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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踏浪行歌

痞子蔡05年度力作《孔雀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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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 14:41:00 | 显示全部楼层
    荣安在外岛当兵,服兵役期间我们只见过两次面。
    其中有一次,我和苇庭还一起请他吃饭。
    我记得荣安拼命讲我的好话,苇庭还直夸他很可爱。


    荣安退伍后到台北工作,工地在台北火车站附近。
    那是捷运工程的工地,隧道内的温度常高达40度以上。
    还跟苇庭在一起时,曾在找完她而要回台南前,顺道去找他。
    那时跟他在隧道内聊天,温度很高,我们俩都打赤膊。
    他说有机会要请我和苇庭吃饭,只可惜没多久我和苇庭就分手了。


    『今天怎么有空来?』我问。
    「我现在在新化的工地上班,是南二高的工程。」他说。
    『啊?』我有些惊讶,『你不在台北了吗?』
    「天啊!」他更惊讶,「台北捷运去年就完工了,你不知道吗?」


    我看着荣安,屈指算了算,原来我跟苇庭分手已经超过一年了。
    『时间过得好快,没想到我已过了一年不问世事的生活。』我说。
    「你在说什么?」荣安睁大眼睛,似乎很疑惑。
    『没事。』我说,『饿不饿?我请你吃宵夜。』
    「好啊。」他说,「可惜你女朋友不在台南,不然就可以一起吃饭。」
    这次轮到我睁大眼睛,没想到荣安还是不改一开口便会说错话的习惯。


    『我跟她已经……』
    我将一枝笔立在桌上,然后用力吹出一口气,笔掉落到地上。
    「你们吹了吗?」荣安说。
    『嗯。』我点点头。
    「吹了多久?」
    『超过一年了。』
    「为什么会吹?」
    『这要问她。』
    说完后我用力咳嗽几声,想提醒荣安我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你可以忘掉她吗?」荣安竟然又继续问。
    我瞄了他一眼后,淡淡地说:『应该可以。』
    「这很难喔!」荣安无视我的眼神和语气,「人家常说爱上一个人只要
     一分钟,忘记一个人却要一辈子,所以你要忘掉她的话,恐怕……」
    我捡起地上的笔,将笔尖抵住他的喉咙,说:『恐怕怎样?』
    「不说了。」他哈哈大笑两声后,迅速往后避开,说:「吃宵夜吧。」


    我随便找了家面摊请荣安吃面,面端来后他说:
    「太寒酸了吧。」
    『我是穷学生,只能请你吃这个。』我说。
    「你还记得班上那个施祥益吧?」
    『当然记得。』我说,『干嘛突然提他?』
    「他现在开了好几家补习班,当上大老板了。」
    『那又如何?』我低头吃面,对这话题丝毫不感兴趣。


    「你和他都是选孔雀的人,他混得这么好,你还在吃面。」荣安说。
    我没答腔,伸出筷子从荣安的碗里夹出一块肉放进我碗里。
    「你这只混得不好的孔雀在干嘛?」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又伸出筷子再从荣安的碗里夹出一块肉。
    「喂!」荣安双手把碗端开,「再夹就没肉了。」
    『你只要闭嘴我就不夹。』


    荣安乖乖地闭上嘴巴,低头猛吃面,没一会工夫便把面吃完。
    他吃完面便端起碗喝汤,把碗里的汤喝得ㄧ滴不剩后,
    又开始说起施祥益的种种。
    我无法再从他的碗里夹走任何东西,只好专心吃面,尽量不去理他。


    其实关于施祥益,我比荣安还清楚,因为他跟我也是研究所同学。
    但自从大学时代的新车兜风事件之后,我便不想跟这个人太靠近。
    施祥益在研究所时期并不用功,只热衷他的补习班事业。
    那时班上常有同学问他:既然想开补习班,为何还要念研究所?
    他总是回答:「我需要高一点的文凭,补习班才容易招生啊!」


    他毕业后,补习班的事业蒸蒸日上,目前为止开了四家左右。
    曾有同学去他的补习班兼课,但最后受不了他对钱的斤斤计较而离开。
    两年前班上有个同学结婚,他在喜宴现场告诉我说他忘了带钱,
    拜托我先帮他包个两千块红包,我便帮他垫了两千块。
    在那之后,班上陆续又有三个同学结婚,每次他在喜宴现场碰到我,
    总是说:「我还记得欠你两千块喔!不过我又忘了带钱了。」
    虽然我不相信他这个大老板身上连两千块也没,但我始终没回嘴。


    同学们每次提到施祥益,语气总是充满着羡慕和嫉妒。
    不过我对他丝毫没有羡慕与嫉妒之心,反倒有一种厌恶的感觉。
    我厌恶自己竟然像他一样,都是选孔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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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 14:41:00 | 显示全部楼层

    「你没参加施祥益的婚礼吧?」荣安又说,「我有参加喔。」
    『那又如何?』我降低语气的温度,希望荣安不要继续这个话题。
    「你知道吗?他老婆也是选孔雀的人耶!」
    『那又如何?』我的语气快结冰了。
    「或许你也该找个选孔雀的女生……」
    他话没说完,我迅速起身去结帐,再把他从座位上拉起,直接拉回家。
    一路上他只要开口想说话,我便摀住他的嘴巴。


    『喂。』一进家门,我便说:『你明天还要上班,先回去吧。』
    「新化离台南只要20分钟的车程而已。」
    『那又如何?』话一出口,我才发觉这句话已经是我今晚的口头禅了。
    「我今晚睡这里,明天一早再走。」
    『不方便吧?』
    「你看,我带了牙刷和毛巾。」他得意洋洋地打开背包,
    「还有连内裤也带来了,你别担心。」
    『我才不是担心这个!』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让我住一晚嘛!」
    我想想也对,便说:『你睡楼上的房间。』
    「好耶!」荣安很兴奋,三两下便把上衣脱掉,然后说:
    「我先去洗个澡。」
    『咦?你身材变好了,竟然还有六块腹肌。』我拍拍他的肚子,
    『怎么练的?』


