了,你们仍然不说;我被思念折腾得形销骨
毁,你们竟还是三缄其口,还在等我变节改嫁!”
“绝没有人看错了你,而是……”士鹏痛心的摇头。“而是咱们每一个人,都看过起轩
那张脸……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形容,因为……因为那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别怨咱
们吧!”延芳拭泪接口:“不说他自惭形秽。就说咱们身为父母的人,将心比心,也不忍见
你如此委屈下嫁呀!”
老夫人亦走到乐梅面前,恳切的拉住她的手。
“奶奶知道你的苦,可是咱们又何尝好过了?眼看你和起轩两个痴心孩子不得相认,谁
能安心过日子呢?乐梅啊,请你看在大家同是用心良苦的份上,就原谅咱们吧!好不好?”
“别再说了!你们统统别说了!”乐梅哽咽着自责:“是我自己傻,没把他认出来!原
来他一直都在我眼前,枉费我还与他说过那么多心底话,却没发现,老柯和起轩就是同一个
人!”“不,不是你傻,而是你根本就相信起轩死了!”映雪心疼的抱住了女儿。“今天若
不是咱们全部坦白招认,你怎么会想得到,竟有这么多人联手对你隐瞒真相!而且这里头还
包括了你的亲娘!”但真相总算来得不晚,有开始就不迟!乐梅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自己内
在有个重生的灵魂正破茧而出。
“我要见他!”她抹去泪水,定定的说:“我现在就要见他!”
从寒松园到杨家药铺不过是一箭之遥的距离,但对此刻的乐梅而言,却漫长得有如一生
一世。
而在此之前的她,也已煎熬得太苦太久了,苦到她必须以全部的心灵去幻想一个鬼丈夫
的存在,才能稍解那种思念腐蚀骨髓的痛苦!然而,鬼是什么?它无形无影,无踪无迹,连
是否存在都无法确定!但这样虚无缥缈的空想,却也使得她神魂颠倒,望眼欲穿!
假若当初他们未曾隐瞒,假若那时就给她选择的机会,她将终身托付于起轩的决定纵然
不会改变,然而在她的心底,也许会有一些胆怯,一些迷惑;但是现在的她,已经历过种种
试验!也只有切身承受过失去的痛,才能真正确定这份坚贞!
不管他瘸了腿,哑了声音,脸烧坏成什么样子,浑身又有多少伤疤,统统都无所谓!重
要的是,他还活着!他还在人间呼吸、行走,还能与她相爱!他的身子虽然残缺,可是灵魂
依然完整,而她的生命是系在他的生命上,不是系在他的脸上!她有好多话要对他说,好多
感受要向他倾诉,几乎是半走半跑的来到杨家药铺之前,她再也顾不得身后跟随的众人,迫
不及待的就往门内奔去,却让正在门边铺晒药材的万里本能的挡住。“乐梅,你要做什么?”
“别拦我!我都知道了!”她将万里的手一摔,跨入铺内,直奔诊疗房。房中,起轩一
动不动的坐在床边,他的双手紧握着拐杖,额头则紧抵着手背,这种消沉而委缩的姿势,无
言的宣告了他的苦闷和悲伤。紫烟静静的守在一旁,但愿能替代他的痛苦,却又无能为力。
自映雪走后,房中就维持着这样封闭、沉寂的状态,预示着一场随时可能爆发的燎烧,而乐
梅的突然出现,便是那条引线。在紫烟惊喊“二少奶奶”的同时,乐梅已毫不迟疑的往起轩
跟前扑跪落地,握住了他的双手。
“起轩!”这声低喊,发自她内心极处,负载了近半年来的苦楚与想念。“起轩!”终
于能当面唤他的名字了,不是痴想,不是乱梦,而是真真实实的接触。“起轩!”她哭了起
来,泪涟涟的仰望着他。“起轩。”
乍见她时,因为过于错愕,他的脑中只有一片空白。随着她一声声的呼唤,他的意识也
一层层的回复,不!不可能的!不可以的!不,不不,不不不……惊骇臻至极点,他骤然爆
发出撕裂般的惨叫:“不!我不是起轩!”狂乱的将她一把推开之后,他把双脚抬上床,一
面狼狈的往墙角爬去,一面继续着歇斯底里的吼叫:“我不是起轩!不是!你为什么不放过
我?我都逃到这儿来了,你还不肯放过我……紫烟!快把她拉出去!快呀!”
