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乔菲 我早上就去见主任,他看到我,很是意外:“乔菲,你回来了?怎么不早跟系里打个招呼呢?” “我出院之后在巴黎没有电话卡了,就联系不上了。”我说。 “你身体好些了?” “基本上没什么事了。”我的手攥起来。那上面有一道伤痕。 “好好,过几天你们就毕业典礼了,你工作的事……” “我想去上海看一看。”我说。 主任看看我:“不想留在这里?” “不知道。” “好,那你先去吧,休息休息,跟同学聚一聚。有事,我再找你。” 我从主任的办公室出来,去校园外面的话吧打便宜的长途电话,我的手里是黄维德的名片,我想碰碰运气。 接电话的是个好听的女声:“您好,黄总工程师办公室。” 原来还是真的,我说:“您好,我找‘黄总工程师’。” “黄总现在不在,您是哪位?可愿意留言?” “嗯,我是他的朋友,”我说的吞吞吐吐的,我觉得现在要求他,“朋友”也算不上,“我姓乔……” “您是乔菲小姐?国家外语学院的乔小姐?”我话音未落,对面的女生便问。 “是我。” “黄总现在巴黎,还没有回来,不过他给您留了话。” 到底还是东北人啊,老黄这人粗是粗了点,不过还是很实惠的。他病还未养好,就交待了国内的部下接待我的事。 “乔小姐愿意什么时候来上海,请就打这个电话与我联络,我们会为您安排交通及食宿,我是黄总的秘书杰瑞米。” 哇,这样盛情,我反而觉得很不好意思,我说:“谢谢啊,我,我再过几天吧,可能去上海。” 这下我很有资格教训小孩子了,要与人为善,多做好事,自己的路也会越走越宽。 不过,我的心里,总有些东西,模模糊糊的上下沉浮,又不知道是些什么,看不清,捕捉不到,却让人不安。 我走出话吧,阴沉很久的天开始下雨了,雨滴不大,淅淅沥沥的,我要回寝室,穿过校园,经过操场,雨水滴在小土坑里,冒出飞泡,啪啪的清脆的碎裂。 我忽然知道是什么让我心中不安,难以割舍。 程家阳。 在我要离开这里,去别处工作之前,我会去见他,有些话要告诉他,我从不后悔跟他在一起,他给我的比我这一辈子想要的还多。 不过我没有想到,跟他,会以另一种方式见面。而且,这么快。 我上午刚见了主任,下午又被叫到他的办公室。 主任办公室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陌生人,另一个也是陌生人,程家阳,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低下头,填表。 这是做什么? 我来不及镇定一下自己,看不明白这阵势。 主任出去之前对我说:“不认识吗?这不是师兄嘛,程家阳,这是外交部人事部门的同志,你叫李老师,他们两个过来考核你。” 外交部?考核我? 我慢慢坐下。 好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谁也没跟我说一声。他们来考核我?怎么我要去外交部工作吗? 我觉得从来都是有能力应付突发情况的,不过我眼前坐的是程家阳,我一看到他就蒙。这是老毛病了。现在我是一头泡在雾水里的空白。我抬头看看他,这人低头,极为专心的在填他手里的表格,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见他的手,他还是那么瘦。我这样看着他,就叹了一口气,他的笔就突然停住了,不过他还是没有抬起头看我一眼。 他身边的李老师样子挺和蔼的对我说:“你身上的伤怎么样?” 好像全世界都知道这事了。 “没事了。” “我们来是为了给部里选拔年轻翻译,学校推荐了你,当然了,你成绩确实是不错的,不过也得经过考试,今天是面试,程老师,程老师……” 家阳停下笔,我们的对话开始用法语进行。 “请用法文进行自我介绍。” “我叫乔菲,22岁,在保罗瓦莱里留学回来。” “专业。” “法语文化,翻译倾向。” “籍贯。” “辽宁。” “爱好或特长?” “无。” “……” 家阳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我由最初的不解和迷惑,变成懊恼。 “先生,我不明白。”我说,仍然用法语。 这个时候,他抬头看我一眼,白净的脸上,眉头微蹙,眼光深不见底,这个乱我心神的罪魁祸首。 “我并没有申请去外交部工作。” “否则呢?否则你要做什么?”他说。 “我已经决定去上海找工作,不过我想这并不需要报告。” “上海?”他向别处看看,从鼻子里轻笑了一下,“去干什么?当打工翻译还是企业职员?” “我已经接洽了米奇林上海公司,”我赌气地说,我很不爽他的态度于是又补充道,“做什么也比留在这里好。” 他突然就一抬头望定我:“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为什么怎样都比留在这里好,这里有什么东西对不起你?” 他还没有这样跟我说过话呢,我看看他几乎恼羞成怒的样子,自己也没了劲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愣住看着他。 我们虽然用法语说话,不过态度和语气肯定不同寻常,旁边的李老师看看家阳:“程老师?您还在问问题吗?” 他皱着眉头把表格扔给他的同事,自己往外走。 李老师看看他,看看我,又看了看程家阳扔给他的对我的评估表格。他可能也觉得诧异,说:“乔菲,你面试合格了,再过一个星期去部里考笔试和听力。” 我站起来,我很清楚地对程家阳说:“我不会去的。” 他走到门口了,听到这话,回头看我,想说什么,有同事在,又不得发作,咬咬牙就走了。 剩下我自己呆呆的站在那,发生了什么事?家阳他为什么对我这样? 我在操场上找了个旮旯抽烟,我想起他从前对我的温言软语和他刚才的冷若冰霜,都说女人善变,其实男人才是不可捉摸的东西。 感情有多深沉,做爱有多疯狂,都不能弥补我们现实中存在的差距。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可是做不成情人,也不至于形同陌路,形同陌路,也好过刚刚他对我的态度。 可是他的那张脸啊,怎么看都好看。 我眯着眼睛想。 会不会他心里还挺喜欢我的?要跟我演一出偶像苦情剧? 这种想法像个小苍蝇一样愉快地冒出来,我迅速的又找了一个苍蝇拍把它消灭了。 乔菲,你不要再意淫程家阳了。 我的烟吸完了,我把烟头狠狠的摁在地上,站起来抻了个懒腰,夏天的雨,来得快散得也快,现在有阳光从云朵里透出来。 我打算去食堂吃饭,大学里的饭菜,我现在是吃一顿少一顿了。 有辆车在我身边停下来,有个人从那上面下来,对我说:“上车。”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那一刻弄花了我的眼,是雨后初霁的阳光,还是这个一直藏在我心里面的男人。 程家阳乔费皱着眉,仔细看看我,表情在这一刹那很奇怪。 “乔菲,上车,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她忽然笑了:“师兄,你要请我吃饭吗?好啊。”她乖乖的上了车,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乔菲的惯常伎俩:装没事人。 我发动车子,没有看她。 “去哪里?就附近好不好?我等会儿还跟同学约好打扑克。” 我加大油门,奔向去海滩的高速公路。 “师兄,这是去哪里啊?我,我都跟你说了,我还回去打牌呢。”她有点着急了,不过还是一脸笑容。 “你闭嘴!”我心里这个恨啊,“把安全带绑上!” 我风驰电掣的一路狂奔出城,我真的不想这么失态,我以为我控制得住,可是,说到底,我还是个没有道行的人,不懂得四两拨千斤,不懂得适时的装傻,有道之人,在我旁边,此时终于闭嘴了,也在想对策。 我在海滩把车子停下,自己下车,迎着海风点起一支烟。 终于见到乔菲,但我们此时的距离却比这过去的一年还要遥远。 我有许多事情想在她这里弄个明白,可是千头万绪,不知道如何开始。 但有一件事情我很清楚,乔菲她非常出色,她应该留在外交部,这对她来说是最好的出路,她会有最好的前程。 为了她还是为了我自己,我的脑袋里模糊一片。 无论如何,我们一起生活过,乔菲,她是比我有心眼儿,不过也不是毫无破绽的,我知道不能来硬的,我跟她讲道理。 她走到我身后。 我转过身说:“刚才跟你吼,对不起啊。我,”我笑一下,“心情不太好。” 我的态度出乎有道之人的预料,她愣一下:“啊,没事儿。” “乔菲,去外交部工作的事儿,你真得考虑一下。我当你是朋友,这么劝你。你自己想想啊,这是多好的机会,别人想进进不来,你怎么还不希罕啊?” “我觉得不太适合我自己。” “你不是一直想当职业翻译吗?进到部里,要培养有培养,想锻炼能锻炼,你去企业工作,不是那回事儿啊。