    「以前在台北跟一个工程师住在一起,睡觉前他都会讲笑话给我听。」
    『那……』我实在不想再说那又如何,便改口:『那又怎样?』
    「他讲的笑话都好好笑喔,让我躺在床上一直笑一直笑,久而久之就
     笑出腹肌了。」
    『胡扯!』
    「你不信吗?」荣安把我拉到床上躺平,「我现在讲个笑话给你听。」


    「你知道为什么叫霸王别姬吗?那是因为霸王被刘邦包围在垓下后,
     还吟出:力拔山兮气盖世之类的话,虞姬实在看不过去了,便说:
     霸王呀,你别再GGYY了,赶快逃命吧。」荣安边笑边说,
    「这就是霸王别G。」
    我听完后连话都懒得说,翻过身不去理他。
    荣安自觉无趣,拿起换洗衣物走进浴室。


    随手拿起床边的书,看了几页后,感觉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彷佛回到大学时代跟荣安一起住在宿舍内的时光。
    自从苇庭离开后,我好像再也没有像今晚这么有活力过。
    我心里很高兴荣安的到访,但实在不想承认这点。
    「洗好了。」荣安走出浴室,「我再讲一个笑话让你练练腹肌。」
    我连视线也懒得离开书本。


    「你知道肾脏不好的人不能吃什么吗?」
    『不知道。』
    「答案是桑椹。因为“桑椹”会“伤肾”啊。」
    『喔。』
    「你怎么老是一点反应也没?这样怎么练腹肌呢?」荣安摇摇头,
    「难道选孔雀的人都没有幽默感吗?」
    『快给我滚到楼上的房间!』我将手上的书丢向他,『我要睡觉了!』


    荣安心不甘情不愿地爬到楼上的房间,我起身把房门关上。
    还没走回床边,他就敲门说没楼上房间的钥匙。
    我打开房门把钥匙丢给他,顺便说:『别再敲门了。』
    关上门,躺回床上,没多久又听见外面传来「没有棉被啊」的声音。
    我抱着一条棉被,一步步上楼,踢开楼上房间的门,把棉被往床上扔。


    「这房间不错。」荣安搂着棉被靠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快睡吧。』我转身离开。
    「喂!」他叫了我一声。
    『干嘛?』
    「真的吗?」


    『嗯?』我停下脚步回过头,『真的什么?』
    「你跟柳苇庭真的吹了吗?」荣安转头看着我。
    我叹口气,朝他点了点头。
    他看见我点了头后,没再说什么,视线又转向窗外。
    我说了声晚安,便走下楼梯。


    爬完最后一个阶梯,听见荣安在楼上说:「我以后会常来这里喔。」
    『干嘛?』我大声回答。
    「多陪陪你啰!」他也大声回话。
    我感觉胸口热热的,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花了一点时间平复情绪后,我才开口:『随便你。』


    但我的声音却细到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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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 14:41:00 | 显示全部楼层
    荣安果然常来我这里,一个礼拜甚至会来六天。
    他总是下班后直接过来,隔天要上班时再出门。
    我给了他一副钥匙,让他可以自由出入。
    除了他睡在楼上的房间外,我们的相处模式好像又回到大学时代。


    坦白说,苇庭离开后,我的日子过得很安静。
    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流逝,我毫无知觉。
    荣安的到来,让我听见噗通一声,我才察觉时间的存在。
    原来虽然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停滞不前,但时间还是继续在走的。


    荣安的生活很规律,从工地下班后的时间全是自己的;
    而我学校方面的事比较繁杂,有时得待在研究室一整晚。
    他很喜欢在我房间闲晃,不过只要我在忙他便不会吵我。
    后来我房间干脆不上锁,随便他来来去去,即使我不在。


    「要帮你分担房租吗?」荣安问。
    『不用了。』我回答。
    「不行啦!」荣安说,「你先试着从对我斤斤计较每一分钱开始,然后
     慢慢推广到其它方面,这样你才能算是选孔雀的人。」
    我二话不说,举脚便踹。


    荣安常常想在深夜拉我去一家Pub,但我总是推辞不去。
    有次实在拗不过他,便让他拉了去。
    那是一家叫Yum的店,开在台南运河附近的巷弄里面。
    白色的招牌黑色的字,在深夜寂静的运河边,还是满显眼的。


    荣安拉着我推门走进,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店内的装潢时,
    他便朝吧台内的女子打招呼:「小云,我带个朋友过来。」
    她的视线稍微离开手中的摇酒器,然后点头微笑说:「欢迎。」
    几个坐在吧台边的男子侧身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充满了打量的味道。
    我有些不自在,勉强挤了个微笑后,便拉着荣安赶紧找位置坐下。


    吧台是一般的马蹄型,中间大概可坐七个人左右;
    左右两侧很小,各只有两个位置。
    吧台中间已经坐满了人,我和荣安只好在靠店内的左侧坐下。
    『你常来?』一坐定后,我轻声问荣安。
    「对啊。」他回答。


    吧台内的女子正将摇酒器内的液体倒入杯子,边倒边说:
    「你有一阵子没来啰。」
    「是啊。」荣安回答得很爽快。
    她离我们有三步距离,而且视线并没有朝向我们,于是我对他说:
    『人家不是在跟你说话。』
    她好像听到我的话,转头朝向我,笑了笑、点点头。
    「你看吧。」荣安说,「她是在跟我说话。」


    店内弥漫着钢琴旋律,我四处打量,发现角落有钢琴,不过没人弹奏。
    原来钢琴声是从音响传出来的,可见这家店的音响设备很好。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耳朵不好。
    店内摆了八张桌子,三桌坐了人,有五张空桌。
    除了吧台内那个女调酒师外,还有一个年纪20岁左右的女侍者。
    吧台后方垂了条蓝色帘幕,掀开后里面应该是简单的厨房。
    「喝点什么?」
    叫小云的女调酒师走到我们跟前,亲切地询问。


