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 ===============================
一 钱疙瘩喝醉了,然后就把头埋在我的胸前不停地哭,他的泪水和口水浸透了我新做的紫色云锦下江绸的小短袄,一直渗透到里面的小肚兜里。我一直搂着他,哄他,告诉他不要难过,不就是分开几天吗?后来他就把我按到床上,趴在我的身上,扯了我的衣服,又扯了他自己的衣服,和我肉贴着肉就睡着了。 钱疙瘩的气息随着他的呼噜,吹到我的发根,弄得我很痒。我轻轻把他从我身上推下来,看见月光正好照在他额头上的那块胎记上。这块胎记正好有个铜钱大小,圆圆的,所以大家叫他钱疙瘩,至于他的名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无法入睡,就起床,走到窗前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坐下。 月光穿过窗户照到床上,我看见光线昏暗的镜子里,自己披头散发的样子很像个鬼。 原先,老丁还没有把我赎出来的以前,把客人哄得睡着了,我就爱一个人这样坐着,看着昏暗的镜子里鬼一样的自己的脸。那张鬼脸总是告诉我:“阿霞,你已经死了知道吗?你什么都没有了,你就这样混吧!你那张明艳的脸是给客人看的,这张脸才是你的。” 于是我冲着镜子里的鬼脸笑了笑,说:“还能怎样呢?命苦,也就无所谓活着还是死了。” 自从和钱疙瘩在一起,我就没有再这样半夜起来看过这张鬼脸,因为我睡得踏实了,我不需要它了。 可是今天,我睡不着。 老丁白天来过,通知我明天去绣球胡同照料一个人。 我问他:“照料谁?和去年照料钱疙瘩一样吗?又是个被人打得半死的?我去了,钱疙瘩怎么办?” 老丁走过来,伸手摸我的脸,我让开了,其实我最讨厌他摸我的脸,以前忍了很多次,今天却突然不想再忍了。他有些诧异,手停在半空,然后一伸,猛地揽住我的后脖子根,把我扯进了他的怀里。这个老东西,练过,他的功夫现在打架只有挨打的份儿,可是对付我却还是绰绰有余。 老丁使劲搂着我,好象他只要手臂一紧,我的整个上半身就要在他胸口上被挤压成一摊泥似的,然后说:“怎么,和钱疙瘩动了真情了?别傻了,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还会有这心思?别让我笑话你!” 我拼命把脸转开,说:“以后吃了蒜记得漱口!” 老丁笑了,放开我,说:“阿霞,我就喜欢你这点,贱也贱得有格!明天天黑以后,你自己过去,钱疙瘩,我会先带他去喝酒,然后安排他去扬州摆几个局。我这个人可能很不近人情,但是我很有原则,只要你做到了我要求你的事情,你和钱疙瘩爱怎样,我不管。” 我看看睡在床上的钱疙瘩,突然想哭。 他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嘴半张着,跟孩子似的。 他爱把头埋在我的胸前,使劲地挤到我的乳沟里,直到快把自己憋死才肯抬头。他还会贪婪地吮吸我的乳头,好象我是他娘一样。 钱疙瘩是个光头,他的头形十分好看,很圆,就像个鸭蛋。他浑身上下都是饱满结实的肌肉,随便一动,就鼓胀起来,真想狠狠咬一口。 可是他的小棒槌却永远是软的。 他受过伤,打架的时候,被人裆里踢了一脚,那个人虽然被他活活勒死,可是他从此却不能做男人了,至少他和我在一起从来就做不成。我们在一起,只能使劲抱着对方,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不敢看我。我还记得他第一次把我压在下面,然后使劲地、快速地蹭,然后突然就哭了,说:“废了,我被那个混球给废了!” 我搂着他,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说:“慢慢来,会好的,别急。” 他说:“霞,对不起,我其实……你别告诉别人啊!” 