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姬谦正终于动用了家传的竹鞭。
他并非一个好动武力的父亲,可是听了昌夜的告发后,已经平息的对那个老者的敬畏又开始困扰姬氏的家主。他觉得长子简直是个不祥的人。 竹鞭一再的抽打在姬野的背上,伴随着姬谦正的喝骂:“你可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养你简直是我姬氏一门的不幸!将来如果我们姬氏亡在我之后,一定是你这个孽子的罪过……” 姬野一动不动的靠在桌子上,静静的凝视着父亲。他的目光不象是愤恨或者畏惧,却更象是不屑,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感情。 大怒的姬谦正足足打了一个时辰,喝令所有人离去,只留下姬野一个人在前厅里。 冷月清风,一片寂静,就象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姬野抱着双腿静静的坐在屋顶上。 “姬野,姬野……”好像还有人在背后小声呼唤他。 迟疑了很久,姬野还是回头去看了,那双深玫瑰红的眼睛竟然真的又在他背后。 “有人……打你了……”羽然吃惊的看见姬野脸上被竹鞭抽出的血痕。 “没有关系,”姬野拨开了羽然摸到他脸上的手,“过几天就好了,你怎么来了?” “我……只是出来玩,”羽然不好意思说她跑出来看姬野。和她猜得一点不差,姬野就在他们第一次夜遇得屋顶上坐着。 犹豫了一会,姬野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只是不小心就说了……” “没什么了,”羽然说,“你和我去湖边看彩船吧。” “夜深了,彩船也没有灯了。” “那看湖水也可以啊。” “夜里有点冷,”姬野说,“你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我不觉得冷啊。” “可是……我有点困了,我想去睡觉了,”姬野站了起来。 羽然的耐心终于到头了。小女孩恼怒的跳了起来,指着姬野的鼻子说:“你怎么那么小气啊?我就是跑掉了一下你就不理我,我夜里偷偷跑出来看你呢!” 姬野用他黑而深的眼睛看着羽然噘起了嘴巴。 终于,羽然在姬野的目光下让步了,她拉了拉姬野的手说:“好了好了,我就是你的,可以了吧,就是你的好了。” 姬野呆呆的看着羽然,好像完全没有反应。 “这都不行啊?”羽然急了起来,“你到底要怎么样嘛?” “我陪你去湖边吧,”姬野说。 燮羽烈王逝世十一年后,长史搜罗先帝的手稿预备颁行天下的时候,发现姬野曾经在自己的笔记里写过这样的话:“我一生中,第一次明白茫茫宇内竟然可以有东西只属于我而不属于昌夜,也是那一夜我辗转反复,决心不做昌夜的副将,将来做自己的大事。既然羽然会和我站在一起,那么漫天诸神也未必都只眷顾昌夜,我要这天下属于我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的马后!”
惊惧的长史甚至无法判定这是羽烈王的手迹,或者只是存心不良的宫人把伪作混了进去以败坏大燮君主盖世的威名。于是他夜访御史大夫。 “十二岁的少年就有虎狼之姿,可敬可畏,可憎可怖,”御史大夫苦笑,“是先帝酒醉后的手笔。” 那时正是敬德王姬昌夜在位,阅稿后勃然作色,连斩史官十七人。可是第十八位长史依旧把这段话录入了《先帝文录》而上呈敬德王。 “爱卿不畏死么?”敬德王问长史。 “是非公论,史官唯取其真实而记录,”长史说,“事实上先帝是如何的人物,陛下比臣子更清楚,这段话的真伪也不必臣多说。臣仰慕先代史官的风骨,不求长命,只求一部真史书。” 最后这段话还是和羽烈王其他的手稿一起被印行了。 “他的余威尤烈啊!”敬德王长叹,最终没有杀第十八个长史。 