    「我要 Vodka Lime!」荣安大声回答。
    感觉在Pub这种地方点酒时,应该要用低沉的嗓音念出酒名才对,
    可是荣安的语调好像是小孩子在讨汽水喝,而且发音也不标准。
    「好。」小云转向我,「你呢?」
    『有咖啡吗?』我说。
    「点什么咖啡!」荣安用手肘顶了顶我,「你要点酒!」
    如果不是小云在场,我一定顶回去,但现在只好拿起酒单端详。
    『Gin Tonic。』我说。


    小云走后,我立刻也顶了荣安,然后说:『干嘛要点酒?』
    「你要喝点酒,这样才能治疗失恋的创伤。」他哈哈大笑,
    「而且点酒就是碘酒,碘酒可以消毒治疗啊。」
    正想给他一拳时,小云又带着微笑走过来。


    她在荣安的杯子里倒入伏特加、莱姆汁,放了个柠檬角;
    在我的杯子倒入琴酒、通宁水,然后加了片柠檬。
    「你最近很忙吗?」她问。
    「是啊。」荣安端起酒杯。


    「这是我大学同学。」荣安指着我,「现在念博士班,是高材生喔。」
    他的声音不算小,吧台边又有几个人转过头来,眼神似乎不以为然。
    「幸会。」
    小云微微一笑,我则有些尴尬。
    「我前阵子都在照顾他,所以就没来了。」他又说。
    「是吗?」她看了看我,眼神含着笑。
    我很想踹荣安一脚。


    「刚刚有客人问了我一个很有趣的心理测验,我也想问问你们。」
    小云放下手边的东西,似乎准备开始闲聊,然后说: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我心头一惊,放下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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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 14:41:00 | 显示全部楼层
    「狗!」荣安又大声回答。
    「这里面没有狗呀。」小云摇摇头。
    「我不管,我就是要选狗。」
    「哪有这样的,你赖皮。」小云笑着说。
    我则一句也不吭。


    「你呢?」小云将头转向我,「选哪种动物?」
    『孔雀。』
    我的语气很淡漠,刚才应该用这种语气点酒才会显得性格。
    她微微一楞,然后说:「你们知道这几种动物的代表意义吗?」
    「知道啊。」荣安笑了笑,「我们大学时代就玩过了。」
    「这样就不好玩了。」小云的语气有些失望,但随即又笑着说,
    「那你们猜猜看我选什么?猜中的话我请客。」


    「你一定选羊。」荣安说。
    「猜错了。」小云摇摇头,然后目光朝向我。
    『妳应该是选马。』我说。
    「你的酒我请。」小云笑得很开心。
    『谢谢。』我说,『对选孔雀的我而言,非常受用。』


    「妳为什么选马?」荣安问。
    「我喜欢自由自在、想去哪就去哪,只有马才能带着我四处游荡。」
    小云说,「你呢?为什么选狗?」
    「狗最忠实啊,永远不会离开我。」荣安回答。
    「可是选项里面没有狗呀。」小云说,「如果没有狗,你要选什么?」
    「我一定要选狗啊!」荣安大声抗议。
    「好。」小云笑着说,「我放弃跟你沟通了。」


    他们对谈时,我只是在一旁静静喝酒,因为我不喜欢这个话题。
    小云将脸转向我,应该是想问我为什么选孔雀,我打算随便编个答案。
    「你为什么要点Gin Tonic?」她问。
    『因为……』话刚出口,我才发觉问题不对,『Gin Tonic?』
    「嗯。」她点点头,「我问的是,你为什么点Gin Tonic?」
    我被预料外的问题吓了一跳,楞了半晌,久久答不出话。


    「Gin Tonic通常是女人点的酒。」她看我不说话,便又开口说:
    「而且是寂寞的女人哦。」
    『是吗?』我很疑惑。
    「难道你没听过:点一杯琴通尼,表示她寂寞?」
    『没有。』我摇摇头。
    「其实我觉得大多数点琴通尼的人,只是因为这名字的英文好念。」
    她笑着说,「你也是吧?」


    我丝毫不觉得她有挖苦或取笑的意思,反而觉得很好笑,便笑了一笑,
    然后说:『没错。我英文不好,怕丢脸。』
    小云听完后也笑得很开心。
    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还是小云给人的感觉,我觉得心头暖暖的,
    全身不自觉放松。


    小云去招呼其它的客人了,荣安则开始跟我说起他们认识的经过。
    原来他第一次来这里跟小云聊天时,竟发现他的同袍就是小云的哥哥。
    『这么巧?』我说。
    「对啊。」荣安随口回答,好像不觉得这种际遇有多了不起,
    「后来我就常来了,偶尔也会带同事来。」
    『喔。』
    我应了一声,端起酒杯后才发觉酒已经没了。


    荣安又点了一杯Vodka Lime,我因为心情很好,也跟着要了一杯。
    我和他边喝边聊,小云不忙时也会过来一起聊天。
    小云虽然健谈,但话并不多,而且脸上总是带着笑容。
    是朋友之间那种亲切的笑,而非老板与顾客之间那种应酬的笑。


    望了望坐在吧台中央的那几位男士,他们正努力找话题,
    或是持续某个话题以便能跟小云聊天。
    在生物界里,雄性为了吸引雌性的注意,总是会炫耀自己。
    人类也是一样,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一旦碰到喜欢的异性,
    言谈举止间的炫耀是藏不住的。
    我偷偷打量小云,发觉她真的很迷人,难怪那些男士会喜欢她;
    也难怪我刚走进这里时,会看到他们警戒而紧张的神情。