我说:“傻瓜,我怎么会告诉别人呢?我们现在这样也挺好啊!”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们就在学怎样哄男人了,所以我能把钱疙瘩哄得很好,很乖,很开心。但是我也知道,我不是在哄他,因为我是真心的,看着他那清澈得像是宝石一样的眼睛,我真的没有办法拿应付的态度来对待他,我曾经应用得滚瓜烂熟的各种媚眼巧笑和婀娜扭捏,在他清澈的眼睛面前,就像嗅到了猫的气息的老鼠一样躲到不知名的黑暗当中。 我们现在这样也挺好,我说的是真话。当我把头枕在他厚厚的胸口上,听着他的心脏坚强、深沉而缓慢地跳动,任由他用手指把我的发稍卷起来轻轻地扯,我才觉得我是个得到了依靠和爱抚的小女人,而不是个用笑脸和身体和男人身上觅食的野猫。在静谧当中,在他满是茧子的手掌轻轻拂过我的脊背的时候,爱和宁静就会充满我们的呼吸,原来活着可以这样快乐。 可是,一想到老丁,我就不得不再次面对昏暗的镜子里的那张鬼脸。 老丁就像是一个随时会回来的恶梦,他似乎和我那张鬼脸在一起,他莫名其妙地把我放到钱疙瘩的身边,又要莫名其妙地把我带走,为什么?
二 二更时分,我来到了绣球胡同。 现在赌赛已经开始,人从被打得半死到大夫包扎好然后送过来,至少还有一个更次,我有的是时间。 就像三个月前,等着照顾被打得半死的钱疙瘩一样,我得先熟悉这里,好像我就是这里的主人。 我先去烧水,然后回到卧室开始插花,一切都和一年前一样。 半年前,老丁把我赎了出来,这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的。老丁算是我的熟客,可是从他那里,我从来没有感觉到他对我有什么真心。所以当他说要赎我出来的时候,我并不相信。我问他:“为什么是我?”他说:“你懂事,又便宜。” 我当时连叹息的意思都没有,因为他说得太对、太坦白了。我十四岁就开始陪男人睡觉,能不懂事吗?转眼就是十二年,一个轮回如同睡了个晌午觉一样就过去了,当年穿我剩下的衣服长大,叫我“小姨”的孩子都已经挂头牌了,我能不便宜吗? 然后他接着说:“你这把年纪,也该为自己想想将来了。过几年没人要了,妈妈恐怕也不会给你好脸色,不如先找条后路,安顿下来,以后自己做暗门,还是从良,都由着你。” 我说:“你怎么看也不像这么好心的人!” 他冷笑道:“我当然没什么好心,不过我讲原则,只要你答应照我说的做,我就答应给你这条后路!” 我答应了,然后就跟着他搬进了一个小院,从一个很多鸟关在一起的笼子,来到了一个只关我一只鸟的笼子,就是现在我和钱疙瘩住的地方。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老丁突然来了,说:“等一下我会带个人来,你好好照顾他。我赎你出来,就是看重你会心疼人,好好做!” 然后他们就把被打得全身是伤,浸满血污的钱疙瘩弄了进来,放到我的床上。 当时我惊呆了,心想人被打成这样还能活吗? 他的全身上下,有各种各样的伤,有的是新伤,有的是老伤,这个人简直就跟那混混们养的斗鸡一样,没几根毛,鸡皮疙瘩上全是伤。我用温水帮他轻轻地擦去血污的时候,觉得他的疼痛都传给我了。 老丁看起来就像个生意人,难道他的生意是保镖什么的吗?自己的伙计都得打打杀杀的不成?可是又不对,他的外伤要么是淤青要么是骨折,却没有被刀砍过或者枪扎过的伤口,几乎就是被人用拳头硬生生打出来的,真奇怪。 钱疙瘩并没有昏迷,只是很难受,很虚弱,我稍微不注意,就会弄得他抽搐着发出细细地尖叫。为了平复他的情绪,我温柔地和他说着话,他不能说话,但是我看见他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 三更已过,我烧热了水,插好了花,点上灯,开始等待。 又一个被打得半死的人应该快来了。 