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宁躲在屋子里,直到再也听不见Sky的敲门声,绷紧的心才慢慢松懈下来,环视着空洞洞的屋子,窗外,又开始下雨,天空黑蒙蒙的一片,她靠着沙发坐下来,两眼直直盯着画像上的血迹。 时钟嘀哒嘀哒地走,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她全身和眼睛都僵硬困顿了,但那种莫名的恐惧,使她的头脑却仍十分的清醒。她有种濒临崩溃的感觉,开始害怕这种清醒,于是站起来,找了白布把画像整个盖住,这才稍稍安定一些,睡上床,看见时针已经指到了凌晨两点,她抓了瓶安眠药,倒了一把,随手拿了一只杯子,也不知道里面是水还是酒,仰头把药灌下去,关了灯,依稀中瞧见画像上的白布边角在风里飞扬着。没有关窗子吧?她想起来,全身却软软的没有一点力气。她懒得动弹了,就看着白布一直飘,映在地上的影子一伸一缩,狰狞可怖,她有些害怕,挣扎着爬起来,走到窗前,却发现窗子是紧闭着的。 窗子关着,白布却一直在飘,哪里来的风? 她吃了一惊,想去拉住那白布,手才伸出去,一阵冷风,吹落了白布。 她看见自己坐在一块黑色锦绒的前面,双手托着腮,手肘靠着膝盖,两脚交叉着分向两边,脸上保持着憩静和纯洁的浅笑。但这是个很不舒服的姿势,时间一长,双脚和腰就说不出的酸胀,于是,忍不住微微动了一下。 “不要动,再坚持一会。”她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轻轻地说,这才看见在黑绒前面有一个画架,画架前,是拿着画笔,微微皱着眉头的白光。 他放下画笔,走过去,轻轻地把她移了位置的脚放回原处,仍用那种低低的,充满爱怜的声音说:“再忍一会,很快就好了。这幅画一定会得奖,你是最好的。” 她很听话地顺从了,听见最后一句时,甜甜地笑了。 他很满意地回去,继续执笔,一丝不苟地创作。她却慢慢困顿了,手慢慢软了,头慢慢地垂下来,终于抱着双膝睡着了,他就用一块洁白的、宽大而柔软的毛巾,把她包起来,放在床上,看见她因蜷曲而发胀的脚,跪在床边,轻轻帮她推拿缓滞的血液。她轻轻睁开眼,又闭上,静静地接受着他的照顾,偶尔被挠痒了脚心,就猛地缩了脚,而他就放了手,安安静静地回到画架旁边,修改他的画。 方宁的眼睛湿润了,白光——这个令她爱憎痴迷、梦萦魂牵的人,现在,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她忍不住伸出手,就在她手指刚刚触及他肌肤的时候,他突然像玻璃般粉碎消失了,只剩下那幅画。她慢慢走过去,仔细审视着,画面是那么的完美无瑕,那白玉般的少女星光明媚的双眸,让所有看见的人,都不自禁地沉醉进去。 “怎么样?”白光轻轻地问。 “美极了!连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自己。”她情不自禁地回答,转过身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傻话,应该是我谢你。这幅画我画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若不是你,只怕是永远也不能完成了。” “以前为什么会没有成功?” “因为,她们都不是真正的天使……只有你……” “天使?是什么让你认为我是天使?” 他不说话了,目光只是深深地停留在画中这个少女的眼睛上,方宁突然有了种吃醋的感觉——白光好像对画中的自己,更多一种怜爱。 她跑过去开音乐,把他从画像前拉了过来:“大画家,不要再欣赏了,辛苦了整个月,终于大功告成了。你知不知道,你画的辛苦,我做模特更辛苦,现在,我们应该庆祝一下,跳舞吧!” 他摇了摇头,但由不得他拒绝,已经被她拉了过去,看她一脸的兴致,不忍扫她的兴,脚步却还是有些勉强。她却早陶醉了,把身体整个埋在他怀里,他想把她推远,又终于没有。 他们现在的距离是如些的近,以至于可以感觉到彼此的呼吸,靠在他那散发着男人独特味道的胸膛里,她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地激烈跳动的声音。她想起在不久前的那个深夜和张翰远的那一次激情燃烧,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一层最神秘的关系,第一次感受到男人的力量和热情。只是那一次,自己过于的惊惶和紧张了。