专业不荒了才怪呢。”我说的是实情,“你的专业成绩这么出色,如果那样,太可惜了。” “我在别处也有可能当职业翻译啊。”她的嘴很硬。 “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 我说得很慢,有些话在自己的脑袋里也没有成型:“不要考虑太多,毕业是个坎,你要当大人了,以前的事儿,不值得考虑,” 乔菲听了这话,似乎有些震动,她抬头看看我,浅褐色的猫眼,我看来,迷迷蒙蒙。 “再说,你家,你不考虑吗?在这儿无论如何还离家里近一点,还能照应到。真去了那么远,你爸爸妈妈有点事儿找谁啊?” 她低下头:“谢谢你啊,不过,我得考虑,我现在决定不了。咱们回去吧。”她说着往车那边走。 她看不到我,我便得以仔细的看她,瘦了,身子在裙子里空空荡荡的,头发还是那么好,这是这个人的头发,柔韧的,坚强的,我从来握不住的。 我知道,这些话会在她的心里发生作用。 乔菲,她是个滑不溜手的泥鳅,心却是软的。 我抬起头,看见远处有人在放风筝,风筝很高,渐渐的变成黑点。 我觉得自己疲惫,像个没有卷轴的放风筝的人,赤着一双手拉风筝的线,要把它拽回来,直到自己血肉模糊。 第四十九章 程家阳 我们再回去的路上都很沉默,往市区开的时候赶上了下班的高峰点,车子堵在马路上,半个小时,也仅仅挪动了一点点距离。 很安静,我好像能听得见乔菲的呼吸声。 我的心里很平静。 我希望永远这样,我们永远停在这里。 她忽然有点不耐烦,向前后看一看,车子排成长龙,没有通融的可能。她看看我:“你倒是想想办法啊。” “什么办法?没办法。”我说,“赶上这样,就跟着一起堵着呗。” 她重重的靠在椅背上:“你有什么话非得在海滩说?我都约好了跟同学打扑克,你误了我的好牌局!” 她拿起电话跟同学联系:“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恐怕回不去,你找人替我一下,机动点的啊,我回去她就得下来……” 我看看她,没说话,因为这点事怪我,我在巴黎等你到发疯你当回事了吗? 前面不知多远处的信号过了一个周期,长龙稍稍动一动,我们旁边有一个肯德基。 “我饿了。”乔菲说。 “我去买。”我就要下车。 “哎,”她叫住我,“你得开车,我去吧。你要什么?” “汉堡,鸡翅,玉米,土豆泥,嗯,就是原来那些。”我冲口而出,然后后悔。 乔菲该粗心的时候做得很到位,什么也没听得出来:“行,马上啊。” 她连跑带颠的走了,我看看她,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个样子,她好像从来不会好好走路。 我的车子跟着长龙又往前挪动,乔菲没一会儿回来了。 她一袋,我一袋,香喷喷的美食,我这个时候觉得自己也饿了。 我的手机这个时候响了,我看了一下屏幕,是文小华,我摁了NO.乔菲没吃东西在往外看观察地形。 “你看什么呢?”我问。 “哎,这不有地铁站吗?”她很高兴,回头对我说,“对不起了你哪,我干脆坐地铁走了,牌令如山倒。” 我没听错吧? 她又要下车了,我叫住她:“乔菲。” “干什么?”她回头看我。 “我今天跟你说的工作的事。” “我知道,你跟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她顿了顿,“我也有我自己的选择。” “你好好考虑。” “我走了,再见。” 乔菲刚走,文小华的电话又打上来了。 我接起来。 “家阳?” “嗯。”我看着乔菲过马路。 “什么时候回来啊?我们去看场电影好不好?” “我今天晚上回家。”我说,“不过去了。” “……” “对不起,小华。” “噢,好,那我们明天去,好不好?你知道的,我一直非常想看的那个片子,《2049》。” “明天,好,没有问题。我去你单位接你。” 我收了线,开始吃东西。 堵车的长龙开始松动,过了不久,我终于得以行驶,我回了西城的家。 我母亲在。 她在小客厅里看新闻,我打了个招呼要上楼回自己的房间,被她叫住。 “你最近挺忙的?” “老样子。” “怎么不着家了?” 我坐下来,保姆拿来饮料。我没说话,把电视换了个频道。 “你跟小华在一起了?” “妈,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说。 我母亲笑了:“我越来越弄不懂你,家阳,原来我让你跟她多接触吧,你不乐意,后来又这样。怎么回事儿啊?” 