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宁可吃救济而不去工作的人
一个新的问题出现了:由于我的续签申请中提到了和斯考特的关系,他就不能再去领救济金,ZF也不能替他交房租了,因为给我签证的条件之一是我们不能依靠英国ZF生存。要知道,斯考特拿救济已经有十年之久,一下子失去生活保障对他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我对此感到十分抱歉,这是我们当初没有想到的。
斯考特找了一些零碎的工作,每天早起出门刷盘子,打扫马路或是在建筑工地上当搬运工。伦敦极吸引我的一点就是在所有人眼里这些工作和其他工作一样,只是一种普通的工作,任何人都会去干,而不会去想这种工作是否太低贱。不光是艺术家,即使是当惯了白领的人也有可能去刷一阵盘子扫一阵地。每天在咖啡馆碰见的服务生、商店里的清洁工之中都会有特别有意思的人,做着特别有意思的事,也许过一阵他就会干起一些所谓的“大事”。但在北京,在我所生活的圈子当中,没有人会和饭馆的服务员之类的人打交道,更不会去干那种工作,因为这两种人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
过了一段时间斯考特完全崩溃了。他根本无法忍受每天工作的生活,虽然他的工资要比拿救济高出许多,他仍然认为工作是对时间和精力的浪费,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每天呆在家里干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比如听音乐、看书或者把各种各样的图片贴在墙上。斯考特开始变得暴躁易怒,虽然他没有说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但我能感觉到他对自己陷入的处境感到相当的不满。为了调节他的情绪,我每天像个家庭主妇似地变着花样给他做饭,让他回家的时候在楼道里就能闻见厨房里传出来的香气,并且在早上把精心准备的一大堆好吃的装进饭盒给他带走。不过这些都于事无补。终于有一天斯考特对我说他再也受不了了,他必须马上重新申请救济金,至于我的签证,那是我的问题。
我别无选择,只好对他说,不用去麻烦ZF了,从今天开始,我付你的房租,付你生活费,以前你拿多少救济我就给你多少,直到签证下来为止。我当时注册在一家临时工中介公司,这是我找到的惟一一家不需要工作许可证的公司。只要是哪个单位有人今天因病或其他原因无法上班,就会给他们打电话要临时工,他们再打电话通知我。每次工作少则一天,多则一个星期,极其不稳定,有的时候接连几个星期都没有活干。跟斯考特订下这样的协议之后,我每星期要支付给他的钱加上自己的生活费,至少需要150英镑,只有在每天都有工作的情况下才有可能做到。
那一段日子浮现在我眼前的画面,就是每天早上守在电话旁边,祈祷今天一定要有工作可干。我干过各种各样的活,在厨房刷盘子,在医院给病人端茶送水,打扫所有的楼道和卫生间,在旅馆铺床,在公司擦玻璃,每天在陌生的人群中间穿梭。我看过各种各样的嘴脸,他们和我并没有任何的关系,却突然成了我生活的全部。我每天过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生活,就像世界突然充满了雾。一个接一个莫名其妙的场景是我每天的生活内容:医院里的菲律宾护士长好心地劝我去上护士培训班,她觉得以我的资质做清洁工作太可惜,因此为我设想了这样一条更有前途的道路;自高自大的餐饮部门负责人在我上厕所的时候找不到我,认定我跑到外面玩去了,我据理力争向他要回薪水;在一所学校里面刷所有学生吃过的盘子,消毒剂把我的手泡得又白又皱,险些不能再练琴了。在刷一间厕所的马桶时,揭开盖子以后里面是几天前不知谁没有冲掉的一堆粪便,我跑到旁边一边吐一边想,如果家里人知道这些会伤心吗?
(14)
没了愤怒比没了钱更可怕
有一段时间在厨房里跟我一起干活的是一个可爱活泼的年轻黑人,名叫尼济,我们经常在一起开玩笑,他对我就像他是哥哥一样。有一天经理来到厨房,他是一个十分惹人讨厌的人,总是要摆出一副架势来证明自己高人一等。当他看到尼济正在切蔬菜准备做沙拉,就走过来指挥说西红柿应该切成一朵花的形状,黄瓜要切成月亮什么的。
当时我们正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时间来弄这些玩意儿。尼济十分礼貌地对他说,这样做不但要花很多时间,而且我们并不是一家高级餐厅,只是为医院里的职员开饭而已,不用制造这些情调。经理大概是没想到自己的意见会被反驳,居然对尼济说道:“行,你可以不这么做,可以马上收拾东西离开这儿。”
尼济脸上的表情很难看,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动手干了起来。我愤怒地看着经理,心想你以为你是谁,你只不过是一家小医院里面某个小部门的一个经理,一辈子所能做的最大成就也就是让我和尼济失去饭碗而已。但我突然清醒地意识到,按照我以前的性格,我会马上当面把这些话说出来,宁可工作不干了也要出了这口气。可是我和尼济一样什么也没说,沉默着继续干活。这几个月的时间让我没了脾气,没了愤怒,没了做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很多东西,这比没有钱和没有工作更加可怕。
我的二十岁生日乱七八糟地过了,在医院里累了一天,下班后又去跟乐队排练了四个小时,到家时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斯考特早就睡了,电话上显示有留言,我摁下键,里面传出的是一帮北京朋友嘻嘻哈哈地在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我茫然地刷牙洗脸钻上床,五个小时以后另一天就要开始,同样的一天又一天。
我不再给任何朋友写信。我无法向他们描述我现在的生活,因为这是他们在北京的生活中永远不会经历因此也无法想象的。甚至在给家里的信里我也从不提起这些,我开始觉得中国已经没有人在等着我回去了,那里的一切与我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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