我无法想象这个即将到来的人是什么样子,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我还记得钱疙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叫你姐姐好吗?” 整个世界非常安静,打更的声音在院子里肆意地回荡。这里的人们都很正常,他们睡得很早,起得也很早,他们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我有时候会很羡慕他们,直到我遇见钱疙瘩,我知道我也可以得到他们所有的。 我每天都被一种近乎愚蠢的安宁所充满,买菜、做饭、熬药,空闲的时候,就让钱疙瘩拉着我的手,给他说笑话听。他不太会说话,可是会听话,他知道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惊奇,什么时候该点头。他清澈的眼睛,就像两盏灯,我倒的油越多,灯就越亮。 就在我添了第三次灯油以后,外面终于有了嘈杂的声音。 我去开门,看见又是几个汉子用担架抬着一个人进来,已经有大夫包扎过,他的右边肋骨处有一大片血迹,右腿小腿的骨头被折断以后又接了起来。我想他们现在才来,原因是这个人在大夫那里治疗了很长时间。 他可能还在昏迷,狭长的脸上,脸色白得跟纸一样,薄而宽的嘴唇没有丝毫血色,看起来像是刚打完粉还没有揉上胭脂的戏子。 我看着他们把人放到床上,问道:“他,会死吗?” 一个人对我说:“大夫说了,死不了,他可能会发烧,但是弄些凉水在汗巾上帮他敷着额头就好。这些是汤药,丸药,还有跌打酒。丸药用跌打酒调了给他服,每天早晚各一次,汤药明天开始给他喝,每天喝四次。”我连忙一一记下。 我用凉水敷他的额头的时候,他醒了,用迷惑的眼神看着我。 我冲他笑笑,说:“你别乱想,什么也别管,好好养伤,就当这里是你家。” 他的目光逐渐清澈,冷冷地瞪着我,好象我随时会害他一样。我努力让自己的手能够尽量平稳地用汗巾擦他脸上的汗,但是我不喜欢他的眼神,我不去看他的眼睛。 他看了我半天,终于闭上眼睛,说:“我叫瘦驴,你呢?”
三 这是一个疯狂的城市,原先我常常这样想,因为那些喝得半醉的男人会做出很多奇怪的举动,说很多奇怪的话,甚至会有很多奇怪的要求。可是当我被老丁带出来以后,才知道这个世界的疯狂,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疯狂到有老丁和钱疙瘩、瘦驴这样的人存在。 老丁是一个专门组织格斗赌赛的老板,钱疙瘩是他养的打拳的人之一,每到二更时分,他们就开始打斗,看客们则开始押注。这样的格斗据说不论生死,直到分出胜负才结束。 钱疙瘩是老丁手下最好的打手,他已经连胜了十一场,那天他被打成这样,作为对他的一种奖励,老丁把我带来照顾他。我不知道老丁干这个可以赚多少,只知道他赎我花了一百三十两银子,一个月给我十两银子过生活,而他买给我住的这个院子,少说也值四百两银子。 一边给钱疙瘩擦洗,我一边想,人都是怎么了,这样血腥,很好看吗?人们花那么多钱,赌什么呢?这个人是傻瓜还是有病,怎么会干这样的事呢?被人打成这样,值得吗? 钱疙瘩的身体真棒,躺了半个月就可以起床了。那天我给他擦完了身子,他就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我叫他躺下,他笑着摇摇头,试着把脚放到地上。 他有四处外伤最重,分别是左肋、左肩、左脚脚背和右腿小腿,据他自己说,他有左手勒住敌人的脖子,敌人拼命挣扎,最后被他勒死了,他也被打成了半身不遂。可是我看到的伤,却是全身到处都有。大夫还说他有内伤,要给他吃很臭的汤药。 钱疙瘩慢慢地站起来,刚迈出一步,就疼得“哎呀!”一声,我连忙钻到他的胳肢窝下面架住他,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才几天,快躺下!” 他在喘息,大概是哪里很疼痛,慢慢地站直了身体,苦笑着说:“我是不是老了,这么点伤让我成这样!” 