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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谎言(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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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到声音。徐宏志回来了。那么,现在应该是黑夜。 这一天有如三十年那么长。她靠在床上缩成一团。听到他愈来愈接近的脚步声,她双腿在被子下面微微发抖。 “你在睡觉吗?”他走进来说。 她朝他那愉悦的声音看去,发现自己已经再也看不见他了。 “我有点不舒服。”她说。 “你没事吧?”他坐到床边,手按在她的头上。 她紧紧地抓住那只温暖的手。 “你没发烧。”他说。 “我没事了。”她回答说,然后又说:”我去煮饭。” “不要煮了,我们出去吃吧。”他抽出了手,兴致勃勃地说。 “好的。”她微弱地笑笑。 “我要去书房找些资料,你先换衣服。”他说着离开了床。 他出去之后,她下了床,摸到浴室去洗脸。她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在这间屋子里来去自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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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洗过脸,对着浴室的一面半身镜子梳头。她知道那是镜子,她摸上去的时候是冰凉的。徐宏志走进来放下领带时,她转头朝他微笑。 他出去了。她摸到衣柜去,打开衣柜的门。她记得挂在最左边的是一件棕色的外套,再摸过一点,应该是一条绿色的半截裙。她的棉衣都放在抽屉里。她打开抽屉,用手抚摸衣服上面的细节。她不太确定,但她应该是拿起了一件米白色的棉衣。裙子和外套也应该没错。 她换好了衣服,拿了她常用的一个皮包,走出睡房,摸到书房去,站在门口,朝他说:”行了。” 她听到徐宏志推开椅子站起来的声音。他没说话,也没动静。 她心里一慌,想着自己一定是穿错了衣服。她摸摸自己身上的裙子,毫无信心地呆在那儿。 “你今天这身打扮很好看。”他以一个丈夫的骄傲说。 她松了一口气朝他笑笑。 |
一夜的谎言(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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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宏志牵着她的手走到停车场。他习惯了每次都帮她打开车门。她上了车,摸到安全带,扣好扣子。她感觉到车子离开了地窖,驶出路面。 她突然觉得双脚虚了。她听到外面的车声和汽车响号声,听到这个城市喧闹的声音,却再也看不到周遭的世界了。她在黑夜的迷宫中飞行,就像一个初次踩在钢丝上的青涩的空中飞人,一刻也不敢往下看,恐怕自己会掉下去,粉身碎骨。 “附近开了一家法国餐厅,我们去尝尝。”他说。 “嗯!”她装出高兴的样子朝他点头。 过了一会,他突然说: “你看!” 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往前看、往后看,往自己的那边看,还是朝他的那边看。她没法看到他的手指指向哪个方向。 “哪里?”她平静地问。 她这样问也是可以的,她的眼睛本来就不好。 “公园里的牵牛花已经开了。”他说。 她朝自己那边窗外看,他们家附近有个很大的公园,是去任何地方的必经之路。 “是的,很漂亮。”她说。 他们初遇的那天,大学里的牵牛花开得翻腾灿烂。紫红色的花海一浪接一浪,像滚滚红尘,是他们的故事。 她没料到,今夜,在黑暗的堤岸上,牵牛花再一次开遍。她知道,这是一场告别。 |
一夜的谎言(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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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来到餐厅,坐在她后面的是一个擦了香水的女人,身上飘着浓烈而高贵的香味,跟身边的情人喁喁低语。 服务生拿了菜单给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徐宏志把菜单读给她听的。菜单上的字体通常很小,她从来也看不清楚。 读完了菜单,他温柔地问: “你想吃什么?” 她选了龙虾汤和牛排。 “我们喝酒好吗?”她说。 “你想喝酒?” “嗯,来一瓶玫瑰香槟好吗?” 她应当喝酒的,她心里想。时光并不短暂。她看到他从大学毕业,看到他穿上了医生的白袍。他们也一起看过了人间风景。那些幸福的时光,终究比一千零一夜长,只是比她希冀的短。 玫瑰色的香槟有多么美丽,这场跟眼睛的告别就有多么无奈。他就在面前,在伸手可以触及却离眼睛太远的地方。她啜饮了一口冰凉的酒,叹息并且微笑,回忆起眼中的他。 “今天的工作怎样?”她问。 “我看了二十三个门诊病人。”他说。 “说来听听。”她满怀兴趣。 她好想听他说话。有酒壮胆,也有他的声音相伴,她不再害怕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听他说着医院里的故事,很小心地用完了面前的汤和菜。 她喝了很多酒。即使下一刻就跌倒在地上,徐宏志也许会以为她只是喝醉了,然后扶她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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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自己的昏昏醉梦中飘荡,感到膀胱胀满了,几乎要满出来。可她不敢起来,只要她一离开这张椅子,她的谎言也就不攻自破。 正在这时,她听到身后的女人跟身边的男人说:”我要去洗洗手。” 她得救了,连忙站起来,朝徐宏志说: “我要去洗手间。” “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了。”她说。 她紧紧地跟着那个香香的女人和高跟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往前走。 那个女人推开了一扇门,她也跟着走进去。可那不是洗手间。女人停下了脚步。然后,她听到她打电话的声音。这里是电话间。也许洗手间就在旁边,她不敢走开,也回不了去。女人身上的香味,并没有浓烈得留下一条往回走的路。 她只能站在那儿,渴望这个女人快点搁下话筒。可是,女人却跟电话那一头的朋友聊得很高兴。 “我是看不见的,你可以带我回去吗?”她很想这样说,却终究开不了口。 她呆呆地站在那儿,忍受着香槟在她膀胱里捣乱。那个女人依然无意放下话筒。 突然,那扇门推开了。一刻的沉默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你去了这么久,我担心你。” 是徐宏志。 她好想扑到他怀里,要他把她带回去。 “我正要回去。”她努力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徐宏志拉住她的手,把她领回去。她用力握着那只救赎的手。 |