姬谦正对姬野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虽然被竹鞭责打了一顿,足足半个月身上的青痕才消尽,可是姬野依旧每天去树林和羽然一起玩。起初姬谦正还想用竹鞭来威吓姬野,可是每当他举起竹鞭,姬野就象面对敌人准备用身体硬接击打那样,退后一步,运起气息,用劲道灌满全身的肌肉。然后父子二人一个高举竹鞭,一个准备挨打。这样的情况总是以姬谦正无奈的长叹一声,摔门而去告终。 悄悄的探视了几次,姬谦正才渐渐放下心来。那个小女孩羽然完全就是找姬野玩,偷果子,捉蜻蜓,看烟火,斗蟋蟀,再不就是两个孩子一起百无聊赖的在附近的街头走来走去,寻找有趣的东西。和羽然在一起的时候,姬野连枪术也不练,除了羽然教姬野认字,他们在一起完全是荒废时间。 后来姬谦正也不再有心思管了,好在姬野和羽然在一起的时候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老实,正好省下姬谦正的时间可以去教导昌夜。 总之,只要姬野不和那个神秘的老者发生联系,姬谦正担心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清晨,姬野和姬昌夜两个坐在桌前吃早饭。
兄弟两个除了偶尔谈论剑术和枪术,通常只是昌夜哼的一声就过去了,而姬野也没有心思和他说什么。如果昌夜惹得他恼火了,对练的时候他出枪就尤其的猛烈,让昌夜狼狈不堪甚至自己扭伤脚腕手腕。昌夜伤好之后往往在见面的时候对姬野挑衅,可是姬野回报的是对练时候更强的枪劲。渐渐的,昌夜也不敢惹姬野了,因为他知道姬谦正是不会放松让他们互相切磋武术的。 “父亲呢?”姬野看见姬谦正又不在,和昌夜一样遵从“日时”食宿的姬谦正很少不按时用饭。 “出去了,”昌夜根本懒得回答。 于是姬野端起侍女盛给姬谦正的鱼片汤一口喝尽了。随着他长大,饭量也越来越大,可是他又不喜欢让那些脸色难看的侍女勉强的服侍他。于是姬野可能在任何时候自己进厨房找东西吃了离开,完全是目中无人的样子。他知道即使做这种无礼的事情姬谦正也不会管他,姬谦正已经不只一次的对朋友说长子“性情粗野,不堪教诲”了。 他刚刚放在汤碗准备出门,却看见姬谦正满面春风的踏进了前厅。 姬野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他知道不久后父亲看见空空的汤碗也会皱一下眉头,所以他毫不犹豫的起身就准备离开。 “去哪里?”姬谦正喝道。 “出去玩。” “年纪已经不小了,也不专心枪术,只知道出去玩,真是败家的征兆!”姬谦正不悦道。姬野最近练枪的时间确实是越来越少了,虽然枪势的猛烈还在步步增加。 姬野并不准备反驳。他的反驳知道二十年后才开始,有一天燮羽烈王对自己的常侍说:“我十一岁的时候他说我没有孩子的天性,十二岁我知道出去玩了他又抱怨我只知道玩。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说我根本不是当帝王的材料吧?” “坐下!” 姬野愣了一下,转身坐在桌前。 “看看这份文榜,”姬谦正把一个卷子在桌上摊开,“夫人也来看看。” 姬昌夜的母亲也是氏族之后,她又讨厌姬野,所以隔在帘子后用早饭。这时候也被姬谦正喊了过来。 兄弟二人都是很快的扫了一眼文榜,姬昌夜一付惊喜的神情,姬野脸上却是冷冰冰的没一点反应。 “下个月北陆蛮族青阳部的使节会到达南淮,拜见国主。下唐和青阳部交好,即将签订盟约。青阳部派遣七位少年武士护送青阳首领的次子吕归尘来南淮作为质子。蛮族粗野暴烈,有尚武之风,国主为了展示我们东陆诸国的雄风,已经下令征选少年武士于八月十五和蛮族的七个少年比试,如果武艺得到国主得赏识,至少也会授予副将的官职!” “那么如果孩儿能够入选,不是扬我姬氏威风的好机会么?”昌夜惊喜之余,说话极其得体。 “蛮人,”姬野冷笑一声,“有这么强么?让太子东宫蓄养的少年杀败他们不就可以了?何苦来民间大张旗鼓?” “小小年纪懂什么?”姬谦正骂道,“蛮人血勇,体质和我们东陆人不同,可以忍受极长的战斗,力量也很惊人。