我说:“胡说,铁打的人也不能伤成这样!快躺下!”他还想试,我就装作生气地说:“不听话我可不管你了!”他腼腆地说:“好吧。” 我架着他,慢慢地坐到床沿,然后一手托着他的腰,一手扶住他受伤的左肩,帮他躺下。他全身在发抖,估计是疼痛和伤势让他难以做这样简单的动作,他很紧张地慢慢往后躺,我也跟随着他的节奏,慢慢向前倾。他慢慢地后仰,突然一放松,躺了下去,我不防,被他带得扑倒下去,正好趴在他的胸口。 钱疙瘩用他的好手一把紧紧抱住我,说:“姐,我的心肝!” 我趴在他的胸口上,哭了。 我长这么大,还是有男人头一次这样对我。过去也有些喷着酒气的嘴叫我“心肝”,可是我从来没有感动过,我说不出来有什么不同,可是我知道钱疙瘩说的就是我想要的,也是我从来没有得到过的。 我一直在绣球胡同照料瘦驴,老丁带着钱疙瘩去扬州应局了,钱疙瘩说他们大概要去一个月。 到今天为止,正好一个月。 瘦驴和钱疙瘩是完全不同的人,他看我的眼神,和从前的客人没有什么两样,他好象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也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对我总是很冷漠,偌大个院子里,就我们两个人,还整天说不上几句话,这样的气氛让我窒息。 他的眼睛也很清澈,但是清澈得寒冷,好象活着对他来说是一种负担,好象他已经对这个世界无比地厌倦。 今天,我为他搓澡。天气接近秋天了,反而更热,如果不擦洗干净,他的背和屁股很快会长疮、溃烂。擦洗到他的下身的时候,他照例闭上眼睛,把头仰得高高的,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说,装作没有这事一样。我每天照料他大小便,他也是这样的神色。 我用汗巾擦洗他的那玩意儿的时候,那个东西又涨大了,红通通、直楞楞地挺着,一副想找人打架的模样,怪好笑的。这样的情况已经好多次了,我本来就不是正经女人,更不会装正经,今天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瘦驴涨红了脸,吼道:“笑什么笑!你这个婊子!滚!我不要你管!” 我楞住了,接着气愤极了,站起来骂道:“这里是我家,好像该滚蛋的是你!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我要是不管你,你早就死了!你还跟我急,你这是人说的话吗!” 他没想到我会这么冲动,但是又不甘心,歇了口气,说:“老丁让你照料我,我是知道的!等我养好了伤,能打拳了,我也会给你钱!” 我被他气得脑袋里面都着了火,我“啪”地一下把汗巾摔到他的脸上,说:“钱,多大个钱呀!啊!是,老丁要我这样做!可是现在我不做了!我现在就把他找来,告诉他我不做了!我宁可饿死,也不受你这气!你当我是什么,是狗,是毛驴?不错,我为了吃饭就得做,可是今天我宁可饿死也不受你这鸟气了!怎么样!你现在就给我滚!我不稀罕你的钱!你让我恶心,你现在就给我滚!” 他的小弟弟缩回去了,他拿眼睛瞪着我,样子就像是被自己养的狗咬了一口,我也瞪着他,吼道:“你看什么看!我告诉你,我不是谁养的狗!我是一个婊子,可是我也有心肝,我也会难过,知道吗!你成天耷拉着你的这张驴脸,在我面前装大爷,我早就想叫你滚了!”我说着说着,竟然自己先哭了起来。 瘦驴看着我,呆了。 我当然不能赶他走,我赶他走老丁大概立马就会赶我走。我一边抹眼泪,一边收拾东西,去了厨房,然后搬个小凳,坐在厨房门口,看着院子里的兰花发呆。 天黑的时候,我的气也消了,想想自己,不就是一个寄人篱下的老了不值钱的婊子吗,有什么本钱发脾气呀!我大概是被钱疙瘩惯的吧。他真心对我好,不代表别人也得这样对我啊,我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吧,有什么话,留着夜里冲镜子里的鬼脸说去吧。 