她的脸燥热起来,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张翰远如火一般的热烈,而白光,却仿佛一潭深邃柔情的水,火会将她整个人焚烧,水却也能将她整个淹没。 她究竟是喜欢火多一点,还是水? 她放弃选择了,至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现在的她只想要在这片爱海中沉沦。 她扬起头,闭上眼,“吻我。”她梦呓般喃喃地说。 白光没有动,似乎想放开她,她却固执地抱紧他,噘着嘴,等待着他的吻,他犹豫了很久,才吻了她,但也只是轻轻碰一碰她的唇,就离开了。 方宁有些失望,原以为他会有热切的回应。 “你不喜欢我?” “不,不是。” “那你……爱不爱我?”她用眼直直地望着他。 “爱。”他并不回避她的目光,静静地回答。没有一点犹豫,也没有一丝做作。 她立刻就被他这种坦荡打动了,至少在她问张翰远这个问题时,他没有给她答案,甚至不敢直对她的目光。 “我……今晚不回去了。”她像一只被幸福冲昏了头的小猫,一心只希望得到他的爱抚。他却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讨厌。”她的脸红了,把头埋在他怀里。他却推开了她,冷冷地看着她,目光十分的异样:“学校里有人说你和张翰远有关系,是真的吗?” 她愣住了,全身都有些僵硬,突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难堪和羞辱,对着他这样的目光,她不能说谎,沉默了很久,她终于点了点头。 白光那一向静如止水的脸突然苍白扭曲了,似乎支持不住的向后退了几步,方宁恐慌了,没有料到他这么大的反应,为自己开脱似的急忙说:“我也不想的,他突然就……他好大的力气,我……” “是我没有保护你,我应该知道,这个世界是不会让天使存在的。”他的眼神完全黯淡了,摆了摆手不让她再说下去,“你回去吧,以后都不要再来了。”他竭力抑制着自己,用一种几乎不属于他的声音说。 “你不能这样对我,因为他你就不爱我了吗?”方宁伤痛欲绝,终于把心里的真话说了出来,“我喜欢你,也喜欢他,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的眼泪一串串滚落下来,他却转过身,只对着画像中的方宁:“我早知道,她才是最好的,她永远这样纯洁无瑕,永远都不会改变。” 她被他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就算她的感情一向迷茫飘忽,但现在这种痛苦却是实实在在、刻骨铭心的,使她承受不起,她几乎就要立刻从他面前逃走,她害怕再被他无情的态度伤害,但他忽然转过身,脸上竟然带着微笑,向她伸出手:“来,我们再跳一支舞。” 这一次,他搂得她很紧。她开始时心里忐忑不安,为他这种忽冷忽热的态度疑惑,但很快就被他的热情打动,他的全身火烫,舞曲终了时,他依然没有放开她,反而把她抱得更紧,他火烫的唇几乎让她窒息。她全身都软了下去,她已准备承受。 就在这时,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了。 两个人像触了电一般立刻分开,方宁又惊又怒,更叫她吃惊和尴尬的是,门外的竟然是苏慧和张翰远,在他们身后有无数的jc,更可怕的是,他们手里都有枪。 “表姐……” 苏慧没有理会她,只看着白光,用一惯办案时的语气说:“白光,我们怀疑你和港大最近发生的几起凶杀案有关,想请你回警署协助调查。” “你在说什么啊?”方宁几乎叫出来。苏慧这才看着她:“你应该向上帝祈祷了,现在还活着,要是我们来晚一步,你可能已经看不见我们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方宁又气又急,“绝对不可能,你们一定搞错了?” 张翰远伸手拉住她:“方宁,我先送你回宿舍,事情的真相,警方会调查清楚的。” “不!”方宁猛地甩开他的手,把整个身体挡在白光前面,“你们谁也不能带走他。” “别为我担心。”白光轻轻地推开她,她一把抱住他:“告诉我,不是你。”她眼里充满了泪水,全身止不住的颤抖,他凝视着她的眼,目光变得十分复杂,“爱我吗?”他问。 “爱,我爱你。”她几乎哭出来,死死地拉着他,一种莫名的恐惧紧紧抓住她的心。 他却笑了,用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庞:“这就够了。” 他放开方宁,看着张翰远和苏慧,缓缓说:“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我去拿件外套,就跟你们走。” “好,我等你。” 他转身去衣柜里拿外套,“白光!”方宁叫了他一声,他回过头来看她,微微地一笑:“别怕,我会永远陪着你。”