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格子餐布,大大方方地铺在草地上,我坐在一角,安安然地看年彻从包里取出罐头、糕点,一样一样的摆起来。餐布是我挑的,年彻喜欢的布,简单而清爽,摆在上面的食品,是年彻买来的,我让他买的。看它们被年彻的手,拿来拿去,我想,是不是我的命运也如此,他再怎么摆得精致,终究是形式。当年彻能给我的,只是一种形式的时候,对我,是不公平的。
我承认我的自私,但我爱这个男人,爱他略带残酷的笑,爱他自鼻翼两侧延伸到嘴角的法令纹。他像完成使命似的,把包往身后一放,拿眼看我。看到我正看他,他笑,我早已习惯的残酷的笑,如冷的冰刀,先觉出寒气来。我说:你不觉得有一种痴情,对另一个人其实是残忍的吗?
我疼着眼前这个叫年彻的男人,一个比我大10岁把我当月光一样包在荷叶里的男人。我看他的法令纹,想两年前他光洁的嘴角,是岁月在那里雕刻时光,还是我不设防的痴情要他用残忍来抵抗。
是我的25岁生日,好不容易远离城市寻得这片草地,没有荷叶盛放我对他如月光一样的爱恋,那一刻,两地怔忡,年彻明白我的不甘,更明白他的进退。突然就不敢去细数要珍惜的分秒,天光一下子飞溅一样砸在脸上,来时天是婴儿蓝,去时恍然一路就是流星转年。那种怕,分分秒秒地折开来,嘀嘀哒哒地走在心头。每一下,都是在提示离别将至一般。
年彻驾车,一路迟缓,他懂得我的每一寸心思,可城市还是越来越近。我指着路前方一个牌子问年彻知道上面的数字是什么意思吗?年彻看了,说:提示司机,距市区还有2公里。我说:错,是距道德还有2公里。
年彻沉默,不消片刻,就见着一路繁华。在一个路口前,我说右拐可以吗?
右拐,是一条单行道。
街道的另一头,来时我们经过,只因为不能逆行,绕了好长的路,才驶出市区。
2年前。
还是不会设计爱情的年龄,幸福静如秋水,我奔走在各大楼宇间,端着精心设计的个人履历呈给别人看。后来就遇到年彻,那家进出口公司总经理,我在他的身边,有了一个我满意的位置,总经理助理。
最后一关面试的时候,年彻的问题很简单:说说你现在最想说的一件事。一整天忙着笔试,忙着应对人事部古怪的问题,除了累,再没别的,但有一样,也是我相信那天会有好运的高兴事,那就是,那天是我的生日。
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希望有人送我一件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礼物。
年彻嘴角轻轻扬起笑,说:今天我只准备问你一个问题,没想到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不及我作何反应,就说:不知颜小姐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
23岁之前,我没有收到一件比那年生日更让我激动与珍惜的礼物,多年后,我真的相信,那礼物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年彻总是很忙,起初的三个月,我也忙得像陀螺。时常隔着玻璃窗,看年彻在里屋踱来踱去,烟一支一支地抽,与他在谈判桌上淡定地与对手交锋简直判若两人。他的身影让我明白为什么成功男人会散发了迷人的气息。那样的时间里,我会端进一杯热古力咖啡,放在他的桌上,再轻轻抹去桌上他弹落的烟灰,悄悄退去。年彻也从不看我一眼,更不会多说什么。有时下班了,他仍一人坐在办公室里,眼神黯淡,似在暇想里抽不回身。