    我和荣安越坐越晚,直到吧台边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这时才惊觉他并不像我一样,他一早还得去工地上班。
    『该走了。』我说,『不好意思,忘了注意时间。』
    「没关系啦。」荣安说,「你喜欢的话,坐多晚都行。」
    『还是走吧。』我站起身。


    荣安要先上个洗手间,我便在吧台边等他。
    小云似乎没事做了,顺手整理吧台的动作看起来很惬意。
    当她将吧台上最后一个烟灰缸收好时,说:「为什么你会猜我选马?」
    『随便猜的。』我不好意思笑了笑。
    「你运气不错。」
    『是啊。』
    我微微一笑,她也微笑相对。


    没了荣安,我觉得与小云独处时有些不自在,便拿起吧台上的酒单,
    读读上面的英文字打发时间。
    「很辛苦吧?」小云说。
    『嗯?』我没听懂,视线离开酒单转向她。
    「当一个选孔雀却又不像选孔雀的人。」


    我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半句。
    因为我突然觉得今晚喝进肚子里的所有酒精,好像同时燃烧。


    一直到荣安走过来,我体内的酒精都还未燃烧殆尽。
    「要记得喔!」荣安对她说:「我这个朋友可是高材生呢。」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体温瞬间回复正常,拉着他便走。
    当我右手拉着荣安、左手推开店门时,听到小云在背后说:
    「Someone wants a Gin Tonic. It means someone's lonely.」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见小云淡淡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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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 14:4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小云给我的感觉很好,而且我很感激她并没有追问我选孔雀的理由。
    我知道她不是忘了问,只是不想问而已。


    日后每当荣安提议要到Yum去坐坐时,只要我手边不忙,便会答应。
    到了Yum后,一来不太会喝酒;二来酒的价钱比较贵;
    三来怕随便点个酒结果发现它代表欲求不满寂寞难耐之类的意思,
    所以我干脆点咖啡。
    小云依然亲切,总是抽空跟我们闲聊,聊久了便觉得算得上是朋友。
    也知道店里唯一的女服务生叫小兰。


    后来发生了一件意外:荣安的腿断了。
    荣安在工地的宿舍是货柜屋改装的,架在两层楼高的位置。
    台风来袭时货柜屋被吹落至地上,然后翻滚了一圈,
    在里面的他就这样断了左腿。
    我听到消息后到医院看他,除了身上有一些擦伤外,
    左脚已上了石膏,可能得在医院躺上两个礼拜。


    「我突然从床上腾空飞起,眼睛刚睁开,便撞到天花板的日光灯。」
    荣安躺在病床上,左脚高高吊起,神情不仅不萎靡,反倒还有些兴奋。
    「然后地板不断旋转而且越来越大,匡的一声我又撞到地板。」
    我递给他一颗刚削完皮的苹果,他咬了一口苹果后,嘴巴含糊说着:
    「我看到我的一生像快转的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在眼前快速掠过。」


    『喔?』我觉得很新奇。
    「影像变化虽快,但每一幕都很清晰。我还看到好多人,包括国中时
     的老师、高中时暗恋的女孩等等,都是我生命历程的重要人物。」
    『这些影像是彩色的还是黑白的?』我问。
    「黑白的。」荣安哈哈大笑,「因为我肝不好,所以人生是黑白的。」
    我突然不想同情躺在病床上的他。


    「你知道我还看到谁吗?」荣安说。
    『谁?』
    「后来我看到了你,看到你身边没有女朋友陪伴,一个人孤伶伶的。
     我突然觉得肩膀有股力量,于是在黑暗中爬啊爬的,就爬出来了。」
    『这么说的话,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啰?』
    「算是吧。」
    荣安说完后,双眼看着天花板,很累的样子。


    把手中的苹果吃完后,他转头看着我,又是一阵傻笑。
    『还吃不吃苹果?』我说,『我再削一个给你。』
    「好啊。」他点点头。


    荣安住院那些天,我每天都会去陪他,反正医院就在学校附近。
    有时我还会带书去待上一整个下午,如果书看完了无事可做,
    就拿起笔在荣安左脚的石膏上推导式子。
    说来奇怪,在石膏上推导方程式时特别顺畅,
    很多以前没办法克服的难题都已迎刃而解。
    我怀疑爱因斯坦是否也有朋友断了腿以致他可以推导出相对论。


    连续过了几个没有荣安来骚扰的晚上,我开始闷得发慌。
    一个人骑上机车,骑往运河边的Yum。
    「咦?」小云有些惊讶,「今天你一个人?」
    『嗯。』我点点头。
    吧台边虽然只稀稀落落坐了三个人,但我还是习惯坐在左侧角落。


    小云端来一杯咖啡,然后问:「荣安呢?」
    『他的腿断了,不能来。』我说。
    「呀?」她很紧张,「发生了什么事?」
    我稍微解释一下荣安的状况,并拿起吧台上的火柴盒充当货柜屋,
    然后将火柴盒摔落、翻滚。
    『他的腿就这样断了。』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竟然只有断了腿而已。」小云说。


    我左手端着咖啡杯,嘴唇离开杯缘,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说:
    『我也觉得只断了腿真是可惜。』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云突然醒悟,急忙摇摇手,「我的意思是,在
     那种状况下,应该会受更重的伤,所以只断了腿是……」
    『没有天理?』
    「不。」她的脸开始涨红,「那叫不幸中的大幸。」
    『原来如此。』我继续喝了一口咖啡。


    「喂。」过了约一分钟,小云说:「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却故意
     要误解我的意思。」
    『没错。』我放下咖啡杯,笑了起来。
    小云也跟着笑,笑了几声后,她说:「你跟荣安的味道不太一样。」
    『是吗?』我很好奇。