她被他的镇静迷惑了,勉强对他笑一笑,看着他穿了外套,又拉开抽屉,拿出梳子理了理头发,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了衣服,然后,他转过身,脸上带着种不可意会的微笑望向她,慢慢抬起了手,他的手上竟然握着一柄闪着冰冷寒光的手术刀。 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死神的影子,还来不及开口叫,刀光一闪,一股带着热气的鲜血喷在她的脸上,一直喷溅在她身后的画像上。 鲜血不停地延伸扩大,瞬间淹没了整个画面,从画框中流溢出来,方宁惊叫一声,猛地向后一退,撞在一个人身上,她一回身,白光!又是白光!他居然就站在她的身后,正带着那种不可意会的微笑看着她。她猛然从刚才的梦境中清醒过来,重新回到了现实,清楚明白地知道他已经死了,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然而现在,他却站在她面前,向她微笑,她骇得连心跳都几乎停止,本能地转身想跑,却绊倒在沙发上。 “你害怕我?”白光脸上带着冷嘲,语气却还算温和。方宁张着嘴,努力地呼吸,仍然透不过气,也没有爬起来的力气,他看着她,慢慢显出怜惜,“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 方宁终于镇定了一些,声音仍然有些发颤:“你不是已经……已经死了吗?”她一边说,一边向那幅画看去,那幅画竟和才完成时一样,深黑的底色,白玉般无瑕的少女,没有血迹,一丝也没有,她恍忽起来,分不清是梦是幻,她面前的白光,难道依然是活着的、真实的? 她忍不住向他伸出手去,他却还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慢慢说:“是,我已经死了。” 她的心立刻落回冰谷,冷到了极点。 “你死了?为什么我会看见你?” “因为,你也快死了。” 她打了个寒颤,有些惊恐,又有些怀疑:“我……快死了。” “不然,我们怎么会见面呢。” 她瞪着他,说不出话,她不愿意相信,又不能不相信。她是真的快要死去了,她看见了白光,现在他们又站在了一起。她突然开心起来,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解脱,这许多年的焦虑、痛苦和不安在瞬间都化为乌有,死对于她来说,原来是这么幸福。 “早知死这么容易,我又何必这么辛苦。” “这么说,你是很想死?” “死了不是很好,至少可以见到你。你不也选择了这条路?既然你选定了,为什么不带上我?” 他的嘴角显出讥诮来:“你如果真的想死,用得着人带吗?我知道你不想,还有很多人,你都放不下。” 方宁被戳穿了心事,脸涨红起来。白光接着说:“你跟我不同,你有太多欲望,人只要还有欲望,就不会想死的。”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要杀她们?”方宁终于忍不住问出来,这个问题一直折磨了她许多年。 “你真的不知道?”白光的笑容有些古怪。 “你认为我应该知道么?” 他不说话了,只凝视着那幅画,良久,才缓缓说:“在艺术的殿堂里,只有至善至美和至恶至极,她们不靠近天使,就只有与魔鬼为伍,永远留在地狱里。” “其实那一天,你已经想杀我了?”方宁似乎忽然明白了。 白光的表情变得很奇怪:“我终于明白,这个世界没有完美,如果谁去追求,就是毁灭,我不想毁灭你,应该毁灭的,是我自己。” “你撒谎!是你知道自己无路可逃,你用我的身体寄居了你的灵魂,用最残忍的方法毁灭我,实现你的意念,我早已经不是我了,只是你灵魂的宿主。” 他微微皱起了眉,神情仿佛有点沮丧,又仿佛有点得意,似悲哀,又似乎嘲讽,抑或更贴切的,是听见这句话,他什么表情都没有了。 方宁站起来,向他走过去:“可是现在,我找到了自己,不再受你支配,所以,你受不了,你让我跟你一样,也变成了魔鬼,现在,你是不是觉得很满意了?” 他脸上显出了忧伤:“很多事,你终究是不懂的,不过,我不会怪你。” “我是不懂,永远也不懂,我只要你带着你那罪恶的灵魂离开我!”她想把他推出去,却穿过他的身体扑空了,他的身后是燃烧着地狱火焰的深渊,她整个坠落下去,他却仍站在上面望着她,她惊骇地伸出手想他拉住她,他却一动不动地,只听见他冷嘲的声音:“遇上我,就是个无底的深渊,这深渊本就是我给你的,怎么还指望我拉你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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