现在该做饭。 我又想起我刚刚开始接客的时候,有一个客人老是要把他的手伸到我的胸口来乱摸,我老躲,他老摸,终于把我的乳头抓破了,我很生气,就哭着骂他,哪里知道那个客人是个横惯了的,打了我几个耳光,还把妈妈叫来一齐骂。 我那天真的想从楼上跳下去算了,被别的姐妹拉住,妈妈跑出来,搂着我说:“我的儿,吃这碗饭啊,你得把心肠、脸皮都放到妈这儿来,妈帮你们收着,你就当没有自个儿,把爷们哄乐了去吧!” 那天,我终于还是笑着滚到了那个人的怀里,任他想玩哪里就玩哪里…… 照妈妈说的,我把心肠、脸皮都交给她保管着,我就红了起来。 可是以后再想拿回来,就怎么也拿不回来了。
四 我做好晚饭,端到屋子里。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尽量平静地对瘦驴说:“饿了吧,我来喂你吃饭。” 瘦驴的眼睛不敢看我,乖乖地让我喂他吃东西。他努力地嚼,努力地咽,努力地表现出爱吃的样子。 结果他噎着了。 我连忙帮他翻身,拍着他的背帮助他咳嗽,他吐出了一小口粘稠的脏东西,然后突然把脸埋在我的大腿上,痛哭流涕。 他一边哭一边说:“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为什么!我混蛋啊我,你这样对我好,我还说你,我混蛋啊!我不是人啊……” 我也被他弄得鼻子酸酸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轻轻抚摩他的脊背。 瘦驴哭了很久很久,我一直陪伴着他,所以不能去掌灯,所以我们一直默默地坐在黑暗中。 月光又来了,朦胧胧地照着,我突然又想起了钱疙瘩,他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也在想我吗?我肯定他会想我的。 瘦驴哭过以后,翻个身,平躺着,沉默。 我站起来,他却使劲拉住我的裙子,说:“阿霞,别走,陪我坐坐吧,求你!” 我温柔地说:“饭都凉了,我拿去热一热。” 瘦驴说:“等一会儿吧,先坐一坐。” 我笑了笑,顺着他的意思,坐在床边,拉起他的手,帮他轻轻按摩着。 瘦驴说:“你真好,谢谢你。”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很羞涩,很温柔,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说:“有你这句话,我就算是没白费心血。”我故意装得冷冷淡淡的,我怕我被自己感动得流眼泪,今天流得够多了,不能再流了。 瘦驴说:“我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爹娘。我师父把我带到十三岁,他是耍把势的。后来飞虎帮的教头看我根骨好,就把我买来学功夫了。我打拳打了三年,这次还是头一回输呢。” 我说:“看你瘦成这样,居然也能打拳!谢天谢地,没被人家把你的骨头给拆了!” 他听得出我在和他开玩笑,就笑了,说:“这次还真的险些被人给拆了呢!不过啊,”他捏着我的手,说:“能认得你,被拆了也值!老丁还真有一套,知道找个妞陪他的拳师养伤。难怪他手下的什么钱疙瘩、大花豹都那么厉害!” 我奇怪地问他:“怎么,你不是老丁的人?” 瘦驴笑了,说:“我本来是飞虎帮的,老丁是青羊帮的。这次被大花豹打个半死,老丁马上把我从飞虎帮买过来,医治以后就送到这儿来了。嘿嘿,老丁真是个人精,飞虎帮的少东家看我输了,心情不好,老丁马上花六百五十两银子把我买过来。他可真识货啊,我要不是一时犹豫,也不会输得这么惨!六百五十两,你知道吗,多羞人啊!我的身价少说也在两千两!我,我一定会让飞虎帮后悔的!我一定会值这个价的!” “哦,”我说,“你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价钱吗?