    「他是那种典型的学工程的人,而你身上的某部分有我熟悉的气味。」
    『什么气味?』我闻了闻腋下。
    「不是身上的味道啦。」小云笑了笑,「我不会形容那种气味,只知道
     你的气味和我求学时身旁的人的气味有些类似。」
    『妳念什么的?』
    「企管。」
    我微微一惊,试着端起咖啡杯伪装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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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 14:42:00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你的反应,好像你有熟识的人也念企管?」小云的眼睛很利。
    『嗯。』我含糊应了声。
    「该不会是你的女朋友念企管吧。」
    我睁大眼睛,缓缓点了点头。
    「你又来了。」小云笑了起来,「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你们曾经山盟
     海誓,可是现在劳燕分飞,于是你只能在pub里舔拭伤口?」
    小云越说越开心,但我的眼睛却越睁越大。


    她看我睁大了眼睛一动也不动,便伸出右手在我面前挥了挥,说:
    「不要再玩了,这样不好笑。」
    『我不是在玩。』我眨了眨发酸的眼睛。
    「难道……莫非……」轮到她的眼睛睁得好大,「真让我说中了?」
    『嗯。』我苦笑了一下。
    「对不起。」她吐了吐舌头。
    『没关系。』


    小云似乎有些尴尬,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后,说:
    「今天让我请客吧,不然我会良心不安。」
    『好啊。』我说,『不过我还要来一杯Martini。』
    「你趁火打劫。」
    『妳忘了吗?』我说,『我是选孔雀的人。』


    她在加了冰块的调酒杯里倒入琴酒、苦艾酒,用酒吧长匙快速搅一搅,
    然后把冰块滤掉,倒进刚从小冰箱里拿出来的鸡尾酒杯,
    最后再加一颗红橄榄便算完成。
    「为什么点Martini?」小云问。


    『我常看到有人点,所以想喝喝看。』
    「马汀尼确实是一杯很有名的鸡尾酒,甚至可以说是名气最大。」
    小云说,「不过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点“酒”?」
    『既然聊到了我的前女友,我想酒应该会比较适合我的心情吧。』
    我喝了一口Martini,只觉得满口冰凉。


    小云走回吧台中央,一个打条领带戴着银框眼镜的男子也点了马汀尼。
    「麻烦dry一点。」他说。
    她有意无意地朝我笑了笑,然后又调了一杯Martini给他。
    我拿起手中这杯不知道是dry还是wet的Martini,慢慢喝完。
    「越dry的Martini,表示苦艾酒越少。」
    一抬头,小云已站在我面前,脸上挂着微笑。


    吧台边只剩下我和另一位点Martini的男子。
    他算安静,通常一个人静静抽着烟,弹烟灰的动作也很轻。
    店内还有两桌客人,聊天的音量很小,有时甚至同时闭嘴聆听音乐。
    小云在吧台内找一些诸如擦拭杯子的闲事来做,左晃右晃。
    有时晃到我面前,但并没有开口,我猜想她应该还是觉得尴尬。


    『我不是来这里舔拭伤口,只是单纯喜欢这里的气氛。』
    在小云第三次晃到我面前时,我开了口,试着化解空气中的尴尬。
    她没回话,停下手边的动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山盟海誓应该还谈不上,只是经常花前月下而已。至于劳燕分飞嘛,
     东飞伯劳西飞燕,意思是对的;不过我是孔雀,习惯东南飞。』
    我说完后,发现小云嘴边的微笑很自然,便跟着笑了起来。


    『其实她研究所才念企管,大学念的是统计。』我说。
    「我一直念企管。」小云终于开口,「研究所也是。」
    『喔?』
    「想不到吧。」她笑了笑,「一个女酒保竟然是研究所毕业。」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小云拿了一小碟点心放在我面前。


    『她和我一样,都是成大的学生。』我说。
    「我也是耶。」她说。
    『那么或许妳认识她吧。』
    「或许吧。」
    小云耸了耸肩,脸上一副你不说我就不问的表情。


    『好吧。』我说,『看在免费的Martini份上,她叫柳苇庭。』
    「她高我一届,是我学姐。」小云说,「我们还满熟的。」
    『真的吗?』我很惊讶。
    「嗯。」她点点头。
    『真巧。』我说,『妳哥哥是荣安的朋友,妳学姐是我的前女友。』


    「麻省理工学院的索拉波做了一个研究,在美国随机选出两个人,并
     假设平均每人认识一千人,那么这两人彼此认识的机率只有十万分
     之一,可是这两人共同认识某个朋友的机率却高达百分之一。」
    『假设平均认识一千人?』我说,『好像太多了。』
    「也许吧。」小云笑了笑,「不过这个研究的重点是说,两个完全陌生
     的人若不小心碰在一起,结果发现彼此有共同认识的朋友,似乎并
     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妳这种讲话的口吻跟她好像。』我笑了笑,『如果她这么说,我一定
     会叫她把平均认识一千人的假设减少,重算机率后再来说服我。』
    「那她会怎么反应?」
    『她应该会笑一笑,然后叫我不必太认真。』
    「我想也是。」小云说,「她的脾气很好,在系上一直很受欢迎。」
    『是啊,她确实很好。』
    端起酒杯,嘴唇刚接触杯缘,才想起Martini早就喝光了。
    我不把酒杯放下,任由它贴住嘴唇。


    「我好像应该再请你喝一杯。」小云说。
    『为什么?』我把酒杯放下。
    「因为我又让你想起你想忘掉的事。」
    『没关系,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勉强笑了笑,『而且……』
    「嗯?」
    『也忘不掉。』


    小云和我同时沉默了下来。
    我几乎可以听见那位点Martini的男子抽烟时的呼气声。
    「再调一杯Martini给你吧。」
    她先打破沉默,然后很快又把一杯Martini放在我面前,说:
    「从现在开始,我把嘴巴闭上,一句话都不说。」
    说完后,她立刻用左手摀住嘴巴。


    我静静喝酒,速度很慢,回想以前跟苇庭在一起的时光。
    那确实是段快乐纯真的日子,即使后来不太快乐、有点失真。
    虽然常会觉得这些回忆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离现在的我很遥远,
    但那些清晰熟悉的感觉却始终没有降温。


    我应该早就把这第二杯酒喝完,但右手还是机械式举杯、碰唇、仰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回神时,吧台边只剩我一人,
    另两桌的客人也不见了。
    我起身对小云说:『我走了。』
    移动时脚步有些踉跄,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或是坐太久两腿发麻?