屋中一片纷乱,屋外也响起慌急的脚步声,紧接着,由万里带头的众人潮涌进来。正拉
着乐梅哄着起轩,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紫烟,立刻向万里发出求援的喊叫:
“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怎么一回事儿啊?”
万里帮着紫烟拉住了乐梅,发话的对象却是起轩:
“真相已经拆穿,你得勇敢些!这是面对现实的时候!”
“让我过去,别拦着我!”乐梅挣扎着试图向起轩靠近:“让我和我的丈夫在一起!”
“不是不是!”起轩整个人已蜷缩成一团,却仍死命的往墙角偎去。“谁说我是你的丈
夫?谁说我是起轩?”
见他如此发狂抗拒,她也快疯了。
“你是!你就是!你让大家配合着你,把我骗得好苦好苦!现在每一个人都承认了,你
为什么还要否认?”
“我就是不要承认!”他不敢看她,只能面壁嘶吼。“我不是跟你们说过,我不要面对
这一天!不能面对这一天!你们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他狠狠的以头频频撞墙,嘶声重复: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一时,女眷们都惊呼出声,而万里和起云则迅速的跳上床去牵制住他。许多声音此起彼
落的叫喊着,有人求起轩冷静,有人求乐梅别再刺激他,而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起轩困兽般
的锐叫仍高过一切:“你们别管我!快把她拉出去!快呀……”
乐梅震颤的望着起轩,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怎么会是这样?怎么可以是这样?她不惜
一死,终于换来了人间相会,在他却是痛不欲生,拒不相认……
他正处于失去理智的崩溃边缘,而她又何尝不是?从投水获救到二度轻生,从知道真相
到与他相见,不过是一日之中发生的事,她却历遍了种种波涛汹涌的情绪;在这样狂悲复狂
喜的反复状态下,或许,她没能看清某些事实,或许,她应当暂时离他远一点儿,好好把两
人之间目前的距离丈量一下,或许,她该把自己的感觉先抛在一边,设身处地去体会他的感
觉。被母亲和婆婆劝扶回寒松园之后,乐梅在自己的房中默默坐了一下午,渐渐理清了某些
思绪。于是,当强烈的阳光转为柔和的月光时,她又来到了杨家药铺。
整个下午,在众人的轮番劝解下,起轩总算稍微平静了些,却仍执意不肯搬回寒松园,
更别提与乐梅夫妻相认一事。从一表人才的俊秀青年到令人望之色变的畸人,这样的改变虽
只在一夜之间,但他内在的重创与剧痛,却绝非一朝一夕就可平复;尽管离开了落月轩,但
那道禁门仍固执的合在他心间。因此,这会儿,当他发现乐梅就站在眼前,立刻缩回了自设
的禁门后面。“怎么又是你?”他靠紧了墙角,姿势如惊弓之鸟。“你走开好不好?走
开!”“你先别激动,也别紧张,我不靠近你就是了。”乐梅柔声说:“你瞧,我不是乖乖
的站在这儿不动吗?折腾了一整天,你累了,大家也累了,不能再这样磨下去,对不对?所
以,请你静静听我说几句话,好吗?”
也不知道是她抚慰的语气产生了作用,还是他真的累了,听了她的话之后,他果真默默
的坐在那儿,原本紧握的拳头也缓缓放松开来。众人都惊讶的望向乐梅,而她只是全心全意
的凝视着他,旁若无人一般,继续往下说:
“下午是我把你吓坏了,我让你完全措手不及,那么突兀的闯了进来就要与你相认,却
没有顾虑到你的心情。当时,我全部的意识都集中在你还活着的事实,这个事实太令我昏
眩,而你也知道长久以来,我是如何在绝望中挣扎过来的,因此你应该可以谅解我的冲动,
是吗?”