一夜的谎言(19)$ ]; E% W3 r. a(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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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徐宏志把她抱到床上,帮她换过睡衣的。她醉了,即使还能看得见,也是醉眼昏花。 醒来时,她发现徐宏志不在床上。她感觉到这一刻是她平常酣睡的时间,也许是午夜三点,或是四点,还没天亮。她不免嘲笑自己是个没用的山鲁佐德,故事还没说完,竟然喝醉了。 |
一夜的谎言(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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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了床,赤脚摸出房间,听到模糊的低泣声。她悄悄循着声音去找,终于来到书房。她一双手支着门框,发现那低泣声来自地上。她低下头去,眼睛虚弱地朝向他。 “你在这里干什么?”她缓缓地问。虽然心里知道他也许看出来了,却还是妄想再拖延一下。 “公园里根本没有牵牛花。”他沙哑着声音说。 她扶着门框蹲下去,跪在他身边,紧紧地搂着他,自责地说: “对不起。” 他脆弱而颤抖,靠在她身上呜咽。 “这个世界不欠我什么,更把你给了我。”她说。 他从来没听过比这更令人难过的说话。他把她拉在怀里,感到泪水再一次涌上眼睛。他好想相信她,同她圆这一晚的谎言。他整夜很努力去演出。然而,当她睡着了,他再也骗不到自己。 “我是服气的。”她抬起他泪湿的脸,说。 她的谎言?不到天亮。她终究是个不会说谎的人,即使他因为爱她之深而陪着她一起说谎。 和时间的这场赛跑,他们败北了。她用衣袖把他脸上的泪水擦掉,朝他微笑问: “天已经亮了吗?” “还没有。”他吸着鼻子,眼里充满对她的爱。 她把脸贴在他哭湿了的鼻上,说: “到了天亮,告诉我好吗?” |
一夜的谎言(21), }% O9 O G' j2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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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宏志给病人诊治,脑里却千百次想着苏[被过滤]。他一直以为,他是强者,而她是弱者。她并不弱小,但他理应是两个人之中较坚强的一个,没想到他才是那个弱者。 他行医的日子还短,见过的苦难却已经够多了。然而,当这些苦难一旦降临在自己的爱人身上,他还是会沉郁悲痛,忘了他见过更可怜、更卑微和更无助的。 结婚的那天晚上,他们同朋友一起吃法国菜。大家拉杂地谈了许多事情。席上有一个人,他忘了是莉莉,还是另外一个女孩子,提到了人没有了什么还能活下去。 人没有了几根肋骨,没有了胃,没有了一部分的肝和肠子,还是能够活下去的。作为一位医生,他必须这样说。 就在这时,苏[被过滤]悠悠地说,她始终相信,有些东西是在造物的法度以外的,上帝并不会事事过问。比如说,人没有爱情和梦想,还是能够活下去的。 “活得不痛快就是了。”她笑笑说。 因此,她认为爱情和梦想是造物以外的法度,人要自己去寻觅。 他望着他的新婚妻子,觉着对她一份难以言表的爱。她使他相信,他们的爱情建筑在这个世界之外。世上万事万物皆会枯槁,惟独超然世外之情,不虞腐朽。 同光阴的这场竞赛,他并不认为自己已经败下阵来。失明的人,还是有机会重见光明的。只要那天降临,奇迹会召唤他们。 为了她,他必须挺下去。 |
一夜的谎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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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宏志在她旁边深深地呼吸。她醒了,从枕头朝他转过身来,轻轻地抚摸他熟睡的脸颊。不久之前,她还能够靠着床头小灯的微光看他,如今只能用摸的了。 她缓缓抚过他的眼窝,那只手停留在他的鼻尖上,他呼出来的气息湿润了她的皮肤。她知道他是活着的。睡梦中的人,曾经如此强烈地唤醒她,使她甜甜地确认他是她唯一愿意依靠的人。 是谁把他送来的?是命运之手,还是她利用了自己的不幸把他拐来?就像那个吹笛人的童话故事,她用爱情之笛把他骗到她的床榻之岸。他的善良悲悯使他不忍丢下她不顾而去。 他为她离开了家庭,今后将要照顾她一辈子。他是无辜的。他该配一位更好的妻子,陪他看尽人间的风光。她却用了一双病弱的眼睛,把他扣留在充满遗憾的床边。她不能原谅自己看似坚强而其实是多么狡诈。 他在梦里突然抓住她的手。她头埋他的肩膀里,想着也许再不能这样摸他了。 |
一夜的谎言(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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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被过滤]眼睛看不见之后的第三天,徐宏志回家晚了,发现她留下一封信。那封信是她用手写的,写得歪歪斜斜,大意是说她回非洲去了,离去是因为她觉得和他合不来。她知道这样做是不负责任的。她曾经渴望永远跟他待在一起,她以为他们还有时间,有时间去适应彼此的差异。她天真地相信婚姻会改变大家,但她错了。趁眼下还来得及,她做了这个决定,她抱歉伤害了他,并叮嘱他保重。
3 P6 @9 X' S5 P; M* N& } 他发了疯似的四处去找她,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他知道她不可能回非洲去了。信上说的全是谎言,她是不想成为他的负担。 有那么一刻,他发现他的妻子真的是无可救药。她为什么总是那么固执,连他也不肯相信?他何曾把她当作一个负担?她难道不明白他多么需要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