我松了松领带。 “要处朋友就好好处,我觉得这姑娘挺好,虽然配咱们还差点,但你也别三心二意的。” “说什么呢?我就不爱听您唠叨,您也是女高级干部,怎么说起这事也婆婆妈妈的啊?” 我母亲笑着拍我的背:“我要是不生你们两个,我永远也用不着操这份心。” 我握住她的手,看着我母亲保养得细皮嫩肉容光焕发的脸,我认真地问:“妈,你要管我到什么时候?” 她也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老布什管小布什到什么时候?蒋介石管蒋经国到什么时候?一生护驾。” 我松开她手:“毛泽东管毛岸英到什么时候?” 她看我。 “他管到他死。” 我说完上了楼。 上网碰到了很久不见的“我就不信注册不上”。 她说:“我要改名了。” “叫什么?” “梨让孔融。” “为什么?” “转运。” “运气不好吗?最近。” “是啊,新书反应平平。你呢,你怎么样?上次好像得罪了你。” “什么上次,早忘了。最近,我还行。” “不是要结婚了吧?” “逗我呢?” “不是,适龄青年了嘛,我这么问,就怕朋友突然拿这事吓唬我。” “那你敬请放心,我近期也没这个打算。” “那好。单身无害,单身万岁。” 我点了支烟,继续打字:“其实,没有人愿意孤单。” “?” “只是不得已。我等人搭救。” “不如考虑一下我。” “呵呵。” 我下了线,在床上看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糊糊涂涂地嘴里说:“你去那么远干什么?” 乔菲我接到外交部人事司的电话,告诉了我笔式和政审的时间。我现在还真的犹豫,程家阳的话每句都在理啊,我想当职业翻译,我想出人头地,我想我爸爸妈妈为我骄傲,外交部的工作是个大馅饼,程家阳搬起来砸在我头上。 当然了,如果不考虑另一个因素,我会义无反顾地去参加考试的。 如果我考上了,我是不是会跟家阳一起工作呢? 这是危险,又是巨大的诱惑。 我对自己基本上没什么信心,程家阳,我觉得惹他不起,总躲得起。 该去外交部考试的这天上午,我睡到很晚才慢慢睁开眼,拿起表,希望看到过了时间,我心安理得的可以不去,结果,居然还有半个小时,我慢吞吞的穿衣服。 还没刷牙,我收到家里的电话,邻居阿姨说:“菲菲,你妈在我旁边,她有事儿跟你说。” “什么事儿?” “你回国了怎么还不回家?”阿姨说。 “我想先把工作定下来。” “你妈妈让你去谢一个人。” “谁?” 阿姨说:“就是,原来来过你家的一个男的。” 是程家阳。 “他留了钱给肉铺,让他们给你爸爸妈妈送肉。” “您说他最近去了我家?” “不是最近,去年,你出国之前不是回了趟家吗?你前脚走,他后脚就来了。结果没看着你,给你爸爸留钱不要,他就把钱给肉铺了……” 程家阳各语种的考生已经在考场就坐了,法语的位置上,尚留有空座,乔菲没有来。 我在考场外面又转了一圈,不见踪影。 同事们问我:“家阳,验证件吧。” 我看看手表:“再等一等。” 第一遍铃声响过,他们开始检验考生的身份证和学生证。 第二遍铃响,发卷纸。 我一直站在考场外。 乔菲“阿姨,我不跟您说了,我有个重要的考试要考,您跟我妈说,我过两天就回去。” 我挂了电话,洗脸,穿衣服,跑到校园外面叫出租车,我坐在这辆车子上的时候,心里想这个城市可真大啊,我的汗顺着额头流下来,我埋怨程家阳,我欠了他这么多。 我终于到了外交部的人事考场,等不及电梯,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上四楼,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我看见他的身影,他背对着我,面向电梯间。 我轻轻走过去,站在他后面,我说:“家阳。” 他立刻回过头来,看着我,那一刻的表情是复杂的:“你,你怎么迟到了这么久?” “对不起。” 对不起,家阳,对不起,对不起你为我做的一切。 “快,跟我进考场。” 他的同事指指挂钟:“迟到半个小时了。” 考场规定上写得很清楚,迟到这么久,是不允许再参加考试的。 “让她进去。那是你的位置,乔菲。” 家阳面无表情。 “来得这么晚,题也答不完了。”好事者还在多嘴。 我回头对他很清楚地说:“我做得完的。我心里有数。” 家阳微笑,轻松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