“不过你放心,现在的我已经冷静下来了,哪怕此刻我是多么渴望能投入你怀中,我也
会好好控制着自己的……”泪意糊住了她的喉间,令她暂时无法成言。
他虽仍一言不发,但面具后的那双泪眼已泄露了他的情绪。她轻轻拭去泪水,好温柔的
再度开口:
“我知道眼前的一切并非出于你的自愿,因为你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强迫面对我
的;所以,我调整自己来正视一个事实:你不是从前的起轩,而是一个外表有伤,内心也有
伤的起轩,那么,我将从头来爱这个你,也将耐心的等待你回应我的爱!在这一天来临之
前,我不会勉强你认我,更不会勉强你摘下面具,因为我知道它让你感到安全,它就等于是
你的脸!今后,我就爱这张戴了面具的脸,好吗?”
他还是没有任何表示,然而衣襟上却已湿了一片。她默然片刻,语气中糅进了恳求:
“我的话是不是让你安心了些?如果是,请你回家吧!”
一席话深情婉转,一屋子的人莫不为之动容,老夫人第一个喊了出来:“回家吧!”士
鹏、延芳、映雪、万里和紫烟也纷纷跟劝:
“回家吧!”起轩依然不说话,好半晌后,终于,他微微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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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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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回到了寒松园,但起轩仍坚持住在落月轩。乐梅并不急于一时,她相信终有一天,
他心里的禁门也会打开的。
安顿好起轩之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手烧了那块假灵牌,亲眼看着家丁们拆除
那座假坟墓,在火焰与瓦砾中,她感到平和的解脱。都过去了她在心底向以往告别,向那个
鬼丈夫告别,而她和起轩的新生活,就从这里开始!
紫烟默默的旁观这一切,同样也有不堪回首的怅惘,但属于她的重生之日,又该从哪里
开始呢?起轩和乐梅的复合是她最在的希望,眼看事情的发展也是往这个方向走,她反而患
得患失起来。这天夜里,她走出落月轩,一眼就看见万里正靠着假山沉思。她在一段距离之
外站定了,轻轻柔柔的唤了一声:
“万里!”他一震,转过脸来看着她,不敢置信的。
“你……你刚才喊我什么?”
她再也压抑不住自己,举步直往他奔去,在他还来不及反应之前,她已投入他的怀中,
热烈的、颤动的、一叠连声唤道:“万里!万里!万里……”
他展开双臂一圈,将她紧紧圈在怀中。一道泛着喜悦与甜蜜的激流,在他们之间荡漾开
来,两人都有些昏眩,也有些疑真疑幻。片刻之后,她缓缓脱离他的怀抱,迫切的梭视他的
眼睛。“你曾经说,说我像一只蝴蝶,真的吗?我带着一身的罪恶,始终觉得自己丑陋极
了,虽然我没有二少爷那样的伤疤,但我的罪行才真的是永不磨灭的疤痕!”她的眼眶红
了。“而你却说我像一只美丽的蝴蝶!你真的不嫌弃我?真的不轻视我吗?”“我怎么会嫌
弃你?怎么会轻视你?”他按住她的肩,定定的凝视她。“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也没有人
比我更明白你是怎样以你的心、你的身体在这儿赎罪!你在寒松园不是过日子,根本是在坐
牢!在我眼里,你同时有三种化身,一个严厉的判官,一个严格的监督者,和一个满心忏
悔、任劳任怨的囚犯!你已经帮到这样的地步了,谁还敢轻视你?对于你,我只有心疼
啊!”她头一垂,眼泪掉了下来。
“可是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最大最大的希望,就是看见二少
爷和二少奶奶有好结果,但我又担心,在走到那个结果之前,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因为……因为我不相信老天爷会待我这么好!上天对我的最大惩罚,就是让我的心愿不能实
现,那么,如果是为了惩罚我,而让他们永远没有好结果……”
“这完全是你的胡思乱想!”他忍不住打断她。“乐梅和起轩之间已经渐渐柳暗花明,
真正拨云见日的时候也不远了,眼看一切都是那么美好,你怎么反而会担这种心?”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担心!”她惶恐的摇着头。“我真害怕!怕老天爷是故意让一切都
好像很有希望,结果却不是那么回事儿。”他怜悯而温柔的托起她的下巴,低低的说:
“你想得太多了,可是不怪你会这么想,毕竟你一直都过得太苦,从来看不见任何希望
的可能,但你若凡事都往坏处看,想想,你会失去多少期待的乐趣?至于起轩和乐梅的事
儿,你再怎么患得患失也没用,心病自有心药医,旁人急不来的!多想无益,尽其在我就是
了。你只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儿,我总在你身边,与你共同面对,一起承担,你无须害
怕恐惧什么,懂吗?”