尤其是选出来护卫少主的武士,不可以轻视。” “那让弟弟去吧,试试大齐剑法的威力,”姬野淡淡的说,他知道这种事情都轮不到他,所以只是想着去找羽然。 “你练了那么久的毒龙势,难道没有一点为我姬家争光的念头么?”姬谦正怒道,“枉费我推荐你那一番口舌。” 姬野愣住了,不敢相信似的看着父亲:“怎么……我也可以去么?” “你们两个都要去!”姬谦正道,“来,从今日起我日日教导你们武术,我们姬家扬眉吐气的日子不远了!” 姬昌夜雀跃着去房里取出了他的佩剑,姬野的虎牙枪则放在前厅镇邪。他翻身来到枪架前,四指如短刀一样扫过枪身,手腕一颤,长锋已经在手中。 出去的时候姬野和姬谦正擦肩而过,姬谦正竟听见姬野低声说:“谢谢父亲。”他摇了摇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苑子中,父子三人成三角而里,姬谦正的妻子也跟了出来在旁边观看。 “听着!”姬谦正取出了战剑,“我们和蛮族各出七名武士,胜者守擂,直到一方再也没有可以交战的武士。蛮族中据说有两个武士是名将之后,要千万小心。我们派出的武士有三个从太子东宫的伴读中选出,一个是息将军的侄儿,还有一个却是国主亲养的少年,深得国主器重。” “那如果我们胜了,功劳不是都被他抢走了么?”昌夜急忙说。 “不错,我也估计到了,”姬谦正笑道,“可是我姬氏的武功不是光要你们和蛮族战平,你们必须想尽办法,不让国主亲养的那个少年武士上场!” “不让他上场?”昌夜问道。 “简单,”姬野冷冷的说,“只要一直打败蛮族排在最后的那个武士,我们就赢了,什么国主亲养的武士,没有也一样!” “说得好!”姬谦正难得的赞美长子,“除了息将军的侄儿第一个出场,第二的是野儿,第三的是昌夜,太子和国主选拔的武士排在后面。” “三个人对七个怎么打得赢?”昌夜脸色有些难看。 “我不知道息将军的侄儿武功怎么样,”姬野说,“不过等到我上场,我要把剩下的蛮人都打趴下。” “这话虽然骄狂,但还算有点气概,”姬谦正勉励道,“息将军的侄儿是南淮城中有名的少年武士,我觉得至少可以击败两个蛮人,野儿你武功高于弟弟,至少也要击败三个。” 姬谦正扶着幼子的肩膀道:“剩下的两个人,昌夜一定要取胜,这样昌夜就是下唐少年武士中最后的胜者,副将的职位也就是昌夜的了。” “可是毕竟是三对七,”姬氏主母忧心忡忡的说,“昌夜才十岁,怎么抵得过两个蛮人,何况姬野要是接不下三个对手,昌夜只怕危险。” “呵呵,”姬谦正笑声朗朗,“我教出的武士,当然有自己的信心。我所以推荐野儿,就是太子和国主推荐的武士必然排在后面,如果没有野儿这样的枪术为昌夜突前,昌夜势必要面对四五个对手,那才是真的危险了。” “姬野?”主母小心的看了姬野一眼,“靠得住么?” 此时夫妻两个人讨论着,却没有注意到姬野脸上难得显露出来的一点笑容渐渐的退去了,他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一腔报负的父亲。他锐烈的目光好像忽然黯淡了。 “野儿,”姬谦正察觉了姬野的神色,“你也不要懊丧,你保着昌夜夺取副将的官位,以后昌夜荣升,他自当推荐你接替他副将的位置。” “弟弟升职了,我也就可以当副将了么?”姬野竟然点了点头,“好!” 姬谦正惊奇于长子此次竟然如此顺服,想来他也是被副将的官位打动了,不禁觉得欣慰。下唐少年武将不少,练武的孩子无不羡慕,姬野知道羡慕,那么也算是有一点出息了。 “来!今日练到日落,”姬谦正雄心勃勃的说。 姬野操枪走到了昌夜的对面,他低着头,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黑色的眼睛中那溃散的锋芒重新凝聚起来,甚至更加的锐烈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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