    小云还是用左手摀住嘴巴,右手跟我挥挥手表示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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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 14:42:00 | 显示全部楼层

    荣安出院了,不过还得拄着拐杖一段时间。
    而且在工地的宿舍重新修建好之前,他得一直住我那里。
    我每天一大早骑机车载他到工地上班,回来睡个回笼觉后再到学校。
    有时他同事会顺路在下班时送他回来,有时我还得特地去接他回来。


    荣安出院后第三天晚上,我载着他到Yum。
    小云刚看到荣安拄着拐杖时吓了一跳,后来发现他已经没什么大碍,
    便觉得好笑。
    这晚荣安和小云都很健谈,我的话比较少。
    还有一件不太重要的事,我又看到上次那个点Martini的男子。


    荣安出院后的第五天下午四点左右,我在学校接到荣安的电话。
    「喂,来载我。」他说,「今天没什么事,我想早点走。」
    『还不到下班的时间,你太混了吧。』我说。
    「反正我是病人,不会有人说闲话的。」
    我挂掉电话,放下手边的事,有点不太情愿地骑车去载他。


    我花了20分钟到他的工地,再花了20分钟载他回家。
    到了家门口,车子不熄火让他先下车,因为我还要到学校。
    他下车时,身体会稍微往右倾斜,先让右脚接触地面,等站稳后,
    左手腋下夹着拐杖、右手扶着车后座,左脚再离开车。
    这几天他一直是这么下车的,动作不太顺畅时我才会帮他一把。


    「喂!」荣安的右脚刚接触地面,右手突然猛拍我肩膀,「你看!」
    顺着他平举的拐杖往左前方一看,视线只搜寻两秒,
    便在20公尺外电线杆旁,看见苇庭。
    她好像是被从某户院子里探出头的黄花吸引住目光,于是驻足观望。


    我楞楞地看着她。
    原本以双脚和坐在座垫上的屁股稳住机车重心,但不知不觉站起身,
    屁股离开座垫后,机车失去重心,向右倾倒。
    「啊!」荣安大叫一声,因为他的右脚才刚站稳,左脚尚未离开车子。
    幸好他的反射动作够快,右脚单足往后弹跳。
    可是弹跳了三下后便失去重心,一屁股往后坐倒在地上。
    「唉唷!」他又叫了一声。


    机车摔落地面的撞击声和荣安的呼叫声,惊醒了苇庭。
    她转头朝向声音传来处,正好与我四目相接。
    她的眼神显得很惊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所措。
    我和她只是站着对看,没有其它的动作和语言。
    倒地的机车引擎持续发出低沉的怒吼,只是声音比平常微弱。


    有多久了呢?已经过了多久了呢?
    我到底有多久没看到苇庭了呢?
    一时之间忘了现在是何时,更忘了她离去的时间点。
    直到荣安挣扎着站起身,然后走过来低下身把机车熄火,
    这个突然消失的声音反而弄醒了我。


    我转头看了荣安一眼,问:『没事吧?』
    「还好。」他笑了笑,并试着把机车扶起。
    他的左脚无法当施力时的支撑点,因此试了两次都没成功。
    『就让它躺着吧。』我淡淡地说。
    荣安看了我一眼,没多说什么,便拄着拐杖走到家门,开门进去。


    我移动一下脚步,右小腿肚传来一阵痛楚,可能是机车倒地时刮伤了。
    顾不得腿上的疼痛,蹲下身把机车扶起,只觉得机车比平常重。
    用尽吃奶的力气扶起机车,放下支撑架,让它先站稳。
    「还好吗?」苇庭说。
    一转头,苇庭已来到跟前。
    『妳问的是车子?』我说,『还是人?』


    「说真的。」苇庭又问,「你还好吗?」
    『说真的。』我回答,『我还好。』
    本来双方都处于一种极度尴尬与陌生的状态,
    但同时说了以前的口头禅后,似乎又带回来一点熟悉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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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 14:42:00 | 显示全部楼层
    『妳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今天跟同事到台南出差,刚办完事,我便一个人走走。」她说。
    根据以前上《性格心理学》所获得的知识,如果她用「到台南」而非
    「回台南」的字眼,那就表示台南对她而言,并不是类似家的感觉,
    起码可说已不再那么熟悉。
    我突然很感慨,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住这?」她指着刚刚荣安进去的门。
    『嗯。』我点点头,『我搬进这里后三天,妳便到台北工作。』
    「哦。」她微微沉思,「那你也住了三年多了。」
    『是吗?』
    「怎么你连自己住多久都不晓得呢?」
    苇庭笑了笑,笑容虽甜美,却带点客气的成分。


    我开始在心里计算着有多久没见过她的笑容。
    要升上博一之前的七月搬进这里,要升上博二之前的八月我们分手,
    现在是我念博四上学期的十月,这样算起来的话……
    『原来已经两年两个月了。』我叹口气说。
    苇庭先是一楞,然后低声说:「是呀。」


    我们不知道该聊什么话题,只好沉默。
    我觉得杵着不是办法,邀她进家门也很唐突;
    但若就此道别,我担心往后的日子里会有悔恨与遗憾。
    天人交战了一番后,我说:『妳待会有事吗?』
    「嗯。」她点头说,「七点还有一个饭局。」
    『现在才五点,』我看了看表,『我们到安平海边看夕阳好吗?』
    她沉吟一会后,说:「好。」