那年夏天,大宗的生意终于告以段落,年彻也舒开了眉头。偶尔,他会问我要不要跟他去吃小吃。一盘田螺,两杯扎啤,就能打发得他满意。他用牙签挑出田螺肉,弯弯曲曲的,递到我面前,我便像个孩子似的,不去接,张着嘴,等他送进去。那次,他笑着说:知道为什么当初在那么多应聘的人当中我选中你吗?我吸溜着田螺肉,等他说。他先笑一下,然后说:第一:你的履历表中有一封你写给爱情的情书,你说你希望你付出的爱情像一片月光,温馨而圣洁,希望那个人在多年之后带着一片荷叶来,包起你的爱情,一生呵护。第二:你像个孩子,面试那天是你的生日,你想要礼物,你对我说了,我怎能充耳不闻。
我在心里暗笑,想不到在那么多我发表的文章里面,那篇最不起眼的像情书的文字竟成了我的救星。我没有说感激他知遇之恩的话,我就冲着他搬唇递舌:你不也像个孩子,一个大公司经理来街边吃田螺,馋猫一只。
是什么时候爱上年彻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年彻也爱上我。但他的爱里,有太多不可思量的躲闪。起初,我以为像老套电影里的情节那样,年彻是有家室的人,但任我从哪里打听,消息的内容永远如出一辙,年彻没有结婚,但是在另一个城市里,他可能有一个未婚妻。
年彻不说,我也不问。直到有一天,年彻驾车我努力把头靠向他的胳膊时,他说:这个城市有许多单行道,你想不走都不行。我不知年彻在暗示什么躲闪什么,但我知道一定有什么隐情是我不知道的。我侧脸看年彻,什么时候,他的嘴角,多了浅浅的法令纹,还留着一缕苦笑,有着残酷的味道。突然觉得冷,但仍强装笑颜说:是啊,单行道,爱情前行,不让回头。
但爱情的单行道,逆行就是违规,违规就要出麻烦,很简单的道理,却是在一个叫昭宜的女人出现后,我才明白的。
3个月来,耳朵里充塞的都是昭宜的名字。关于昭宜的美,关于昭宜显赫的家境,关于如迷一样她与年彻迟迟不结婚的猜测。
25岁生日的第二天,我请了假。一条街一条街地逛,拖着疲惫与饥饿,一直到暮色四起。失了魂似的游荡,一辆黑色本田在我身边戛然而止,回头,是年彻的车,心里扬起小小的欢喜。可不长久,随着车窗徐徐而下,一张美艳但陌生的脸在车内冲我优雅地笑。
是颜小姐吧,上车,捎你一程。不用说,是昭宜。我以最快的速度把持内心的起伏,身子莫名地移向车,却只能坐后坐的位置。
昭宜友善地问好,还说早就听说我漂亮能干,帮了年彻不少忙,我搪塞着,语气却极不自然。年彻只顾开车,我感觉得到他,他开得一点也不稳,我想看看他此时的表情,却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于是,我悄悄移向右边最靠窗的位置,这样能看到他的侧脸,间或看到他自鼻翼两侧延伸到嘴角的法令纹。昭宜说些不关痛痒的话,征询年彻的看法,年彻就只是笑,紧皱的法令纹,透着残酷。
昭宜像个大姐姐一样,商量的口气问我可以一起吃饭吗,那样不容拒绝,我找不到理由。问我想去哪儿吃,我脱口而出:去海营路,吃小吃吧。
还是田螺,几杯扎啤,各色小菜,只是,田螺是我点的。昭宜只顾说话,什么都聊,年彻只顾沉默,不停地吃田螺,用牙签挑出田螺肉,他再也不会递给我,那弯弯曲曲的,香而辣的味道不知年彻会吃出什么感觉,而田螺的壳,放在一边,歪头看那些壳,竟刺得眼眼痛,那弯弯曲曲的,通向田螺内部的小道,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单行道。
昭宜出车祸了,轻伤,只是行动不方便。上班的时间,会听到年彻有些不耐烦的对着电话说:你到底想要找个什么样的,已经换过第5个了。末了,只好叹气:好吧,我再让人去找。挂了电话,找人进他的屋,安排一番。原来,昭宜行动不便,请了几个保姆,她都不满意,大发雷霆。
半个月的时间里,年彻已经给昭宜找过10个保姆了。看着那个叱咤商场胸有成竹的年彻竟为了保姆这样的琐事忙得不可开交,我感觉,昭宜是在有意折磨年彻,或者也可能是昭宜伤了只能待在家里脾气有些反常。
年彻找我,让我做第11个保姆时,我还是掩饰不住的讶异。他说昭宜本来要自己打电话给我的,但他怕我不好意思拒绝,所以才由自己来问问我的意见。我的意见?我对着年彻说:是不是既可以拿到工资还可以很清闲地陪昭宜聊天?