她含泪点头,不禁再度投入他温暖坚实的怀抱,哽咽低唤:“哦,万里,万里……”
他轻抚着她的头发,望向辽阔的夜空。
“我一直有着志在四方的理想,当有一天,这儿的一切让咱们都放得下了,我会带着你
远走高飞。到那时候,我望闻问切,你敷药包扎,咱们夫唱妇随,浪迹天涯,穷毕生之力,
一同来赎罪吧!”只要有他,她就有了全部的依靠。紫烟偎在万里的怀中,响往着他所承诺
的未来。万里回去之后,紫烟正坐在自己房中,一遍遍回想他说的话,忽然来了一个小丫
头,说是老夫人差她过去。
紫烟一看见老夫人的脸色,就觉得不对。果然,老夫人硬帮帮、开门见山的说了:
紫烟浑身一僵,呐呐的低下头,心中一片纷乱。
“难怪那一回,我好意要替你跟起轩做个安排,给你一个交代,却被你那么激烈的拒
绝!”老夫人的语气转为愠怒。“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又出了一连串的事儿,我也匀
不出工夫来仔细问问你,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就是为了万里!可是,你不是深爱着起轩
吗?”
紫烟紧咬着唇,一言不发,身子却微微颤抖起来。
“我永远记得,当起轩重伤昏迷的时候,你是口含药汁喂进他嘴里去的!在那一刻,我
的心里就有个声音说,能如此对我孙儿的,只怕天下无双了,因此,我老早就当你是孙媳妇
儿。但现在,我完全被你弄糊涂了,在你为一个男人牺牲的同时,却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
抱!那么你为起轩付出的一切,又算什么呢?”老夫人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心。“你……
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啊?怎么突然间,我觉得都不认识你了!”“不是突然间,而是一开
始你就没真正认识过我!”紫烟蓦地抬起头,脸白如纸,视线直直射向老夫人。“什么贴
心,什么感情,统统都是假的!假的!”
老夫人呆愣愣的望着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帮每一件让你高兴的事,说每一句讨你欢心的话,根本都是有目地的!因为我要让
你信任我,才能对你下手!”压抑这么久的秘密,煎熬这么久的痛苦,她再也压不下熬不
了,遂一发不可收拾。“事实上,你的性命曾经捏在我的手里,我可以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
轻易的捏死你!你的腹泻不止,是我趁着每天伺候你饮食的时候,在饭菜里头下巴豆!我第
一次为你煮燕窝粥的那天,碗里更是下了毒的!”