    正准备掏出车钥匙发动机车时,听见她说:「有件事我想先说。」
    『什么事?』我问。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或许会有很多话想聊聊。」她看了我一眼,
    「但就只是聊聊,希望……希望你不要有过多的联想。」
    她说完后,脸上有歉然的笑。
    我心里重重挨了一记闷棍,下意识握紧手中的钥匙。


    钥匙微微刺痛手心时,我猛然想起苇庭是选羊的人。
    她这么说是不希望我因为她答应一起看夕阳而产生可能复合的念头,
    于是先把话说清楚以避免我失望甚至再度受伤。
    我能体谅苇庭,也知道这是选羊的人的善意。
    但不管我是否存在着一丝想复合的奢望,她这么说都会刺伤我的自尊。
    虽然我选的是孔雀而不是老虎,可是我仍然有强烈的自尊心。


    自尊被刺痛后,心里反而坦然,这才想起有件事要把它完成。
    『请妳稍等一下,我去拿个东西。』
    我开门进去,跑步上阶梯,直接到楼上的房间。
    荣安正躺在床上看书,发现我突然闯入,吓了一跳。
    我整个身子趴下,视线先在床下搜寻一番,再伸进右手拿出一个袋子。
    荣安张大嘴巴欲言又止,我没理他,拿了袋子便往楼下跑。


    我将那袋子放入机车的置物箱,发动车子。
    「我该怎么坐呢?」她没上车,表情有些为难。
    『怎么坐?』我瞥见她穿了条裙子,便说:『就直接侧坐啊。』
    「可是在台北侧坐要罚钱。」
    『大姐,这里是台南。』我说,『而且妳以前也常侧坐。』
    「哦,我都忘了。」她笑了笑,「上台北后,就没坐过机车了。」
    说完后,她上了车,用右手手指轻轻勾住我裤子上的皮带环。


    机车起动后,她问我刚刚为什么叫他大姐?
    我笑了笑说没什么,只是顺口而已。
    可能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当知道再怎么表现都无法挽回她时,
    于是无欲则刚,反而更自在随性地面对她;
    而她是选羊的人,为了避免我自作多情,于是处处小心翼翼保持距离。


    就以现在而言,她只用一根手指头勉强保持与我之间的接触。
    先不说当我们是男女朋友时,她总是从后座环抱着我的腰;
    即使是第一次载她时,起码她的右手还会搭在我右肩上。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到了。』
    「谢谢。」她说。
    然后她左脚踩着排气管当支点,右脚轻轻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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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 14:43:00 | 显示全部楼层
    脑海里清晰浮现第一次跟她来时,她跳下车、快步奔向沙滩的情景。
    虽然之前总共来过五次,从来没有一次看到夕阳,但她仍会除去鞋袜,
    在沙滩上赤足行走,并任由海浪拍打脚踝和小腿。
    我瞥了她的脚一眼,她蹬着一双鞋跟并不算低的黑色皮鞋,
    小腿裹了淡茶色的丝袜,这样大概不可能会再除去鞋袜吧。
    沙滩依旧被海水弄成深浅两种颜色,她踩在浅色的沙滩上,踏步甚轻,
    生怕不小心弄脏鞋袜。


    『终于看到夕阳了。』我转头朝向西边,海上的夕阳一团火红。
    「是呀。」她也转头,「终于看到夕阳了。」
    是啊,看到夕阳了,然后呢?会觉得浪漫吗?
    感情若不在,费尽心思摘下来的星星大概也不会闪亮。


    「你的学业如何?」苇庭问。
    『还过得去。』我说,『妳呢?工作顺利吗?』
    「刚开始到台北时不太适应,现在好多了,也渐渐有了成就感。」
    『恭喜妳。』
    「谢谢。」她笑了笑,「那你其它方面吗?」
    『其它方面?』


    「我现在有男朋友。」她看我似乎不懂她的意思,便又开口。
    『喔。』我说,『如果是这个意思,我现在没女朋友。』
    「都没对象吗?」她问。
    『目前还没。』我说。
    「为什么不找呢?」
    『课业太忙。』
    「可是……」
    『妳还是喜欢追问一连串的问题。』我打断她,『这种问题对妳来说,
     难道有特殊的意义吗?』
    她楞了一下,然后说:「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


    虽然有些不高兴,但我突然想到:
    在今天的重逢中,我发觉她每一方面或多或少都变了;
    唯独不太识相地追问问题的方式,竟然跟我们第一次交谈时相同。
    想不到我反而因为这种被惹毛的感觉而找回当初的她。
    越想越有趣,不禁露齿而笑。
    她看我突然由不高兴变成开心,可能觉得很纳闷,便盯着我瞧。


    『妳男朋友一定很浪漫吧。』我轻咳了两声,试着转移话题。
    「算是吧。」她说,「他曾在情人节送我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
    『真是大手笔。』我说。
    「数量倒是其次,但他让我觉得他很用心。」
    『用心?』我将左手放在耳边假装讲电话,『喂!请问是削凯子花店
     吗?我是冤大头先生。麻烦你送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到某某公司,
     并附张卡片写上:柳苇庭小姐收。钱我会再跟你们算。』
    我放下左手,看了看表后,说:『只要有钱,不用一分钟就搞定了。』


    她听出我话中的刺,脸色一沉,说:
    「或许你觉得我肤浅,但对收到这么多朵玫瑰的我而言,我很开心,
     也觉得他很用心,这就够了。」
    『如果有个人花了一个星期时间,剪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张九公分长、
     四公分宽的红色卡片,并在卡片写上:玫瑰花。妳觉得他用心吗?』
    「嗯。」她点点头,「这样当然很用心,而且也很浪漫。」
    『与九百九十九朵红玫瑰相比呢?』
    「这不能相提并论。不过若是我收到那些卡片,会多了份感动。」