见昭宜的时候,昭宜说她就想让我去陪她,说那些保姆个个俗不可耐。说完,又面露难色:是不是太委曲你了?其实你什么也不用做,陪我说说话就可以了。我觉得你虽然年龄不大,但跟我很有缘。
我说:年总给我两倍的工资,我当然不会跟钱过不去啊。再说了,跟昭宜姐相处也可以顺便学习学习。
每天我的工作就是推着轮椅上的昭宜,偶尔出去晒晒太阳,剩下的时间她都在讲年彻。我最关心的年彻,她都一五一十地讲了我听。原来,10年前他们就认识,昭宜的父亲知道他们的来往后大为恼火,毕竟一无所有的年彻怎样也无法与一个商界名流之女相提并论。偏偏年轻气盛的年彻天生一副不甘不服气的派头,跟昭宜的父亲大吵了一次后,带着昭宜来到这个城市,他发誓要干出一番成绩来。没想到这一晃就是好多年。
昭宜说:你知道吗,其实我们之间早就没有爱了。听昭宜这样说,我扶在轮椅上的手抖了一下。10年了,怎么会没有爱了呢?我还是忍不住想探个究竟。昭宜说,正是因为10年了,用这么长的时间来感觉一份爱,足够明了了。
但我预感到,昭宜下面要说的是,他们谁也不会放弃。因为,年彻打拼了十年,换得就是当年的志气被认可,而昭宜,一等就是10年。结婚不过是一种形式,相扶着走过,谁都不忍辜负谁。
果然,昭宜说,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总得有个形式,婚礼还是要举行的。
心,瞬间如坠冰窖。表面上,和风细雨:你真该小心驾车,要不婚礼还能提前举行。
昭宜说:这个城市有太多的单行道。我不知,所以出了事故。
遍发请柬,年彻和昭宜的婚礼在一个周后举行。
给我的请柬,是昭宜亲自送来的。那天,做了一个决定,写辞呈交给年彻。辞呈的末尾,我请求年彻再一次带我去那片郊区的草地。
蓝格子餐布,大大方方地铺在草地上,我坐在一角,看年彻从包里取出罐头、糕点,一样一样的摆起来。餐布还是我挑的,年彻喜欢的布,简单而清爽,摆在上面的食品,是年彻买来的,依旧是我让他买的。看它们被年彻的手,拿来拿去,我相信,我的命运也如此,他再怎么摆得精致,终究是形式。当年彻能给我的,跟给昭宜的一样,只是一种形式的时候,对我,才是真的不公平。
车徐徐滑过那个标明距市区还有多少公里的牌子时,年彻看了有半分钟,我以为他会扬起我早已习惯的残酷的笑,但没有,法令纹沉默着。
在一个路口前,我坚定地说右拐。右拐,单行道。
尽头,我下了车。彼此的沉默足以告别,落在法令纹上的吻,在我的眼泪落下前,不舍却只能远离。
当年他们一念之差,就如选择了单行道,谁也回不去了。半路上,遇见我,带我走了一段路,剩下属于我的选择,只能是回头走那条单行道,疼痛总可以逆行吧,因为,那是一条离标志牌最近的路。当我终于走到那个牌子下,回头看看身后的繁华,彼时,我距道德2公里远了。再往前迈一步,就又远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