那么,钱疙瘩,钱疙瘩值多少钱呢?” 瘦驴叹了口气,说:“钱疙瘩是现在最好的,恐怕值三千到四千两呢!我要是能打赢他,那就好了!你怎么会问这个,你和钱疙瘩很熟吗?” 我连忙说:“我听说过他呀,他那么厉害,我当然知道了。我是怕你吃亏,万一你要是和他去打,我,我……”我装作害羞,不往下说了。 这一招果然管用,瘦驴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轻轻叹了口气,说:“傻瓜,我现在和钱疙瘩是同门,怎么会打呢!哎,你知不知道钱疙瘩是不是也有女人照料他,他的女人是什么样?” 我甩开他的手,说:“讨厌!我不知道!我也不是你的女人!” 瘦驴讪笑几声,没有话说,只是使劲捏我的手。 突然,他叫起来:“哦,对了,阿霞,你还没吃饭吧!看我这人,就只顾自己,你,你快去吃饭吧!”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居然也会关心我,我的心顿时变得比柳絮还软还轻,我不禁俯下身去,去亲吻他的额头。 瘦驴突然一把搂住我,喷着火热的鼻息,亲吻我的脸,我站立不住,整个人都扑倒在他的身上,他搂着我,疯狂地亲吻,然后抱着我,死死地抱着我,让我的胸口紧紧地贴住他的胸口。 他的胸口上全是排骨,比钱疙瘩的胸脯硌多了。 瘦驴的小弟弟又硬梆梆地直立起来了,他对我说:“我受伤了,我的玩意儿可没有受伤。可怜儿,你救救我吧!” 我被他的小棒槌顶得骨头都酥了,就笑道:“死鬼,你不要命了!” 瘦驴说:“姐啊!你不要我,我宁可死了!”
五 老丁来叫门的时候,我和瘦驴睡得正香,昨天夜里,我和他一口气做了四次,这个瘦驴,别看他瘦得皮包骨头一样,办那事可是大行家,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么爽利过。 起床去开门的时候,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散了,肚子还有些隐隐作痛。 老丁没有和我多说,径直走进了屋子,大声叫道:“瘦驴,四十天了,你养肥了没有啊!” 瘦驴一边穿衣服,一边说:“肥不起来,倒是手痒了,想打人呢!” 老丁笑道:“那就走吧!车子就在外面。” 瘦驴出门的时候,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还故意看看老丁,说:“丁爷,承蒙关照,多谢了!” 瘦驴走后,老丁看着我,上上下下反复打量,终于竖起大拇指,说:“厉害,厉害!我没错看你!” 我转过身去,装作照镜子,说:“有事说事!” 老丁慢慢地走到我的身后,似笑非笑地,还是在打量我。我被他看得脊背发麻,一边梳头一边问他:“你今天是怎么了?贼头贼脑的!” 老丁把鼻子凑到我的头旁边,搂着我的肩膀,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阿霞,你变了,你不知道吗?你现在像是水浇透了的青菜一样又嫩又脆呢。怎么,也不想着谢谢我?” 他的嘴里永远都有一股蒜味,我非常讨厌,我扭开头,说:“我们两个谁跟谁啊,要谢,该是你先谢我吧!” 老丁讪讪地笑了两声,板起脸,说:“一个时辰以后,钱疙瘩就回家了。不过呢,他现在和我们已经不是一家人了,我已经把他卖给飞虎帮的少东家了。你们两个怎么样,我不管,你和瘦驴怎么样,我,也不管!不过老哥哥我要告诉你一句,聪明的人要学会为自己打算!人心,是靠不住的,感情,也是靠不住的,这,你应该比我懂。只有一样东西靠得住,那就是银子!现在,你眼前就有五百两银子,拿不拿,全在你,可别说我不关照你。你先回去和钱疙瘩好好过日子,过几天,我会来找你的!”这个老东西说完了话,还伸手在我的腰里掐了一把,我真想给他一个耳光,但是我没有,只是啐了他一口。 我赶过去以后,看见四处都是灰尘,连忙挽起袖子,打水来擦洗,总算是赶在钱疙瘩回来之前,把一切弄好了。