紫烟一句句的说,老夫人就一步步的后退,脸上的表情由错愕转到震动,再从震动化为
惊怖,最后,她一个踉跄,跌坐在椅子上,一双圆睁的眼睛却仍恐惧的瞪着紫烟。
“然而,”紫烟抽搐着脸颊,颤声说:“毕竟……我还是放过了你!”短暂的沉寂过
后,老夫人终于抖着唇开口:
“可是,为什么?你为什么……”
“因为我是来替我娘报仇的!”紫烟霎时崩溃了,泪水一落,人也跟着往地上一跪。
“我是纺姑的女儿!我是纺姑的女儿啊!”老夫人脑际轰然一响,整个人好似被点化成石
像,无法动弹,也不能言语。“那个被表少爷糟蹋的纺姑,被你逐出家门,沦落妓院,最后
发疯病死的纺姑就是我娘!冤有头,债有主,所以我来了,来为我娘讨债!我已经找对了
头,却狠不下心,因为我痛恨你对我那么好,那么有感情!可是我更痛恨自己的懦弱心软,
所以,我必须找个代替的方法,好发泄满腔说不出口的怨气!于是……于是……”紫烟挣扎
了许久,终于泣不成声的喊了出来:“于是我放火,烧了那间库房!”
老夫人原本一直呆若木鸡的听着,这时忽然被一语惊醒了。“你……”她的脸色一片死
灰。“你……你什么?”“我放火!是我放的火呀!”仿佛支持不住自己似的,紫烟一手撑
着地面,一手朝胸口狠狠捶去,支离破碎的哭喊:“我只想烧掉那间库房,让柯家狠狠损失
一场,结果……结果却毁了二少爷!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拼了命去照顾他的缘故,因为我在赎
罪啊!所以……当你说要把我给他的时候,我简直快疯了!暗地里,我已经拆散了一段好姻
缘,明地里,你竟然还要我这么做!因此,我只能拒绝,可不是为了万里,而是因为我有
罪!我有罪啊!”
老夫人痉挛的紧抓着椅子扶手,身子抖得像一片风中落叶,一双暴睁的眼睛死命的瞪着
紫烟,久久,她骤然爆发了。
“你这该死的!该死的!为什么不毒死我杀了我?为什么要放火烧我的起轩?看看你造
了什么孽啊……”她狂乱的扑过来,以全部的力气推搡着紫烟,似乎恨不得把她推回进门当
丫头的那一天,推出柯家的命运之外。“引狼入室!我糊里糊涂的引狼入室,留了一个祸
根!祸根……”
紫烟认命而被动的任她推搡了一阵,忽然疯也似的扯着她的手往自己脸上身上打,溃决
喊道:
“我再也背不动这份罪恶感了,不如你亲手打死我,给我个痛快吧!”老夫人抽脱了
手,高高扬起,正要狠狠劈去,但紫烟那张泪痕狼藉的脸让她蓦然想起纺姑;那一天,纺姑
也是这样跪在她面前,以这样狂乱的神色求她……她脸颊一抽,颓然放下了手,掩脸痛哭起
来。
眼见老夫人竟然罢手,悔恨的烈火把紫烟燎烧得更昏狂了。“那你送我去坐牢,让官老
爷判我的罪吧!”她哭喊着:“送我去,送我去呀!”“不是你放的火,是我啊!没有当初
的铁石心肠,何来今日的登门寻仇?”老夫人仰起泪水纵横的脸,对着虚空喃喃说道:“纺
姑,你的诅咒果真应验了!我的确遭了报应,报在我的孙儿身上,比报在我身上更痛上千倍
万倍呵!”
悲剧总是环环相扣,总在一念之间。两人各自抽泣着,都觉得对方如此陌生,但面对着
同样的伤痛,彼此又有一种奇特的亲近。好半晌,老夫人抬起一对哭乏的眼睛,怔怔的望向
紫烟。“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只有万里。”紫烟仍垂着头。
“好!那么我算最后一个,别再告诉任何人了!”
紫烟迅速抬起头来。“那……我呢?你要把我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现在别问我这个吧!”老夫人苦恼的掉开脸。“我……我得想一想,在我
想出来之前,只求你一件事儿,就是守口如瓶!可以吗?”紫烟凝视着老夫人,忽然觉得心
上的尘埃都让认罪的泪水洗净了,整个人有一种奇特的坦然,因为,她终于面对了她该面对
的,而她也无意逃避她应付出的代价。
“好!”她定定的说:“我会等着,等你给我一个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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