    『是吗?』我说,『妳确定?』
    「我确定。不过这个人一定不是你,你从来就不浪漫,一向都是。」
    她说「一向都是」时,甚至加强了语气。
    『是因为我是选孔雀的人吗?』
    她没回答;但也没否认。


    我以跑百米的速度冲到机车旁,拿出那个袋子,再跑回她身旁。
    打开袋子,右手伸进去抓了一大把,然后洒向天空。
    一张张红色小卡片在空中慢慢飘落,苇庭的眼神显得很惊讶。


    『这里总共有九千九百九十九片,我花了一个星期完成,本来打算在
     三年前的情人节送妳的。』我一面说,一面伸手抓卡片,洒向天空,
    『我买不起九千朵玫瑰,只好用红色卡片代替,我知道这样很天真,
     甚至是愚蠢,但我只想让妳知道我的用心。』
    我越说越急,越抓越多,越洒越快,隔在我和她之间已是一团红影。


    苇庭始终站着不动,大约有十几张卡片安稳地落在她的头发和身上。
    有时从空中、有时从地下、有时从头发、有时从身上,
    她或拿或抓或捡了一张又一张卡片,一次又一次看着上面的字。
    然后她看着我,我发觉她的眼里有泪光,于是我停止所有的动作。
    当空中飞舞的最后一张卡片落地后,她终于泪如雨下。


    我低头看了看袋子里,大概还剩下几十张卡片。
    双手抓起最后这些卡片,背对着她,转身面对即将沉没的夕阳。
    仰起头,张开双臂,用力洒向天空。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好像一只正在开屏的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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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1-1 14:43:00 | 显示全部楼层
   夕阳下山后,我立刻载苇庭赶她七点的饭局。
    一路上我们完全没交谈。
    上车前她眼角还挂着泪;到达餐厅时眼睛虽微红,但不再有泪光。


    看了看表,才六点半,但我觉得气氛沉重得让我一分钟也待不住。
    我说了声保重,她回了声你也是。
    没有不舍、惆怅、缱绻或其它足以令人觉得荡气回肠的告别语言。
    顶多只有挥挥手吧,我想。


    回到家时也还不到七点,荣安仍然躺在床上,看到我时又吓了一跳。
    『一起吃饭吧。』我说。
    「我还是不要当电灯泡好了。」他说。
    『没有电灯泡,就只有我跟你。』我说。
    他微微一楞,便起身跟我出去吃饭。


    吃完饭,荣安找借口待在楼上的房间,我一个人在楼下看电视。
    右手拿着遥控器,频道先递增到Maximum,再递减到Minimum。
    然后周而复始。
    直到眼睛有些睁不开,才关掉电视,走出房间来到院子。
    楼上房间的灯熄了,荣安应该睡了吧。
    我只犹豫三秒钟,便跨上机车,往Yum的方向疾驶。


    小云看到我一个人走进来,不发一语直接坐在吧台左侧角落。
    「荣安又出事了吗?」她走近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啊。』我说,『他只是在睡觉而已。』
    「哦。」小云应了声,表情有些古怪。


    我心下恍然。
    因为我总是和荣安来这里,除了荣安住院时以外,但也只有那么一次。
    所以小云看我这次又独自一人,才会认为荣安可能又出状况。
    『我要跟荣安说妳诅咒他出事。』
    「你别想再敲诈我。」她笑了笑,「还是喝咖啡吗?」
    我摇摇头,然后说:『我想先问妳一个问题。』
    「你问吧。」


    『妳还记得妳跟我说过的麻省理工学院索拉波的研究吗?』
    「当然记得。」她说,「他的结论是:当两个完全陌生的人碰在一起,
     结果发现彼此有共同认识的朋友,并没有想象中困难。」
    『如果曾经熟识后来却变陌生的两个人,不小心重逢的机率是多少?』
    「我不知道。」她想了一下,「不过这机率应该也是比想象中要高。」
    『我想也是。』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我今天碰到妳学姐柳苇庭了。』
    小云吓了一跳,不仅没接腔,也不知道要作何反应。
    『我要一杯Gin Tonic。』我说。
    「好。」她说。


    小云调好一杯Gin Tonic放在我面前,笑了笑后便退开了。
    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听见有人说:「Gin Tonic是寂寞的人喝的酒。」
    我转过头,又看到那位点Martini的男子。
    『是啊。』我说。
    他牵动嘴角,做出微笑的表情,可惜有些僵硬。
    他嘴角附近的肌肉好像生锈的铁门,一旦拉动彷佛可以听到轧轧声。


    在Pub的吧台边,一位陌生的男子先跟你说话的机率是多少?
    如果我是女的,机率一定很高。
    但我是男的,所以机率应该很小吧。


    我低头默默喝着酒,Martini先生(姑且这么叫他)也不再跟我说话。
    本来以为胡思乱想一些机率的问题可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可是机率跟统计有关,统计又跟苇庭有关,所以我还是避不了。
    试着让脑袋放空,但脑袋却越放越重,压得我抬不起头来。
    叹了一口气后,店内音响传来的钢琴旋律嘎然而止。


    我缓缓抬起头,小云已站在我面前。
    再环顾四周,店里的客人竟然只剩下我一个人。
    「想听新鲜的钢琴声吗?」她说。
    『新鲜的钢琴声?』我很疑惑。


    小云走出吧台,到角落的钢琴边,背对着我坐了下来,掀开琴盖。
    试弹了几个音后,便开始弹奏一首曲子。
    旋律很轻柔,软软凉凉的,有点像正在吃麻糬冰淇淋的感觉。
    一曲弹完后,她刚转头看着我,我立刻说:『encore。』
    她笑了笑,点点头,又转过头去。
    我又吃了另一个麻糬冰淇淋。


    「我弹得如何?」
    最后一个音还在空气中游荡,她的手指尚未离开琴键,便问了一句。
    『不好意思,我不懂钢琴,只觉得很好听。』
    「这就够了。」
    她站起身,放下琴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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