我又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己的脸色容光焕发得很是离奇,便多弄了些粉,把光泽盖住,把眉毛画得平而细长一些,把嘴唇上的红色擦去一层,让它似有若无,这样看起来似乎要哀怨一点。 钱疙瘩敲门了,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努力回忆钱疙瘩告诉我要离开我一段时间的那个夜晚,终于依稀找回了一些感觉,才开了门。 钱疙瘩看见我,突然说不出话来,只是笑。 我看着他,没有笑,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总算,回来了!” 他进来,关上门,然后就一把把我抱起来,我尖叫,他却觉得更来劲,把我扛在肩膀上,“哈哈”地笑着,转着圈,进了屋子。 我使劲打他的背,让他放我下来,等到我被转得头晕想吐,他才放我下来。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问我:“想我了吗?” 我“哼”一声,借着头晕,靠在他的怀里,说:“你真坏!” 他说:“好了,一切都好了,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连忙看着他,说:“怎么了?” 钱疙瘩说:“老丁把我卖给了飞虎帮,卖了五千两银子。照规矩,我有两成的吃红,这样我就有了一千两银子,我拿出五百两银子给老丁,让他同意我把你带走,他答应了,还答应在我们找到房子以前,让我们继续在这里住!” 钱疙瘩用双手捧着我的脸颊,说:“你别生气,我知道我们的相遇是老丁安排的,我也知道你过去一定吃了很多苦,虽然我没有问过你,可是我知道。不过不要紧,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到了飞虎帮,我每打赢一场,就可以有三成吃红,我们一定可以过得很好的,说不定我们,我们还可以生个儿子!” 我一边听他说,一边眼泪忍不住掉下来。我心想老丁啊老丁,你好奸的心啊!你花一百三十两银子把我赎出来,现在又把我五百两银子卖给钱疙瘩,还说有五百两银子给我赚,那不就是赚钱疙瘩还剩下的五百两吗?钱疙瘩拿命给你换来了五千两,你现在却要连他的骨头渣子都嚼碎啊!这是什么样的世界,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人啊! 我抬起头,看见快乐得脑门上直冒油的钱疙瘩,我的心突然像被人一刀劈开然后泼上去一瓢醋一样难受,我再也忍不住,紧紧抱着他,痛哭起来。 钱疙瘩轻轻拍打着我的脊背,说:“傻瓜,这是好事啊,哭什么。这些天我不在,你受委屈了,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我们去了扬州,连打了六场,我全赢了!知道吗,我告诉自己,一定不能让你担心,一定要好好地回来见你,所以我就打赢了!对了,”他略推开我,从怀里拿出来一张银票,交给我,说:“收好,这些钱够我们置一所房子了,你不方便出门,等我看好了地方,再带你去看,你觉得合适,我们就买我们自己的房子!” 我越听,越觉得难受,越觉得钱疙瘩可怜,越是忍不住地痛哭。钱疙瘩见我不接银票,只是哭,有些慌了,问我:“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我实在没有勇气把这些天的事情告诉他,只好强忍住,努力笑了笑,然后死死勾住他的脖子,说:“除了你,还有谁会欺负我!你不要丢下我不管,好吗?” 钱疙瘩紧紧抱住我,说:“我死也不会丢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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